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摩理思的研究
No artist appreciated better than he the interdependence of art,ideas and affairs. And,above all,Morris knew better than anybody else that Morris the artist,the poet,the craftsman,was Morris the Socialist,and that conversed,Morris the Socialist was Morris the artist,the poet,the craftsman.—Holbrook Jackson,All Manner of Folk. P.159.
一摩理思之在日本
從現在說起來已經是前世紀之末,頗為陳舊的話了;從那以前起,在我國久為新思潮的先驅者,鼓吹者,見重於思想界之一方的雜誌《國民之友》(民友社發行)上,曾經有過紹介威廉摩理思(William Morris)的事。現在已經記不真確了,在那雜誌的仿佛稱為《海外思潮》的六號活字的一欄裏,記得大概是因為那時摩理思去世而作的外國雜誌的論文的翻譯罷。無論如何,總是二十二三年前的事,那時我是中學生,正是什麼也不懂,什麼也不能讀,卻偏是渴仰著未見的異國的文藝的時候,仗著這《國民之友》,這才知道了摩理思的裝飾美術和詩歌和社會主義。而且,那時還想賞味些這樣的作品,至今還剩在朦朧的記憶裏的那六號活字的《摩理思論》,怕就是現代英國的這最可注目的思想家,又是拉斐羅前派的藝術家的摩理思之名,傳到我們文壇上的最初的東西罷。
在我所知道的範圍內,就此後我國所見的《摩理思論》而言,則明治四十五年二月和三月份的《美術新報》上,曾有工藝圖案家富本憲吉氏於十幾個銅版中模寫了摩理思的圖案,紹介過為裝飾美術家的摩理思的半麵。其時,我也因了富本氏的紹介而想到,就在同明治四十五年的《東亞之光》六月號上,稍為詳細地論述過“為詩人的摩理思”。爾來迄今八九年間,在英國,摩理思的二十四卷的全集已由倫敦的朗曼斯社出版,也出了關於作為思想家,作為藝術家的他的許多研究和批評。詩人特令克渥泰爾(J. Drinkwater)以及克拉敦勃羅克(A. Clutton—Brock)等所作,現在盛行於世的數種評傳不俟言;即如當前回的戰爭中,客死在喀力波裏的斯各德(Dixon Scott)的遺稿《文人評論》中最後的一篇的那《摩理思論》,初見於一卷的書冊裏麵,也還是新近兩三年前的事。
自從近時我國的論壇上,大談社會改造論以來,由室伏高信氏、井篦節三氏、小泉信三氏等,摩理思也以作為基爾特社會主義的先覺者而被介紹,而且寓他的新社會觀於故事裏的《無何有鄉消息》(News from Nowhere. 1891.)的邦譯,似乎也已成就了。我乘著這機會,要將那文藝上的事業,也可以說是所以使摩理思終至於唱導那社會主義的根源,來簡單地說一說。
二迄於離了象牙之塔
