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曲

其一

我睡著,我睡了做著各樣的夢,做著關於人類的運命的夢,和關於這世間的將來的夢……。那夢很淒涼,是這世間似的黑暗而且沉重的夢,然而我又不能不做這些夢,因為我是睡著的……。

有誰敲了我的屋子的窗了。“誰呀,敲著窗門的是?”我暫時醒過來,訊問說。

“是我嗬,春的風嗬。”仍然敲著窗門,一麵回答說。

“北京的風麼?討厭的東西呀。”

“我是春風呢。”

“什麼事呢?”

“新的春來了。”

“春便是來,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是睡著的,我是正在做著這世間的夢的,春便是來……。”

“春來了嗬,真的春,比起你做著的夢來,春的現實美得多哩。”

“胡說……。”

“在這世上,新的花就要開了。”

“怎樣的花?”

“紅的花嗬,通紅通紅的血一般的通紅的鈴蘭嗬,趕快起來,來迎新春罷,美的鳥兒也就要叫了。”

“怎樣的鳥?”

“紅的鳥嗬,通紅通紅的天鵝……。”

“天鵝在臨死之前,唱那淒涼的歌罷?”

“不的,那裏那裏,是天鵝在未生以前,唱那紅的歌嗬,通紅通紅的血一般的歌。”

“呸,要說謊,還該說得巧妙些,什麼通紅的歌……。”

“不相信麼?”

“誰會相信呢。不要再敲窗門了罷,我是睡著的,我是做著夢的。”

“這有什麼要緊呢,還要打門哩!”他說著,就激烈的叩起門來了。

“唉唉,北京的風,怎樣的善於搗亂嗬。”我一麵說,一麵也便清醒了。

其二

有誰正在拚命的敲門。我想:大約是哥兒回來了罷。所謂哥兒者,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我的學生,和我住在一處的。我開了門,我的猜想也不錯,那打門的也果然是這哥兒。哥兒進了房,暫時沒有話,隻聽到那急促的呼吸。

“哥兒怎麼了?”

“我們學生又鬧起來了,”他無力的說,“而且又行了示威運動了。”

“又有了什麼衝突了麼?”

“對咧,給警察和兵隊毆打了。”他低聲回答說。

“很痛了罷。”

“那裏,痛什麼之類的事,有什麼要緊呢。雖然並沒有痛……。”

“隻要沒有痛,那就很好了。”我說。

暫時沒有話。

“打學生的也不隻是警察和兵隊,一到大街,也有從店鋪裏跳出來來打我們的。而且普通的人們也嘲罵我們,那些民眾嗬。”

“這真是勞駕勞駕了。”我笑著說。

“大哥,大哥。”哥兒看見我笑,便用兩手掩了臉。我自己也覺得對於哥兒太殘酷了,似乎很抱歉。

“哥兒,不要哭了罷,我不過是講笑話。”我於是謝罪似的說。

“笑話是盡夠了,”哥兒臉向著我說。“各處都正在說笑話,我不願意從你這裏再聽笑話了。你倘以為我可憐,就該說些正經話給我聽的。”他說著,臉上又顯出要哭的模樣來。

“所謂正經話,是怎樣的說話呢。文學的事,還是世界語的事呢?”

“並不是這些事嗬。”

“那麼?……”

哥兒目不轉睛的看著我的臉。

“為什麼顯了這樣的相貌,看著我的呢?”我問。

“講給我紅花的事罷。”哥兒便斷然的說。因為紅花這一句話,來得太突然了,我不由的吃了驚,張大了嘴和眼睛對他看。

“紅的花的話?”

“是的,通紅通紅的血一般的通紅的鈴蘭的話……。”

“並且和那紅的鳥的話,通紅通紅的血一般的通紅的天鵝的話?”

“還有這樣的話麼?”這回是哥兒吃了驚了。

“還有紅的歌哩,通紅通紅的血一般的通紅的歌……唱一出試試罷。”我看見哥兒的驚疑的臉,又禁不住失了笑。

“又是笑話麼?”這一回,他也當真要哭了。

“阿阿,哭是不行的。從此不再說笑話了……。”

“你這裏,一定有著紅的花,”哥兒又看著我的臉說,“大家全都這樣說著呢。”

“即使有著這樣的花,這也已經是不開的枯掉的了。”

“這樣看來,沒有太陽的光和熱,花便開不成的話,也竟是真話哪。”他自言自語的說,又向我說道:“但是,大哥,在這國度裏,紅的花開花的時候,也要來的,不多久。”

“怎麼知道的呢?”

“因為太陽就要上來了……。”

我笑了。暫時是沉默,忽而哥兒似乎想到了什麼了,用力的握了我的手。

“大哥,送給我你那紅的花罷,便是枯的也可以。”

“喂,哥兒,你在那裏說什麼?”

“你該懂得的罷。”

“不懂呀。”

“也仍然不肯給我紅的花罷了。雖然怎樣的愛我……。”

哥兒苦笑著,放開了我的手。他走向窗麵前,將濕著眼淚的臉,靠了玻璃,去看黑暗的夜主宰著黑暗的世界。什麼地方雞啼了。“那是第三回的雞啼嗬,”哥兒說。什麼地方又是一回的雞啼。

“大哥,那是第三回的雞啼嗬。”他又說,於是更加竭力的向著東邊看。哥兒是熱心的等著太陽的上來;我一見他那種熱心的等著太陽,便也忍不下去了。

“哥兒嗬,我來講紅的花的事給你聽,就是不要再等太陽了罷。”

“為什麼呢?”

