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 關於文藝的根本問題的考察(1 / 3)

一 為豫言者的詩人

我相信將以上的所論作為基礎,實際地應用起來,便可以解決一般文藝上的根本問題。現在要避去在這裏一一列舉許多問題之煩,單取了文學研究者至今還以為疑問的幾個問題,來顯示我那所說的應用的實例,其餘的便任憑讀者自己的考察和批判去。本章所說的事,可以當作全是從以上說過的我那《創作論》和《批評論》當然引申出來的係論(corollary)看,也可以當作注疏看的。

文藝者,是生命力以絕對的自由而被表現的唯一的時候。因為要跳進更高更大更深的生活去的那創造的欲求,不受什麼壓抑拘束地而被表現著,所以總暗示著偉大的未來。因為自過去以至現在繼續不斷的生命之流,惟獨在文藝作品上,能施展在別處所得不到的自由的飛躍,所以能夠比人類的別樣活動——這都從周圍受著各種的壓抑——更其突出向前,至十步,至二十步,而行所謂“精神底冒險”(spiritual adventure)。超越了常識和物質、法則、因襲、形式的拘束,在這裏常有新的世界被發見,被創造。在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還未出現的事,文藝上的作品裏卻早經暗示著,啟示著的緣由,即全在於此。

嘉勒爾(Th. Carlyle)在那《英雄崇拜論》(On Heroes,Hero—Worship and the Heroic in History)和《朋士論》(An Essay on Burns)中,曾指出臘丁語的Vates這字,最初是豫言者的意思,後來轉變,也用到詩人這一個意義上去了。詩人雲者,是先接了靈感,豫言者似的唱歌的人;也就是傳達神托,將常人所還未感得的事,先行感得,而宣示於一代的民眾的人。是和將神意傳給以色列百姓的古代的豫言者是一樣人物的意思。羅馬人又將這字轉用,也當作教師的意義用了的例子,則尤有很深的興味。詩人——豫言者——教師,這三樣人物,都用Vates這一字說出來,於此就可以看見文藝家的偉大的使命了。

文藝上的天才,是飛躍突進的“精神底冒險者”。然而正如一個英雄的事業的後麵,有著許多無名的英雄的努力一樣,在大藝術家的背後,也不能否認其有“時代”,有“社會”,有“思潮”。既然文藝是盡量地個性的表現,而其個性的別的半麵,又有帶著普遍性的普遍的生命,這生命即遍在於同時代或同社會或同民族的一切的人們,則詩人自己來作為先驅者而表現出來的東西,可以見一代民心的歸趣,暗示時代精神的所在,也正是當然的結果。在這暗示著更高更大的生活的可能這一點上,則文藝家就該如沛得所說似的,是“文化的先驅者”。

凡在一個時代一個社會,總有這一時代的生命,這一社會的生命,繼續著不斷的流動和變化。這也就是思潮的流,是時代精神的變遷。這是為時運的大勢所促,隨處發動出來的力。當初幾乎並沒有甚麼整然的形,也不具體係,隻是茫漠地不可捉摸的生命力。藝術家之所表現者,就是這生命力,決不是固定了凝結了的思想,也不是概念;自然更不是可稱為什麼主義之類的性質的東西。即使怎樣地加上壓抑作用,也禁壓抑製不住,不到那要到的處所,便不中止的生命力的具象底表現,是文藝作品。雖然潛伏在一代民眾的心胸的深處,隱藏在那無意識心理的陰影裏,尚隻為不安焦躁之心所催促,而誰也不能將這捕捉住,表現出,藝術家卻仗了特異的天才的力,給以表現,加以象征化而為“夢”的形狀。趕早地將這把握得,表現出,反映出來的東西,是文藝作品。如果這已經編成一個有體係的思想或觀念,便成為哲學,為學說;又如這思想和學說被實現於實行的世界上的時候,則為政治運動,為社會運動,軼出藝術的圈外去了。這樣的現象,是過去的文藝史屢次證明的事實,在法蘭西革命前,盧梭(J. J. Rousseau)這些人們的羅曼主義的文學是其先驅;更近的事,則在維多利亞朝的保守底貴族底英國轉化為現在的民主底社會主義底英國之前,自前世紀末,已有蕭和威爾士的打破因襲的文學起來,比這更早,法蘭西頹唐派的文學也已輸入頑固的英國,近代英國的激變,早經明明白白地現於詩文上麵了。看日本的例也如此,賴山陽的純文藝作品《日本外史》這敘事詩,是明治維新的先驅,日、俄戰後所興起的自然主義文學的運動,早就是最近的民治運動和因襲打破社會改造運動的先驅,都是一無可疑的文明史底事實。又就文藝作品而論,則最為原始底而且簡單的童謠和流行唄之類,是民眾的自然流露的聲音,其能洞達時勢,暗示大勢的潛移默化的事,實不但外國的古代為然,即在日本的曆史上,也是屢見的現象。古時,則見於《日本紀》的謠歌(Wazauta),就是純粹的民謠,豫言國民的吉凶禍福的就不少。到了一直近代,則從德川末年至明治初年之間民族生活動搖時代的流行唄(Hayariuta)之類,是怎樣地痛切的時代生活的批評、豫言、警告,便是現在,不也還在我們的記憶上麼?

美國的一個詩人的句子有雲:

First from the people’s heart must spring

The passions which he learns to sing;

They are the wind,the harp is he,

To voice their fitful melody.

——B. Taylor,Amran’s Wooing.