從青春的時代,經過了壯年期,一到四十歲的處所,人的一生,便與“一大轉機”(grand climacteric)相際會。在日本,俗間也說四十二歲是男子的厄年。其實,到這時候,無論在生理上,在精神上,人們都正到了自己的生活的改造期了。先前,聽說孔子曾說過“四十而不惑,”但我想,這大概是很有福氣的人,或者是蠢物的事罷。青春的情熱時代和生氣旺盛的壯年期已將逝去的時候,在四十歲之際,人是深思了自己的過去和將來,這才來試行鎮定冷靜的自己省察的;這才對於自己以及自己的周圍,都想用了批評底的態度來觀察的。當是時,他那內部生活上,就有動搖,有不滿,而一同也發生了劇烈的焦躁和不安。古往今來,許多的天才和哲士,是四十才始真跨進了人生的行路,而“惑”了的。這時候,無論對於思想生活,實際生活,決了心施行自己革命的人們,曆來就很不少。舉些近便的例,則有故夏目漱石氏,棄學者生活如敝屣,決意以創作家入世的時候,就在這年紀。還有島村抱月氏的撇了講壇,投身劇界,絕不睬眾愚的毀譽褒貶,而取了要將自己的生活達到藝術化的雄赳赳的態度,不也是正在這年紀麼?一到稱為“初老”的四十歲,作為生活的脈已經減少了的證據的,是所謂“發胖”,胖得團頭團腦地,安分藏身的那些愚物等輩,自然又作別論。
在近代英國的文藝史上,看見最超拔的兩個思想家,都在四十歲之際,向著相同的方麵,施行了生活的轉換:乃是很有興味的事實。這就是以社會改造論者與世間戰鬥的洛思庚和摩理思。
對於自己和自己的周圍,這樣的思想家和藝術家射出銳利的批評的眼光去的時候,而且遇到了生活的根本底改造的難問題的時候,他們究竟用怎樣的態度呢?離開詩美之鄉,出了“象牙之塔”的美的世界,和眾愚,和俗眾,去攜手亂舞的事,是他們所斷然不欲為,也所不忍為的。於是他們所取的態度,就是向著超越逃避了俗眾的超然的高蹈底生活去;否則,便向了俗眾和社會,取那激烈的挑戰底態度:隻有這兩途而已。遁入“低徊趣味”中的漱石氏,倒和前者的消極底態度相近。和女伶鬆井氏同入劇壇,而反抗因襲道德的抱月氏,卻是斷然取了積極底的戰鬥者(fighter)的態度的罷。洛思庚和摩理思棄了藝術的批評和創作,年四十而與世戰,不消說,是出於後者的積極底態度的。兩人的態度都絢爛,輝煌,並且也凜然而英勇。稱之為嚴飾十九世紀後半的英國文藝史的二大壯觀,殆未必是過分之言罷。
洛思庚年屆四十:從純藝術的批評,轉眼到勞動問題社會批評去,先前已經說過了(參考《出了象牙之塔》第十四節)。自青年以至壯年期,委身於詩文的創作和裝飾圖案的製造,繼續著藝術至上主義的生活,在開倫司各得的美麗的莊園裏,幽棲於“象牙之塔”的摩理思,從千八百七十七年頃起,便提倡社會主義,和俗眾戰鬥,成了二十世紀的社會改造說的先覺,也就是走著和洛斯庚幾乎一樣的軌道。如他自認,摩理思在這一端,倒還是受了洛斯庚的指教的。
三社會觀與藝術觀
西洋的一個大膽的批評家,曾經論斷說:近代文藝的主潮是社會主義。我以為依著觀察法,確也可以這樣說。在前世紀初期的羅曼派時代,已經出了英國的抒情詩人雪萊(P. B. Shelley)那樣極端的革新思想家了;此後的文學,則如俄國的都介涅夫(I. Turgeniev)、托爾斯泰,還有法國的雩俄(V. Hugo)、左拉(E. Zola),對於那時候的社會,也無不吐露著劇烈的不滿之聲。隻有表現的方法是不同的,至於根本思想,則當時的文學者,也和馬克斯(K. Marx)、恩格勒(F. Engels)、巴枯寧(Bakunin)懷著同一的思路,而且這還成了許多作品的基調的:這也是無疑的事實。但是,這社會主義底色彩最濃厚地顯在文藝上,作家也分明意識地為社會改造而努力,卻是千八百八十年代以後的新時代的現象。
一到這時代,文藝家的社會觀,已並非單是被虐的弱者的對於強者的盲目底的反抗,也不是渺茫的空想和憧憬;他們已經看出可走的理路,認定了確乎的目標了。當時的法蘭斯(A. France)、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戈理奇(M. Gorky)、啟蘭特(A. Kielland),以及好普德曼(G. Hauptmann)、維爾迦(G. Verga),就都是在這一種意義上的真的“為人生的藝術家”。
