春夜的夢(1 / 3)

很遠的很遠的,從這裏看不見的山奧裏,有一個大的美麗的鏡一般通明的池塘。這四近,是極其幽靜而且淒清,愛在便利地方過活的輕薄的人們,毫不來露一點臉。隻有親愛自然的畫家和失了戀而離開都會的蒼白的青年,有時到這裏來,從那眼淚似的發閃的花,接吻似的甘甜的小鳥的歌曲裏,接受了不可見的神明的手所給與的慰藉,歡悅他們的心。但在近時,畫家以為這山的自然,不如自己的畫室美,這美麗的通明的池,還不如做畫範的姑娘的可愛了,所以便卷起畫布來,回到東邊的都市去:還有失了戀的蒼白臉色的青年,也因為想用了猛烈的市街的燈火和香氣極強的酒的沉醉,來忘卻他靈魂底裏的悲哀,便回到西邊的港裏去,因此這池邊便看不見一些人影子了。

然而一到春天,卻因為鳥獸和昆蟲,這池塘很熱鬧。

有一年的春天,這池塘曾經有過格外好看的事。黃的睡蓮,紅的白的蓮花,在平靜的水麵上,仿佛是展開了不動的夢似的,開得極美的浮著。蓮花的妖女也因為再沒有捉拿伊嘲笑伊的人類在這裏了,便放心的出現,在透明的水裏和金魚遊嬉,在花朵上和蝴蝶休息,給尋蜜的蜜蜂去幫忙。便是深夜中,妖精也在無所不照的月光底下,或者舞著歡喜的舞蹈,或者和火螢競走著遊戲。這樣的美的東西們都在一處,所以火螢、蛙、蝴蝶、禽鳥,都給這美所陶醉了,而做著春夜的夢。金魚的遊戲,鳥的歌,蝴蝶的舞,凡有一切,都因此美起來了。

有一晚上,溫和的晚上,一個有著金剛石一般發光的翅子的美的火螢,慢慢的在池旁邊飛舞。因為月光照著的池,太富於詩趣了,火螢便不知不覺的到了這池的中央。在這裏,對著映在池中的美的月影,隻是不倦的看。到後來,他覺到自己的翅子已經廢乏了。

“快回到花的臥室去罷。”火螢這樣說,想飛向岸這一麵去。然而略略一飛,他便知道了自己已沒有到岸的氣力。

“唉唉,傷心!這樣的詩的晚上,這樣的又靜又美的地方,而我非死不可麼?”他說著,再一看自己的周圍。他的上麵,罩著一片裝飾著輝煌的月和閃爍的星的深遠無限的太空,他的下麵,在幽靜透明的池塘裏,也展開著一片深遠無限的太空,飾著閃爍的星和輝煌的月。上上下下,除了深遠無限的太空之外,這之外,再看不見一些別樣的東西。

“美麗的星,深遠無限的天空,美的月,美的世界!告別了!”螢這樣說,收了翅子,要落到水裏去。

這時候,忽然從深的池塘裏,現出一匹小小的金魚來。這在火螢,仿佛是從無限的太空的深處飛來一個身穿金氅的天使了。

“螢君,怎樣了?”金魚柔和的問說。

“我疲乏了!我已經沒有飛到岸上的力量。所以隻好離開了這美的世界。沒有力,仿佛便沒有活在這世界上的權利似的。”火螢吃了一驚,這樣答。

“不不,沒有這等事!”金魚的和婉的聲音,在平靜的水麵上造成波紋,擴大開去了。“說翅子的筋肉上沒有力就應該死,是再沒有比這更其糊塗的話了。感情的優麗,物的美,便都是世界的力。在許多優麗的和美的裏麵,說筋肉的力算最小,也無所不可的。趕緊到我的脊梁上來罷。你一麵歇歇力,我就送你到岸邊去。”

因為金魚說得這樣的懇切,火螢紅了臉,說道:

“那就勞駕了。”他便坐在金魚的脊梁上。

金魚徑向岸這一麵泳過去。在途中的時候,金魚忍著劇烈的羞愧,用了微細的聲音說。

“我每晚上看著你飛。並且想,怎樣的能夠和你做朋友才好。象你這樣美的,池裏麵並沒有。”於是置身無所似的,暗地裏漏出歎息來。

“我也常常看你在水裏麵遊泳。”螢這樣說。“而且一看見,我的心裏便總覺得寂寞起來了。象你這樣優美的姑娘,在飛行空中的一夥裏是沒有……”說到這裏,螢的聲音便中止了。

這晚上,螢和金魚的話隻是這一點,但從這時候起,金魚和火螢便每晚上都會見了,每晚上。他們一同在池塘裏往來,一同在水邊的蘆葦裏休息,金魚對螢講些池中的事,螢對金魚講些山上的事。而且兩個都做著春夜的夢。

