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訪的心(1 / 3)

一 旅行上

我所喜歡的夏天來到了。

一到夏天,總是想起旅行。對於夏天和旅行,貫著共通的心緒。單是衣服的輕減,夏天也就愉快,而況世界都爽朗起來。眼之所見的自然的一切,統用了渾身的力量站起。太陽將幾百天以來所儲蓄的一切精力,摔在大地上。在這天和地的慘淡的戰爭中,人類當然不會獨獨震恐而退縮的。大抵的人,便跳出了討厭透了的自己的家,撲進大自然的懷裏去。這就是旅行。

旅行者,是解放,是求自由的人間性的奔騰。旅行者,是冒險;是追究未知之境的往古獵人時代的本能的複活。旅行者,是進步;是要從舊環境所擁抱的頹廢氣氛中脫出的,人類的無意識的自己保存底努力。而且旅行者,是詩。一切的人,將在拘謹的世故中,秘藏胸底的羅曼底的情性,盡情發露出來的。這些種種的心情,就將我們送到山和海和湖的旁邊去,趕到新的未知的都市去。日日迎送著異樣的眼前的風物,弄著“旅愁”呀,“客愁”呀,“孤獨”呀這些字眼,但其實是統統一樣地幸福的。

在漂泊的旅路上度過一生的吉迫希之群,強有力地刺戟我們的空想。在小小的車中,載了所有的資產,使馬拉著,向歐洲的一村一村走過去。夜裏,便在林陰支起天幕來,焚了篝火,合著樂器,一同發出歌聲。雨夜就任其雨夜,月夜就任其月夜,奇特的生活是無疑的。還有,中世紀時,往來於南歐諸國的漂泊詩人的生活,是挑撥我們的詩興的。這是多麼自由的舒服的生涯嗬。並非礦物的我們,原沒有專在一處打坐,直到生苔的道理。何況也非植物的你我,即使粘在偶然生了根的地麵上,被襲於寒雪,顯出綠的淩冬之操,也還是沒有什麼意味的。便是一樣的植物,也是成了科科或椰子的果實,在千裏的波濤上,漂流開去的那一麵,不知道要漂亮多少哩。

喜歡旅行的國民,大概要算英國人了。提一個手提包,在世界上橫行闊步。有稱為“周末旅行”的,從金曜日起,到翌周木曜日止,到處爬來爬去。一冷,是瑙威的溜雪,一熱,是阿勒普斯的登山,而且有機會時,還拜訪南非洲的阿伯、阿叔。

喜歡旅行的英國人的心情,顯在比人加倍英國氣的小說家威爾士的作品裏。

他在那《近代烏托邦》裏說,烏托邦的特色,是一切人們,可以沒有旅費、言語、關稅之累,在世界上自由地旅行。那一本書,是距今十八年前所寫的。但據今年出版的小說《如神的人們》說起來,他的旅行癖可更加進步。這回的烏托邦裏,是所有的人,都不定住在家庭裏,卻坐了飛機,隻在自由自在地旅行了。而且那世界裏,還終年開著花,身輕到幾乎不用著衣服。一到這樣,烏托邦便必須是常夏之國。而旅行於是也還是成了夏天的事情。

二 旅行下

旅行的真味,並不是見新奇,增知識,也不是賞玩眼前百變的風物。這是在玩味自己的本身。

相傳康德(I. Kant)是終日從書齋的窗口,望著鄰家的蘋果樹,思索他的哲學的。鄰家的主人不知道這事,有一天,將那蘋果樹砍掉了,他失了憑借,思索便非常艱難起來。但象康德那樣,生在不改的環境裏,而時時刻刻,湧出變化的新思想來,在我們凡人,是很難達到的境地。於是我們就去旅行。

能如旅行似的,使我們思索的時候,是沒有的。這也並非我們思索,乃是變化的周圍的物象,給我們從自己的胸臆裏,拉出未知的我們的姿態來。這有時是聲,有時是色,有時是物,有時是人。

有時候,這從背後驀地撲來;有時候,正對麵碰著前額。每一回,我們就或要哭,或是笑。

隻要旅行一年,他的思想上的行李,便堆得很高了。

然而,也有並不如此的人。先前,有大團體的旅行者的一群,從美國到來了,是周遊世界團體。其中的一個,卻是西洋廁所的總店的主人。他一麵曆覽著火奴魯魯、日光、西湖、錫蘭島,一麵就建設著批發他的新式廁所的代理店。但是,象這樣的,不能算旅行,什麼也不能算的。

