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邊是悶熱和死靜。太陽因為白天的工作,顯得通紅而疲倦了,當未落以前,暫時在遠處的岡頭休息。光滑的水麵,幾乎全映出它熾烈的麵貌來。垂在池上的山毛櫸樹的葉子,趁著平靜,在鏡中留神地端相著自己。孤寂的蒼鷺,那用一足站在睡蓮的闊葉之間的,也忘卻了它曾經出去捉過蝦蟆,隻沉在遐想中凝視著前麵。

這時約翰來到草地上了,為的是看看雲彩的洞府。撲通,撲通!蝦蟆從岸上跳下去了。水鏡起了波紋,太陽的象裂成寬闊的絛帶,山毛櫸樹的葉子也不高興地顫動,因為他的自己觀察還沒有完。

山毛櫸樹的露出的根上係著一隻舊的,小小的船。約翰自己上去坐,是被嚴厲地禁止的。唉!今晚的誘惑是多麼強嗬!雲彩已經造成一個很大的門;太陽一定是要到那後麵去安息。輝煌的小雲排列成行,象一隊全甲的衛士。水麵也發出光閃,紅的火星在蘆葦間飛射,箭也似的。

約翰慢慢地從山毛櫸樹的根上解開船纜來。浮到那裏去,那光怪陸離的中間!普烈斯多當它的主人還未準備之先,已經跳上船去了,蘆葦的稈子便分頭彎曲,將他們倆徐徐趕出,到那用了它最末的光照射著他們的夕陽那裏去。

約翰倚在前艙,觀覽那光的洞府的深處。——“翅子!”他想,“現在,翅子,往那邊去!”——太陽消失了。雲彩還在發光。東方的天作深藍色。柳樹沿著岸站立成行。它們不動地將那狹的,白色的葉子伸在空氣裏。這垂著,由暗色的後麵的襯托,如同華美的淺綠的花邊。

靜著!這是什麼呢?水麵上象是起了一個吹動——象是將水劈成一道深溝的微風的一觸。這是來自沙岡,來自雲的洞府的。

當約翰四顧的時候,船沿上坐著一個大的藍色的水蜻蜒,這麼大的一個是他向來沒有見過的。它安靜地坐著,但它的翅子抖成一個大的圈。這在約翰,似乎它的翅子的尖端形成了一枚發光的戒指。

“這是一個蛾兒罷,”他想,“這是很少見的。”

指環隻是增大起來,它的翅子又抖得這樣快,至使約翰隻能看見一片霧。而且慢慢地覺得它,仿佛從霧中亮出兩個漆黑的眼睛來,並且一個嬌小的,苗條的身軀,穿著淺藍的衣裳,坐在大蜻蜓的處所。白的旋花的冠戴在金黃的頭發上,肩旁還垂著透明的翅子,肥皂泡似的千色地發光。約翰戰栗了。這是一個奇跡!

“你要做我的朋友麼?”他低聲說。

對生客講話,這雖是一種異樣的儀節,但此地一切是全不尋常的。他又覺得,似乎這陌生的藍東西在他是早就熟識的了。

“是的,約翰!”他這樣地聽到,那聲音如蘆葦在晚風中作響,或是淅瀝地灑在樹林的葉上的雨聲。

“我怎樣稱呼你呢?”約翰問道。

“我生在一朵旋花的花托裏,叫我旋兒罷!”

旋兒微笑著,並且很相信地看著約翰的眼睛,致使他心情覺得異樣地安樂。

“今天是我的生日,”旋兒說,“我就生在這處所,從月亮的最初的光線和太陽的最末的。人說,太陽是女性的,但他並不是,他是我的父親!”

約翰便慨諾,明天在學校裏去說太陽是男性的。

“看哪!母親的圓圓的白的臉已經出來了。——謝天,母親!唉!不,她怎麼又晦暗了呢!”

旋兒指著東方。在灰色的天際,在柳樹的暗黑地垂在晴明的空中的尖葉之後,月亮大而燦爛地上升,並且裝著一副很不高興的臉。

“唉,唉,母親!——這不要緊。我能夠相信他!”

那美麗的東西高興地顫動著翅子,還用他捏在手裏的燕子花來打約翰,輕輕地在麵龐上。

“我到你這裏來,在她是不以為然的。你是第一個。但我相信你,約翰。你永不可在誰的麵前提起我的名字,或者講說我。你允許麼?”