有一晚,蓮花的妖女和山的精靈將蓮葉當了船,在這上麵遊戲。這時候,金魚和火螢正散步,恰巧走過了這地方。蓮花的妖女看見了,伊道:

“象那火螢的翅子這樣美的,世界上可是沒有嗬。”

“優麗如那金魚的鱗的,在那裏都沒有見過。”然而山的精靈說。

妖女又道:“倘使你也如那火螢一般,有著美的翅子,你不知要顯得怎樣的美哩。”

精靈也道:“倘將那美的魚鱗做了冠,戴在你的頭上,那便無論在池裏或山裏,未必再有象你這樣美的妖女了。”

“我便在夢中,也隻看見美的事。”

“我也是無論睡著或醒著,都隻想著美的事。”

這晚上,他們的話隻是這一點。

有一晚,從池的左近的別墅裏,走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公爵的小姐來。左手拿一個華麗的綠絹做的小小的螢籠,右手裏是捕螢的兜網,走到池塘的近旁。

從小路上,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百姓的男孩子來了。左手拿一個小小的金魚缽,右手是釣魚的竿子,到池這麵來。小姐一看見他,略略行一個禮,說:

“我是這裏的公爵的女兒。”

“我是公府對門的百姓的兒子。”男孩子這樣答。

“我坐在家裏的廊下的時候,男孩子便常常來走過我們的庭園。”小姐這樣說。

“我坐在家裏的廊下的時候,女孩子便總在庭園裏散步。”男孩子這樣說。

“我最討厭男孩子。”

“便是我,也並不喜歡女孩兒。”

“男孩子總是用些下等的話,做些粗鹵的事,毫不知道規矩和禮儀。”

“女孩兒總是裝著瞌睡似的臉,而且用了吞吞吐吐的句子,說些夢話一般的話,全不知道說的是甚麼東西。”

“男孩子總想著打架和吵鬧。這我頂犯厭。”

“女孩兒總是想著衣服和首飾和香粉的事。所以我更嫌憎。比什麼都嫌憎。”

公爵的小姐和百姓的兒子,在平靜的池邊的綠樹陰下,爭鬧的沒有完。聚在這裏的蝴蝶、蜜蜂和小禽鳥。全吃了驚,仿佛說是人類的孩子們可以這樣爭鬧似的,從枝上和樹葉間,詫異的隻對著兩人看。

“男孩子總是衣服稀破,說到臉便漆黑,手腳也髒,而且有著異樣的氣味,好看的地方是一點也沒有的。”小姐又開始說。

“便是女孩兒,也少穿衣服,臉是蒼白的,手腳又細弱,全象一個死屍。”男孩子也回報說。

“我想,與其看男孩子,遠不如看那美的火螢兒好。”

“我呢,與其看死屍似的女孩兒,倒不如看那美麗的金魚好得多。”

“我一見男孩子,總想踢他幾腳。”

“我呢,倘看見女孩兒,就想給伊幾拳,按捺不得。”

兩人的話在這裏間斷了。近旁的樹上,寒蟬象是驀然記得了似的,大聲的叫起來了。

“我想將這火螢籠,放到南簷下,那園牆的低矮的地方去。”停了片時,小姐說。“再見!”

“再見!”男孩子回答說:“我想將這金魚缽,放在北簷下的,那沒有牆的地方去。”

“實在是失禮了。”

“那裏話,隻是我失了禮。”

兩人這樣說著,行了禮,女孩兒向右,男孩子向左,分道走散了。

這晚上,伊和他的話,隻是這一點。

從那一晚起,有著最美的金剛石一般發光的翅子的螢,便關在籠中,掛在公爵的別墅的南簷下(園牆低的廊沿下)。而且他所愛的最美的金魚,也裝在金魚缽子裏,放在對麵的百姓家的北簷下(那沒有牆的廊沿下)了。螢和金魚的悲哀,恐怕是無論用筆或用話,都未必表達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