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藝術 武者小路實篤(1 / 1)

在一切藝術,最犯忌的是有空虛的處所;有無謂的東西;還沒有全充實。隻有真東西充實著。不充實的藝術,都是虛偽的;至少,那沒有充實的處所,是虛偽的,是玩著把戲的,雖然也有工拙。

虛偽有時也裝著充實似的臉。然而那是紙糊玩意兒,一遇著時間和事實,便不能不現出本相。不能分別真東西和假東西的人,就因為這人就是假東西的緣故。

以假的也不妨,隻要真實似的寫著為滿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隻要寫真實,則見得虛假似的也不妨的時代,已經來到了。

有人說,真實的事是不能寫的。這樣的人很可憐。將事物,照樣地寫,是不能的,然而真實的事卻能寫;不是真實的事,是不能真實地寫出來的。即使意思之間是在造謊,但倘使知道是在造著謊,便知道了造著謊這一件真實的事。

然而,也許有人要說,隻要知道了造著謊這一件真實的事,那就不下於寫著真實了,也就行罷。這樣的人,是拿出十元的鍍金的金幣來,說道“這是假的,”而想別人便道“哦,原來如此,”就當作十元收用了去的人。

象陀密埃(H. Daumier)和陀拉克羅亞(E. Delacroix)所畫那樣的人和動物,是沒有的罷。但陀密埃和陀拉克羅亞的畫是真東西;是寫了真實的。象沙樊(P. Chavannes)和迢尼(M. Denis)所畫那樣的風景和人,是沒有的罷,然而誰說是寫了虛假了呢?如戈耶(F. Goya),如比亞茲萊(A. Beardsley),如盧敦(O. Redon),也決不畫假東西。不明白這一點的人,便說真實是不能寫的。

無論怎樣的寫實家,“如實”地是不能寫的,然而“實”卻能寫。不明白這一點的人,也就不會懂得所謂“自由”和“個性”;而且也不會懂得偉大的作品。

陀思妥夫斯基(F. Dostoevski)的文章也許拙罷。但倘教陀思妥夫斯基寫了都介涅夫(I. Turgeniev)似的文章,將怎樣呢?即使寫了托爾斯泰似的文章,陀思妥夫斯基也就不成其為陀思妥夫斯基了。要顯出陀思妥夫斯基來,陀思妥夫斯基的文章是最好的文章。隻有懂得這意思的人,才能夠批評文事。

凡是大藝術家,大文豪,都各有自己獨特的技巧,而且使這技巧進步,一直到極端。不使進步,是不幹休的。世間沒有半生不熟的天才。

毫不帶著世界底的分子的人,即毫無人類底的處所的人,是根的浮淺的人;是作為人類,沒有大處的人。

我們不願意到什麼時候總還是支流,要跳進本流,做些盡自己的力量的事。如果不行,便是不行也好。

被稱為日本的摩泊桑(Guy de Maupassant),日本的惠爾倫(P. Verlaine),就得以為名譽,是使人寒心的。假使和默退林克(M. Maeterlinck)是比國的沙士比亞,契嗬夫(A. Chekhov)是俄國的摩泊桑,惠爾哈連(E. Verhaeren)是歐洲的威德曼(W. Whitman),羅德勒克(Henri de Touloues-Lautrec)是法國的歌麿之類,是一樣意思,那倒還不妨,但看去總不象一樣意思。在“日本的”之中,總含有盤旋於範圍裏的意味。這也是範圍裏的不很好的地方。

我們不應該怕受別人的感化,而躲在洞窟裏。為要使自己活,不盡量受取,是不行的。隻有能夠因著受取而使自己愈加生發的人,才是真有個性的人。

我們是活用著迄今所記得的東西而生活著的。便是人類,也如此。活用著人類所記得的東西,更將新的真、善、美使人類記得,是文藝之士的工作。文藝之士應該成為人類的頭腦或官能,而且使人類生長。人類是記性很好的人;也不是閑人,倘將已經記得的事,新鮮似的講起來,就要覺得不高興。日本現今的文藝之士,不過是將人類已經知道的事,向鄉下的鄉下的又鄉下去通知。為人類所輕蔑,已無法可想。然而既然稱為文藝之士,則鄉下的鄉下的巡遊,想來總該要不耐煩的。

正如落鄉的戲子們,自稱我是戲子,便使人發笑一樣,日本的文藝之士稱著什麼文豪呀藝術家呀,要不為人所笑,也還須經過一些時間。

然而,在鄉下,聽說是稱為大文豪,大藝術家的。

(一九二一年七月作。譯自《為有誌於文學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