這個現象,在英國最近的文藝史上就尤其顯。仍如我先前論《英國思想界之今昔》的時候說過一樣(我的舊著《小泉先生及其他》三○九頁以下參照),這八十年代以後,是進了維多利亞朝後期的思潮轉變期。就是,以前的妥協調和底的思想已經倒壞,英國將要入於急進時代的時候;在貴族富豪萬能的社會上,開始了動搖的時候,尤其是千八百八十五年,英國的產業界為大恐慌所襲,為工資下落和失業問題所煩,是勞動問題驟然旺盛起來的時候。——我常常想,近時日本的社會和思想界的動搖,似乎很象前世紀末葉的英國。——上回所說的吉辛的小說《平民》的出現,就在這後一年。(《描寫勞動問題的文學》參照。)
在這世紀末的英國文壇上出現,最為活動的改造論者,就是培那特蕭(Bernard Shaw)和威廉摩理思。蕭在那時所作的小說,和後來發表的許多的戲曲,其中心思想,就不外乎社會主義。他被馬克斯的《資本論》所刺戟,又和阿裏跋爾(Olivier)以及曾來我國,受過日本政府的優待的惠勃(Webb)等,一同組織起斐比安協會來,也就在這時候。要研究歐洲現存大戲曲家之一的蕭的作品,是不可不先知道為社會主義的思想家的蕭的。然而我現在並不是要講這些事。
但是,在當時英國文壇的社會主義的第一人,無論怎麼說,總還是威廉摩理思。
到四十歲時候止,即在他的前半生,摩理思是純然的藝術至上主義的人,又是一種的夢想家,羅曼主義者。但在別一麵,也是活動的人,努力的人,所以對於現實生活的執著,也很強烈。一麵注全力於詩歌和裝飾美術的製作,那眼睛卻已經不離周圍的社會了。後年他所唱道的社會主義,要而言之,也就是以想要實現他懷抱多年的藝術上的理想的一種熱意,作為根柢的;終於自己來統率的那社會民主黨,在當時,比起實際底方麵來,也還是及於思想界的影響倒更其大。
摩理思原是生在富豪之家的人,年青時候以來,便是俗所謂“愛講究”的人物。相傳他初結婚,設立新家庭時,購集各樣的器具和裝飾品,而市上出售的物品,則全是俗惡之至的單圖實用的東西,能滿足自己的趣味的竟一件也沒有。從這些地方,他深有所感,後來遂設立了摩理思商會,自己來從事於裝飾圖案的製作。在壁紙、窗幔、刺繡、花紋,以及書籍的印刷、裝釘等類的工藝這一麵,摩理思的主義,就在反抗近代的營利主義即Commerclalism,而以藝術趣味為本位,來製造物品。近代的機械工廠使一切工藝品無不俗化,甚至於連先前以玩賞為主的東西,現在也變了實用本位,原來愛其珍貴的東西,現在也以為隻要便宜而多做就好了。先前的注心血於手藝而製作的東西,現在卻從大工廠中隨隨便便地一時做成許多,所以那作品上並無生命,也沒有趣味。隻有絕無餘裕的,也無享樂心情的,極其醜劣俗惡的近代生活,這樣地與“詩”日見其遠,而化為無味枯淡的東西。這在天生的富於詩趣的人,是萬不能耐的。摩理思的立意來做高尚雅致的圖案和花紋,為顯出純粹的美的采色配合計,則不顧時間和勞力,也不顧價錢的真的工藝美術的自由的製作,就完全因為要反抗那俗惡的機械文明功利唯物的風潮之故。使染了煙煤的維多利亞朝晚期的英國,開出美麗的羅曼底的藝術之花,其影響更及於大陸各國,在現代歐洲一般的美術趣味上,促起一大革新者,實在是摩理思的偉績。一想這些事,則在他自己所說“無藝術的工藝是野蠻,無工藝的人生是罪惡”(Industry without art is barbarity;life without industry is guilt)的話裏,也可以看出深的意義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