“可以,旋兒,”約翰說。這一切於他還很生疏。他感到莫可名言的幸福,然而怕,他的幸福是笑話。他做夢麼?靠近他在船沿上躺著普烈斯多,安靜地睡著。他的小狗的溫暖的呼吸使他寧帖。蚊虻們盤旋水麵上,並且在菩提樹空氣中跳舞,也如平日一般。周圍的一切都這樣清楚而且分明;這應該是真實的。他又總覺得旋兒的深信的眼光,怎樣地停留在他這裏。於是那腴潤的聲音又發響了:

“我時常在這裏看見你,約翰。你知道我在什麼地方麼?——我大抵坐在池的沙地上,繁密的水草之間,而且仰視你,當你為了喝水或者來看水甲蟲和鯢魚,在水上彎腰的時候。然而你永是看不見我。我也往往從茂密的蘆葦中窺看你。我是常在那裏的。天一熱,我總在那裏睡覺,在一個空的鳥巢中。是嗬,這是很柔軟的。”

旋兒高興地在船沿上搖幌,還用他的花去撲飛蚊。

“現在我要和你作一個小聚會。你平常的生活是這麼簡單。我們要做好朋友,我還要講給你許多事。比學校教師給你捆上去的好得多。他們什麼都不知道。我有好得遠遠的來源,比書本子好得遠。你倘若不信我,我就教你自己去看,去聽去。我要攜帶你。”

“阿,旋兒,愛的旋兒!你能帶我往那裏去麼?”約翰嚷著,一麵指著那邊,是落日的紫光正在黃金的雲門裏放光的處所。——這華美的巨像已經怕要散作蒼黃的煙霧了。但從最深處,總還是衝出淡紅的光來。

旋兒凝視著那光,那將他美麗的臉和他的金黃的頭發鍍上金色的,並且慢慢地搖頭。

“現在不!現在不,約翰。你不可立刻要求得太多。我自己就從來沒有到過父親那裏哩。”

“我是總在我的父親那裏的,”約翰說。

“不!那不是你的父親。我們是弟兄,我的父親也是你的。但你的母親是地,我們因此就很各別了。你又生在一個家庭裏,在人類中,而我是在一朵旋花的花托上。這自然是好得多。然而我們仍然能夠很諒解。”

於是旋兒輕輕一跳,到了在輕裝之下,毫不搖動的船的那邊,一吻約翰的額。

但這於約翰是一種奇特的感覺。這是,似乎周圍一切完全改變了。他覺得,這時他看得一切都更好,更分明。他看見,月亮現在怎樣更加友愛地向他看,他又看見,睡蓮怎樣地有著麵目,這都在詫異地沉思地觀察他。現在他頓然懂得,蚊虻們為什麼這樣歡樂地上下跳舞,總是互相環繞,高高低低,直到它們用它們的長腿觸著水麵。他於此早就仔細地思量過,但這時卻自然懂得了。

他又聽得,蘆葦絮語些什麼,岸邊的樹木如何低聲歎息,說是太陽下去了。

“阿,旋兒!我感謝你,這確是可觀。是的,我們將要很了解了。”

“將你的手交給我,”旋兒說,一麵展開彩色的翅子來。他於是拉著船裏的約翰,經過了在月光下發亮的水薔薇的葉子,走到水上去。

處處有一匹蝦蟆坐在葉子上。但這時它已不象約翰來的時候似的跳下水去了。它隻向他略略鞠躬,並且說:“閣閣!”約翰也用了同等的鞠躬,回報這敬禮。他毫不願意顯出一點傲慢來。

於是他們到了蘆葦旁,——這很廣闊,他們還未到岸的時候,全船就隱沒在那裏麵了。但約翰卻緊牽著他的同伴,他們就從高大的稈子之間爬到陸地上。

約翰很明白,他變為很小而輕了,然而這大概不過是想象。他能夠在一枝蘆稈上爬上去,他卻是未曾想到的。

“留神罷,”旋兒說,“你就要看見好看的事了。”

他們在偶然透過幾條明亮的月光的,昏暗的叢莽之下,穿著豐草前行。

“你晚上曾在岡子上聽到過蟋蟀麼,約翰?是不是呢,它們象是在合奏,而你總不能聽出,那聲音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唔,它們唱,並非為了快樂,你所聽到的那聲音,是來自蟋蟀學校的,成百的蟋蟀們就在那裏練習它們的功課。靜靜的罷,我們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