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忙碌起來,所謂閑談者,就要逐漸消滅下去麼,那是決不然的。倒是越忙碌,我們卻越要尋求有趣的閑談。那證據,是凡有閑談的名人,大抵是忙碌的人,或者經過了忙碌的生活的人。
聽說,在西洋,談天的洗煉,是起於巴黎的客廳的。人說,法蘭西人為了交換有趣的談話而訪問人,英吉利人為了辦事而訪問人。巴黎的馬丹阿培爾農的客廳,至今還是膾炙人口。這是有名的文人政客,聚在夫人的客廳裏,大家傾其才藻,談著閑天的。
在這樣的閑談裏受了洗煉,所以法蘭西語的純粹,更加醇化了罷。
英國政治家的閑談的記錄中,也有一種使人傾慕之處。昨年物故的穆來卿,在做格蘭斯敦第三次內閣的愛爾蘭事務大臣,住在達勃林的時候,同事的亞斯圭斯,文人的來雅爾,來訪問他。就在鳳凰公園左近的官舍中,一直閑談到深夜。其時是初秋,夜暗中微風拂拂之際罷。忽然,亞斯圭斯從嘴上取去雪茄煙,問道:——
“假如現在驟然要被流放到無人島裏去了,而隻準有一個人,帶一部或一作家的全集,那麼,你帶誰的書去呢?”
大家便舉出樣樣的作家的名字來。亞斯圭斯卻道:——
“我是帶了巴爾劄克(Balzac)的傳記去。”
於是談到巴爾劄克的天才的多方麵。穆來說,真的天才,倘做了倫敦的流行兒,便不中用了。於是還談到無論是迭儀生,是渥特渥思,都離開了世間過活。裴倫(G. Byron)卻相反,身雖在流竄的境地中,而心則常在倫敦的社交界,因此將作品的價值下降了。藹裏渥德(George Eliot)是每星期隻見客一次的等等。
這時候,是穆來為了愛爾蘭問題,正在困苦中的時候。他和這些遠遠地從倫敦來訪問的友人食前食後閑談之後,仿佛是得了無限的慰藉似的。
在十月二十五日的日記上,他這樣寫著:——
“晚餐前後約一小時,亞斯圭斯、來雅爾和自己,作極其愉快的閑談。亞斯圭斯後來對吾妻說,從來沒有那麼愉快的談天過。那時我們談到穆勒和斯賓塞,還大家講些回憶和軼話。談話從我的心裏流水似的湧出。一月以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氣氛。而且因為晚餐,去換衣服的時候,忽然在自己的胸中,泛出了這些友而兼師的先導者的清白的人們的事,頃日來的政治上的重荷,便一時從肩上脫然滑下了。”
這一句,可謂簡而道破了閑談的價值。
沒有閑談的世間,是難住的世間;不知閑談之可貴的社會,是局促的社會。而不知道尊重閑談的妙手的國民,是不在文化發達的路上的國民。
(一九二四年六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