倘說這不是旅行,隻是洋行,未免過於惡取笑。但也很想這樣說。將這樣的也用旅行這一個籠統的總稱來說,就使旅行的真意模胡了。

其實,團體的旅行,是不算在旅行裏麵的。真的旅行,應該隻是一個人。須是恰如白雲飄過天空一般的自由的無計劃的心情。伊爾文(Washington Irving)尋訪沙士比亞出世的故鄉Stratford-on-Avon,獨居客舍之夜,說道,“世間的許多王國嗬,要興就興,要倒就倒罷。我隻要能付今宵的旅費,我便是這一室的王者了。這一室是王領,這火爐的鐵箸是王圭,而沙士比亞即將見於今宵的我的夢裏了”。這樣的心情,是惟有獨自旅行的人得能領受的人生之味。

對於旅行,又可以說一種全然相反的事。就是,也沒有旅行那樣,能使人們的心狹窄的了。這是英國批評家契斯泰敦(G. K. Chesterton)的犀利的句子。我們在家鄉安靜著過活,則異國的情景,是美麗的夢幻故事一樣,令人神往的。西班牙、意大利、波斯,還有西藏,都是很足以挑動我們的詩情的名目。我們用了淡淡的愛慕之情,將未知之地和人,描在胸臆上。但一踏到這些處所,則萬想不到的幻滅,卻正在等候我們了。曾是抽象底的詩的國度的意大利,化了扒手一般的向導者和乞丐一般的旅館侍者的國度了。在這瞬間,旅人的長久的心中的偶象,便被破壞了。

然而,這是還未悟澈旅行的心的真境地的錯處。其實是,真實的人生,正須建立在這樣的幻滅的廢墟之上的。

三 旅行的收獲

旅行的收獲,這就是在旅人的心裏,喚起羅曼底的希望來,這是因各人而不同的。這也因每次旅行而不同的。因為不同,我們的心中,就充滿著大大的期待。

無論是誰,大概沒有不記得出去修學旅行的前一夜的高興,作為可念的少年時代的回憶的罷。還有,第一次出國的前夜的感慨,我們是終身不忘記的。新婚旅行的臨行之感,姑且不說他,將登輕鬆的漂泊之旅的前一日的心情,卻令人忘不掉。旅行的收獲,是有各色各樣的。從中,我想說一說的,是得到新的朋友的歡喜;是會見即使說不到朋友,而是未曾相識的人物的歡欣。這在想不到的處所相遇時,便成為更深的感興,留在記憶裏。倘是陌生的異國的旅次,那就更有深趣了。

一個冬天的夜裏,我立在正象南國的大雨的埠頭上,聽著連臉也看不清楚的人的談天。這是在美國最南端的茀羅理達,在很大的湖邊,等著小汽船的時候。我們兩個一麵避著滂沱不絕的雨點,對了漆黑的湖水,一麵談下去。雖說談下去,我卻不過默默地傾聽著罷了。大約年紀剛上三十的小身材黑頭發的這美國人——倒不如說,好象意大利或匈牙利人的這男子,得了勁,迅速地饒舌起來:——

“所以紐約的教育是不要費用的。我們可以不化一文錢,一直受到大學教育。象我這樣,是生在沒有錢的家裏的,什麼學費的餘裕之類,一點也沒有。但是進小學,進中學,到頭還進了紐約大學。因為是不要費用的呀。你想,教育是四民平等地誰都可以受得,不化費用的嗬。所以教育普及了。所以亞美利加在世界上是最出色的國度了。無論到那裏去看去,南方的黑人之類不說,在亞美利加,是沒有不識字的人的。鬧著各樣過激的思想的人們自然也有,但那些可都不是亞美利加人嗬。對麼,懂了罷,先生?那些全都是剛從歐洲跑來的移民呀。在亞美利加,是即使不學那樣胡塗的過激的俄國的樣,也可以的。懂了沒有,先生?因為,亞美利加,是用不著費用,能受教育的國度嗬。而且因為一出學校,隻要一隻手,一條腿,就什麼也做得到。就象我那樣,從大學畢業的人,是全不用什麼人操心的。因為在大公司裏辦事,現在也成了家,也到了這樣地能夠避寒旅行的身分了。所以,無論是誰,什麼不平之類,是不會有的。叫著什麼不平的一夥,那大抵是懶惰人,自己不好。因為教育是可以白受的嗬。而且,因為我們是民主之邦呀。什麼不平之類,是沒有的事。唔,先生,我講的話,明白了沒有,先生?”