先得從民眾的心裏

跳出他要來唱歌的情熱;

那(情熱)是風,箜篌是他,

響出他們(情熱)的繁變的好音。

——泰洛爾,《安蘭的求婚》。

情熱,這先萌發於民眾的心的深處,給以表現者,是文藝家。有如將不知所從來的風捕在弦索上,以經線發出殊勝的妙音的Aeolian lyre(風籟琴)一樣,詩人也捉住了一代民心的動作的機微,而給以藝術底表現。是天才的銳敏的感性(sensibility),趕早地抓住了沒有“在眼裏分明看見”的民眾的無意識心理的內容,將這表現出來。在這樣的意義上,則在十九世紀初期的羅曼底時代,見於雪萊和裴倫的革命思想,乃是一切的近代史的豫言;自此更以後的嘉勒爾、托爾斯泰、伊孛生、默退林克、勃朗寧,也都是新時代的豫言者。

從因襲道德、法則、常識之類的立腳地看來,所以文藝作品也就有見得很橫暴不合宜的時候罷。但正在這超越了一切的純一不雜的創造生活的所產這一點上,有著文藝的本質。是從天馬(Pegasus)似的天才的飛躍處,被看出偉大的意義來。

也如豫言者每不為故國所容一樣,因為詩人大概是那時代的先驅者,所以被迫害,被冷遇的例非常多。勃來克直到百年以後,才為世間所識為例,是最顯著的一個;但如雪萊,如斯溫班,如勃朗寧,又如伊孛生,那些革命底反抗底態度的詩人底豫言者,大抵在他們的前半生,或則將全身世,都送在軻不遇之中的例,可更其是不遑枚舉了。如便是孚羅培爾(G. Flaubert),生前也全然不被歡迎的事實,或如樂聖跋格納爾,到得了巴倫王路特惠錫(Ludwig)的知遇為止,早經過很久的飄零落魄的生涯之類,在今日想起來,幾乎是莫名其妙的事。

古人曾說,“民聲,神聲也。”(Vox populi,vox Dei.)傳神聲者,代神叫喊者,這是豫言者,是詩人。然而所謂神,所謂inspiration(靈感)這些東西,人類以外是不存在的。其實,這無非就是民眾的內部生命的欲求;是潛伏在無意識心理的陰影裏的“生”的要求。是當在經濟生活、勞動生活、社會生活、政治生活等的時候,受著物質主義、利害關係、常識主義、道德主義、因襲法則等類的壓抑束縛的那內部生命的要求——換句話,就是那無意識心理的欲望,發揮出絕對自由的創造性,成為取了美的夢之形的“詩”的藝術,而被表現。

因為稱道無神論而逐出大學,因為矯激的革命論而失了戀愛,終於淹在司沛企亞的海裏,完結了可憐的三十年短生涯的抒情詩人雪萊,曾有托了怒吹垂歇的西風,披陳遐想的有名的大作,現在試看他那激調罷:

Drive my dead thought over the universe

Like withered leaves to quicken a new birth!

And,by the incantation of this verse,

Scatter as from an unextinguished hearth

Ashes and sparks,my words among mankind!

Be through my lips to unawakened earth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

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Shelley,Ode to the West Wind.

在宇宙上馳出我的死的思想去,

如幹枯的樹葉,來鼓舞新的誕生!

而且,仗這詩的咒文,

從不滅的火爐中,(撒出)灰和火星似的。

向人間撒出我的許多言語!

經過了我的口唇,向不醒的世界

去作豫言的喇叭罷!阿,風嗬,

如果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麼?

——雪萊,《寄西風之歌》。

在自從革命詩人雪萊叫著“向不醒的世界去作豫言的喇叭罷”的這歌出來之後,經了約一百餘年的今日,波爾雪維主義已使世界戰栗,叫改造求自由的聲音,連地球的兩隅也遍及了。是世界的最大的抒情詩人的他,同時也是大的豫言者的一個。

二 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

或人說,文藝的社會底使命有兩方麵。其一是那時代和社會的誠實的反映,別一麵是對於那未來的豫言底使命。前者大抵是現實主義(realism)的作品,後者是理想主義(idealism)或羅曼主義(roman-ticism)的作品。但是從我的《創作論》的立腳地說,則這樣的區別幾乎不足以成問題。文藝隻要能夠對於那時代那社會盡量地極深地穿掘進去,描寫出來,連潛伏在時代意識社會意識的底的底裏的無意識心理都把握住,則這裏自然會暗示著對於未來的要求和欲望。離了現在,未來是不存在的。如果能夠描寫現在,深深的徹到核仁,達了常人凡俗的目所不及的深處,這同時也就是對於未來的大的啟示的預言。從弗羅特一派的學子為夢的解釋而設的欲望說、象征說說起來,那想從夢以知未來的夢占(詳夢),也不能以為一定不過是癡人的迷妄。正一樣,經了過去,現在而夢未來的是文藝。倘真是突進了現在的生命的中心,在生命本身既有著永久性、普遍性,則就該經了過去,現在而未來即被暗示出。用譬喻來說,就如名醫診察了人體,真確地看破了病源,知道了病苦的所在,則對於病的療法和病人的要求,也就自然明白了。說是不知道為病人的未來計的療法者,畢竟也還是對於病人現在的病狀,錯了診斷的庸醫的緣故。這是從我的在先論那創作,提起左拉的著作那一段,[13]也就明了的罷。我想倘說單寫現實,然而不盡他對於未來的豫言底使命的作品,畢竟是證明這作為藝術品是並不偉大的,也未必是過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