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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最好的小說是什麼,又,小說的瀏覽,都有可以獎勵的性質麼?這是你所願意知道的。
西洋諸國民,無不有其莫大的小說文學,也富於優秀的作品。所以要對答你的詢問,我也得用去許多篇幅罷。但是我一定還不免要遺漏許多有價值的作品。——對於較古的時代的小說——第十七八世紀的——在這裏就一切從略,你大概到底未必去讀這些小說的,雖然我以為Grimmelshausen’s Simplicissimus中的風俗描寫,或者Uhland的卓拔的“希臘底”小說等類,也會引起你興味來。在這裏,就單講近世的罷。
嚴格的道學先生和所謂“教育家”“學者”之中,對於小說這東西,尤其是近代的“風俗小說,”抱著一種偏見,將瀏覽這類書籍,當作耗費光陰,又是道德底腐敗的原因,而要完全排斥它的,委實很不少。耗費光陰,——誠然,也未始不能這樣說。為什麼呢?因為在人生,還有比看小說更善,也更重要的工作;而且貪看小說,荒了學課的兒童,是不消說,該被申斥的。但是,這事情,在別一麵,恐怕是可以稱揚的罷。想起來,少年們的學得在人生更有用更有價值的許多事,難道並沒有較之在學校受教,卻常常從好小說得來的麼?——較之自己的教科書上的事,倒是更熟悉於司各得(W. Scott),布勒威爾(Bulwer),仲馬(Dumas)的小說的不很用功的學生,我就認識不少,——說這話的我,在十五六歲時候,也便是這樣的一個人。但是,因為看了小說,而道德底地墮落了的青年,我卻一個也未曾遇見過,我倒覺得看了描寫“近代的”風俗的作品,在平正的,還沒有道德底地腐敗著的讀者所得到的影響,除了單是“健全”(Heilsam)之外,不會有什麼的。大都市中的生活,現代的家庭和婚姻關係,對於“肉的享樂”的獷野的追求,各樣可鄙的成功熱和生存競爭,讀了這些事情的描寫,而那結果,並不根本底地擺脫了對於“俗界”的執著,卻反而為這樣文明的描寫所誘惑,起了模仿之意的人,這樣的人,是原就精神底地,道義底地,都已經墮落到難於恢複了的,現在不得另叫小說來負罪。翻讀托爾斯泰的使人戰栗的“Kreutzer Sonata”和《複活》,左拉(E. Zola)的《盧貢家故事》的諸篇,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的“Bel ami”以及別的風俗描寫的時候,至少,我就催起恐怖錯愕之念來,同時也感到心的淨化。斯巴達人見了酩酊的海樂忒(斯巴達的奴隸)而生的感得,想來也就是這樣的罷。而且,這種書籍,實在還從我的內心喚起遁世之念,並且滿胸充塞了嫌惡和不能以言語形容的悲哀。看了這樣的東西,是“人類的一切悲慘俱來襲我”的,但我將這類小說,不獨是我的兒子,即使是我的女兒的手裏,我大概也會交付,毫不躊躇的罷。而且交付之際,還要加以特別的命令,使之不但將這些細讀,還因為要將自己放在書中人物的境遇,位置,心的狀態上,一一思索之故,而傾注其全想象力的罷。對於這實驗的結果,我別的並無掛念。——我向你也要推薦這類近代的風俗小說,就中,是兩三種法蘭西的東西,例如都德的《財主》(A. Daudet, Le Nabob)和弗羅培爾的《波伐黎夫人》(G. Flaubert,Mme. Bovari),是真個的藝術底作品。——但是,更其惹你的興味的,也如在我一樣,倒是曆史小說,而且你已經在讀我們德國文學中的最美的之一——即Scheffel的“Ekkehard”了。這極其出色之作,決不至於會被廢的,蓋和這能夠比肩者,在近代,隻有瑪伊爾(K. F. Meyer)的曆史譚——即《聖者》(Der Heilige),《安該拉波吉亞》(Angela Borgia),《沛思凱拉的誘惑》(Die Versuchung des Peskara)及其他罷了。還有,在古的德國的曆史小說和短篇小說中,優秀的作品極其多。就是亞曆舍斯(Millbald Alexis)的著作的大部分,斯賓特萊爾(Spindler)以及尤其是那被忘卻了的萊孚司(Rehfues)的作品等。又如蒿孚(Hauff)的“Lichtenstein”和“Jud Suesse”,庫爾茲(H. Kurz)的“Schillers Heimatjahre”,霍夫曼(Wm. Hoffmann)的“Doge und Dogaresse”和“Fraeulein von Scuderie”等,今後還要久久通行罷。——大概在德國的最優的小說家的作品中,是無不含有曆史小說的。但這時,所謂“曆史底”這概念,還須解釋得較廣泛,較自由一點;即不可將曆史的意義,隻以遼遠的過去的事象呀,或是諸侯和將軍的生涯中的情節呀,或者是震撼世界的案件呀之類為限。倘是值得曆史底地注意的人格,則無論是誰的生涯,或其生涯中的一個插話,或則是文明史上有著重大的意義的有趣的事件或運動,隻要是文學底地描寫出來的,我便將這稱為曆史底文學,而不躊躇,例如美列克的《普拉革旅中的穆劄德》(Moerike,Mozart auf der Reise nach Prag),斯退倫的《最後的人文主義者》(Adolf Stern,Die Ietzten Humanisten),穀珂的《自由的騎士》(Gutzkow,Die Ritter vom Geist)和《羅馬的術人》(Der Zauberer von Rom)(指羅馬教皇),克拉思德(H. Kleist)的“Michael Kohlhaas”,左拉的《崩潰》(Débacle),不,恐怕連他的“Nana”——因其文化史底象征之故——,還有,連上麵所舉的都德的《財主》也在內。——如你也所知道的一樣,普通是將小說分類為曆史底,傳記底,風俗,人文,藝術家和時代小說的。但是,其實,在這些種類之間,也並沒有本質底差別:曆史小說往往也該是風俗小說,而又是人文小說的事,是明明白白的。又,倘使這(如R. Hamerling的“Aspasia”)是描寫藝術史上的重要的時代(在Aspasia之際即Perikles時代)的,或則(如在Brachvogel的“Friedemann Bach”和“Beaumarchais”)那主要人物是著名的藝術家或詩人,則同時也就是傳記底小說,也就是“藝術家小說”了。在將“文藝複興”絢爛地描寫著的梅壘什珂夫斯奇(D. S. Merezhkovsky)的《群神的複活》裏,這些種類,是全都結合了的。——順便說一句:“時代小說”(Zeitroman)這一個名詞,是可笑的——凡有一切東西,不是都起於“時”之中的麼!如果這名詞所要表示的,是在說這作品的材料,乃是起於現代的事件,則更明了地,稱為“現代小說”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