他無限際地饒舌。並且一麵饒舌,一麵為自己的思想所感動,揮著手說話。終於轉向我這麵,將手推著我的肩膀等處,大談起來了。

我隻靜聽著他的話,不知怎地,一麵起了仿佛就是“亞美利加”本身,從暗中出現,和我講話一般的心情。那樂天的,主我的,自以為是的,然而還是天真爛漫的,純樸的人品,就正象亞美利加人。也許這就是彌漫於亞美利加全國的,那大氣的精魂。在雖說是冬天,卻是日本的梅雨似的悶熱的南國的大雨的夜裏,在僻遠的村落的湖邊,在這樣地從一個無緣無故的人——這是從這暗夜中,鑽了出來似的唐突的人物——的口中,聽著聚精會神的,他的經曆的講解的時候,忽然,那所謂旅行的收獲的一個感覺,強烈地浮上我的心頭了。正因為是旅行,才在漠不相識之地,聽著漠不相識之人的聚精會神的談論的。比起關於亞美利加的幾十卷文獻來,倒是這樣的人的無心的談吐,在亞美利加研究者是非常貴重的知識的結晶哩。這也許便是亞美利加的精魂,在黑夜裏出現的罷。

於是聽到汽笛聲;在暗的波路的那邊,望見汽船的紅紅的燈火了。是走茀羅理達州的船已經來到。不多久,周圍一時突然明亮起來。那男人,便慌忙攜著夫人的手,走上汽船的舷門去了。

這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眼底裏。

四 達庚敦

和這樣的漠不相識的人相周旋,固然也是旅中的一興。而等候著這一類奇特的經驗,再落到自己的身上來的心緒,也使旅人的心豐饒。歸家之後,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每想到曾經曆覽的山河,那時浮上心頭的,也就是那樣的為意料所未及的經驗。我一想亞美利加的事,即常常記起這茀羅理達的雨夜所遇到的連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的議論和那周圍的情景來。當寫著俄國的社會革命的報告時,突然記起來的,是在從斯忒嗬倫到芬蘭的船中,所遇見的叫作安那的一個少女的身世。

那時還隻八歲,然而已能說三種外國語的可憐的小女兒,是富家之子,怕是已經吞在那革命的大波裏麵了罷。一記得那類事,便帶著一種的哀愁。

然而,旅行的收獲之大者,無論怎麼說,是在和久經仰慕的天才相見。走了長遠的旅程之後,探得這人所住的街,於是就要前去訪問的時候的心情,是難以言語形容的高興。在對於仰慕的人的“往訪的心”和旅行的心上,是有著一種共通的情緒的。尤其是象我這樣,因為受了從少年期到青年期所讀的嘉勒爾的《英雄崇拜論》呀,遏克曼的《瞿提談錄》之類的很深的感化,終於不能蟬蛻的人,則會見那卓絕時流的各樣的天才,總覺得有在落寞的人生上,染著一點殷紅一般的歡喜。

倘使要訪的人所住的地方和家宅都是未知之地,那趣味就覺得更深遠了。亞美利加的中西部,有叫印兌那波裏斯的街。不知什麼緣故,從這處所,出了各樣的文學者。做了《馬霞爾傳》的培培律支,小說家的約翰生,達庚敦等,就都住在這街上。一個請帖,從住在那裏的美國人,送到紐約的我這裏來了,要我於十月的謝肉祭那一天,去吃火雞去。正值我也剛在計劃出去旅行的時候,便決計向那遠隔一千邁爾的處所,前去吃火雞。“要是火雞,我的家裏也可以請你吃的。”戲曲作家密特耳敦君說笑著,給了我對於達庚敦的紹介信,我便飄然發程了。幾天之後,我在印兌那波裏斯街的路易斯君的家裏解了行裝:吃了火雞,於是催促主人,要到達庚敦的家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