“因為太陽是不上來的。”

“永遠?”

“也許是永遠。”

“可是已經第三回的雞啼了。”

“那也許是第三千零三回的雞啼哩。你以為隻要雞一啼,太陽就上來麼?”

“雖然是這樣想……大哥,要怎麼辦,太陽才會上來呢?”那熬著眼淚的哥兒,竟孩子似的嗚嗚的哭起來了。我用盡了在東洋各國學來的所有懇切的話,去安慰這哭著的哥兒,然而都無效。隻望他哭得稍平靜,我便叫哥兒趕緊躺下了,將頭擱在自己的膝上,講起紅花的話來。

“講紅的花罷。”哥兒一聽到,便漸漸的平穩下去了。單是從他眼睛裏,還滔滔的流出熱淚來,那身體,也正如痙攣許久以後似的,不住的發著抖。

第二部曲

其一

“紅的花的故事,是一個國度裏的故事。這國度,是從一直先前以來,為寒王和暗後所主宰的。那王有兩個王子叫橫暴和亂暴。叫作竊盜的人是這國裏的總理;叫作精窮的一個術士是王的最忠的忠臣。受著這一流人物的統治的國民,那困難,象你似的哥兒怎麼能領會呢。而且那國度的狀態,象我似的不會說話的嘴,怎麼能敘述呢。那淒慘的模樣,實在是言語說不盡,筆墨也寫不出的。那國度裏的人民,從起來的時候起,到躺下的時候止,(這國裏除了科學家以外,普通的人們都沒有晝夜的分別,白晝稱為起來的時候,黑夜稱為躺下的時候。)總是迷路,碰著物和人,顛仆在泥塗裏,墜落在深溝裏。因為寒王,這國裏的人們的全身總是發著抖,因為暗後,連靈魂都縮小了。在這國裏的人們的起來的時候和躺下的時候,模暴和亂暴這兩王子都帶了和自己一類的人物,唱著國歌道:

‘喂,打打,推,

喂,摏呀,殺殺!’

一麵瘋狗似的在國度裏跑,打男人,拉女人,驚孩子,威嚇這全國度。唉唉,那種狀態,在哥兒的國度裏,是無論如何看不到的。

“那叫作竊盜的總理,又將那些‘拿錢來’‘送孩子來,那邊去,這邊來’之類的命令,無論在這國裏的人們的起來的時候,或者是躺下的時候,都不斷的發表,而且差那叫作精窮的忠心的術士去施行這些命令去,這國裏的人們是連夜夢裏也發著抖的。點燈籠和洋燈不消說,即使點油鬆,對於暗後也是不赦的罪;倘想要自己住著的街和房子更便利,更溫暖,雖然不過單是想,對於寒王也犯了不赦的罪的。犯了這樣的罪的人們,那自然該受可怕的刑罰。”

哥兒完全不哭了,抬了濕著眼淚的可愛的臉,用了他吃驚的眼睛,隻看著我的臉。

“大哥,這故事不太可怕麼?”

“那裏那裏,可怕的故事多得很哩。不消說,雖然不是童話,卻是真事情的話。……”

“後來那國度怎麼了呢?”

春風又來敲著窗門。第三千多少回的雞啼,也來報黎明已到了……。

其二

“那國度是全然困頓了。那國裏的人們隻有唯一的希望,就是象你一樣的希望太陽的上來。隻因為這希望,大家所以一代一代的活著。

“寒王和暗後也拚命的勸諭,教大家靜靜的等候太陽上來,而且還說,太陽一升到這國度裏,他們便即讓位給太陽,自己卻來和國民過平等的生活。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統治一國,是很不容易,非常為難的;所以專等著太陽的上來是這國度裏的人們的義務,而這國度裏的人們也都馴良的等候著太陽。但是無論怎麼等,太陽在別的國裏雖然也上來,也下去,隻在寒王和暗後的國度裏卻不見有上來的模樣。於是這國裏的人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寒王和暗後之間,卻又生了第三個王子,叫作失望。

“這時候,這國裏來了一個稱為希望的外人,那是偉大的學者,懂得許多事情的人。然在這國度裏,卻以為惟有外人最討厭;而且這名叫希望的學者,便在別的外人之間,也很被憎惡的。因是他從起來的時候起,到躺下的時候止,隻研究著不利於暗王國的事,而且還計畫著各國的災禍。據人們說,希望外人又曾宣言,說是寒王和暗後統治著國度的時候,太陽是不會上來的。那就是太陽不上來的時候,這國裏的人們便不會得到幸福的理由了。

“但這國裏的人們,雖然從一直先前以來,即使各人都不幸,卻總相信自己的國度是世界上最為幸福的國度,從來沒有懷過疑。聽了希望學者的話,誠實的人們都不信,然而性急的勇敢的青年們卻因此很擔心,沒法放下了,並且這才覺到自己的國度並非幸福的國度。聽到了這些事,橫暴和亂暴兩王子帶了和自己相象的人物,用了比先前更響的聲音,唱著

‘喂,打打,推,

喂,摏呀,殺殺!’

的國歌,比先前更利害的在全國度裏繞。竊盜總理和精窮術士也比先前更盡忠於寒王和暗後了。還有新降誕的叫作失望的王子,並不多久,也就長大起來了。但是雖然這樣,那性急的元氣的青年們,卻還是發各種的議論,終於跑到希望學者那裏去商量。

“‘要怎麼辦,暗王國才會幸福呢?’那青年們對了希望學者首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