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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以表現派、未來派、立體派這些形式而出現的藝術上的運動,是可以從各種意義設想的。關於這些,且一述我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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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未來派,曰立體派,曰表現派,其間各有主張;倘要仔細地講,則不妨說,甚至於還有不能一概而論的衝突點在。但是,倘使說,這些各流派,都不滿於先前的藝術的立腳點,於是以建立新的出發點的抱負,崛然而起,在這一點卻相一致,那是很可以的。
然則所謂先前的藝術的立腳點,是怎樣的呢?一言以蔽之,可以用印象主義來表明。若問什麼是印象主義,則可以說,就是曾將一大變化給與近代的思想樣式的那科學底精神,直到藝術界的延長。所謂科學底精神者,即以實證底軌範的設定,來替代空想底軌範的設定的事。換了話說,是打破了前代的理想主義底的考察法,采用現實主義底的考察法。再換了話說,則為成就了論理法的首尾顛倒。在前代,是先行建立起一種抽象底前提,從這裏生出論理過程,而那結論則作為軌範,作用於人間生活的現狀的。但至近代,卻和這完全相反,論理先從現在的人間生活的實狀出發,於是生出軌範,作為歸納底結論。這樣的內部生活的變化,在實生活的上麵,在思想生活的上麵,都成了重大的影響,是無疑的。
這怎樣地影響了呢?這是就如誰都說過一樣:前代的神——人力以上的一種不可思議的實在或力——歸於滅亡,而支配人生的人間底的軌範,揭示出來了。人已不由人間以上之力,換一句話,即在人間隻能看作偶然或超自然之力所支配,而為一見雖若偶然,但在徹底的考察之下,卻是自然,是必然的力所支配了。就是奇跡匿了影,而原因結果的理法,則作為不可去掉的實在,臨於人間之上了。在這裏,早沒有恐怖和信仰和祈念,而諦觀和推理和方法得了勝。人們先前有懷著自然外的不可思議之力,不知何時將降臨於他們之上的恐怖的必要,今則已經釋放;先前有對於這樣的威力,應該無條件底地,盲目底地服從的要求,今則已從心中棄卻;於是也就從一心祈願,以僥幸自己的運命的衝動獨立了。但對於人神都無可如何的自然律,卻生了一種諦觀,以為應該決心拚出自己,一任這力的支使;然而推理底地,深解了這自然律,使自己和這相適應的手段和方法,也講究起來了。這便是科學底精神。
這確是人間生活史的一個大飛躍。因為人們將自從所謂野蠻蒙昧時代以來,攜帶下來的無謂的一種迷信,根本底地破壞了。前代的人,假定為自然的背後有著或一種存在,憑了他們的空相和經驗的不公平的取舍,將可以證明這假定的材料,搜集堆積起來。當此之際,現代人卻不探望自然的背後,而即凝視著自然這東西了。這在人類,確乎是一個勇毅的回旋運動。
這大的變化,即被藝術家的本能和直觀所攝取,而成了自然主義。從理想主義(即超自然主義)而成為自然主義了。除了直視自然的諸相之外,卻並無導人間的運命於安固之道。縱令不能導於安固,而除了就在這樣的態度上之外,也沒有別的法。於是自然主義的藝術觀,自己給自己以結論。先將自然的當體,照樣地看取罷,這是藝術家的態度。所謂照樣地看取自然的當體者,也就是將自然給與人間的印象,照樣地表現出來。在這意義上,即也可以說,自然主義和印象主義,是異語同意的。
但印象主義在本身裏,就有破綻的萌芽。就是,為這主義的容體的那自然,一看雖然似乎和人間相對峙,有著不變之相,而其實卻不過就是人間的投影。正如誰都知道,並非神造人,而是人造了神一樣,也並非自然將印象給與人間,乃是人從自然割取了印象。可以說,人心之複雜而難於看透,是在自然之複雜而難於看透以上的。其實,人並非和自然相對峙。人與自然,是在不離無二的狀態中。人割取了自然的一片,而跨在這上麵;在這裏麵看見自己;隻在這裏麵是自己。這之外,更沒有所謂人。那人割取那一片,這人割取這一片。所以人類全體共通的自然的印象這東西,其實是無論那裏都不存在的,這也如前代人的超越底實在一般,不過是一個概念。凡概念,一到悟出這是概念的時候,便決不能做藝術的對象了。於是現代人便陷在不得不另尋並非概念的藝術對象的破綻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