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州雜記 蘇聯 畢勒涅克(1 / 3)

……我到黎明就醒了,但有點不明白在那裏。四邊是微暗的,近地的雄雞一叫,別的雄雞即應著和鳴,鶯兒也叫起來了。這些雞聲鶯語,和在俄羅斯諸村裏所聽到的一模一樣。我回顧身邊,障子[1]是緊緊地關著,但那上部受著朝日,燒得通紅。火缽裏的火已經全消,寒冷是四月的黎明的寒冷。

和我並排,在鋪在地板上的席子上,茂森君和金田君穿了著物[2]睡著覺,我就知道了今天是在日本,在信州旅行,宿在農民作家土屋君的家裏。我也被了綿的夜著睡著覺,正如茂森和金田一般。地板上呢,是昨晚亂翻過的書籍散亂在微暗裏。

我就沉思起來了。驚醒了我的那雞和鶯,叫起來是和相隔數千俄裏的俄國鄉下的雞和鶯一樣的,然而人們為什麼講著兩樣的言語,過著不同的生活的呢?

紙的壁(障子)遮不住曉露。一動,露珠便點點滴滴地落在我的身體上。

這幾天,是極其珍妙的日子,日本的人們,雖是我的好朋友,也不說“否”[3]的一句話。也許是他們的傳統性弄成這樣的罷,一到非說“否”字不可之際,我的話他們就變成聽不懂,也聽不見了。

我們順著海拔總有一俄裏的日本高山的山峰,從這家走到那家去。我們的旅行日程,是靠著日本的文士諸君排定的,我們帶著對於各家的介紹信。而我們的旅行日程,巡警卻不知道,警官是隔著一俄裏,看守著我們。所以無論那裏,都鄭重地相迎,然而我們到了有一家的門約半點鍾之後,○○[4]進來了,主人就到不知什麼地方去。於是主人和我們之間,立刻有了牆的遮攔了。我不說“否”,然而這地方的難於滯留,卻是明明白白。我們一徑向前走,而土屋君留我們住宿了一宵。

這前一天,我們整天坐著山間的鐵道車,到小諸市,住在叫作山城館的旅店裏。這旅店的所在地,是往昔的城腳,在夜晚的澄淨的天空裏,遠遠地騰起火山的煙來。去訪了一個做著《信濃日日新聞》的地方通信員的人,是作家島崎君的紹介信上所指定的,沒有在,他在市上的救火局裏掛了畫,開著展覽會。這第二天,是要有舊領主牧野子爵的歡迎會的,展覽會就正湊在這熱鬧裏。我們用力車(但說力車是錯的,Kuruma才正當)到這展覽會,在那裏被灌了不加白糖的日本的綠茶。其次是往郵政局轉了一轉。凡有地球上的一切郵政局,是都非有火漆氣,官僚氣,牆後麵咭咭格格地響著電報機不可的。順著閑靜的小路,經過了從山而下的流水的潺湲的日本式寂靜中,便到了人們前去參詣火山的路。一麵觀賞著電影的廣告人的樣子。

於是回到城腳的旅店。舊領主牧野子爵於傍晚到來,住在和我們同一的旅店裏了。在並不很古的七十年前,子爵的祖宗,是從存在於這旅店所在的城腳的城牆上,統治四方的。然而我並沒有推測他的心的深處之類。受過高等教育的言語學家的使女,離開我們的屋子,到子爵那裏去了,但在我們這裏漏出了這樣的話——

——大人去洗澡去了。……吩咐在夜飯時候拿酒來。……太太很頭痛哩,吩咐道,給我拿毗拉密敦[5]來罷。

聽說舊領主是明天光降鎮守祭和展覽會,這一完,就往東京的。還聽說而且不再過一年,是不回到這裏來的。

照日本的旅店的慣例,給我們送旅店的著物來了。我去洗澡。據日本人的習慣,是不洗臉和手,而從腳洗到頭,男女混浴的。浴場的溫度,是列氏四十五度。日本人是用擦身體的手巾洗身體的。正在洗澡,那使女跑進浴場來了。但為的是來頌揚舊領主的唱歌的聲音好。

我們推開了障子——城壁的對麵,山崖的下麵,都展開著山穀,室中是浮著連峰的線,溪穀和山腰上輝煌著電燈。隻在日本,我才目睹了紺碧的空氣的澄明;這是沒卻了遠景的青絕的澄明,漆一般的青,漆一般的澄澈。

鳥在暗地裏叫。而從旅店的角落裏,從塔的廢墟裏,傳來了極柔豔的女人的聲音。我們穿了著物,照日本式坐在地板上——於是晚餐搬來了。一看,是生的魚,蛤蜊的湯,漬蘿卜,米的飯,還有日本的服特加[6]這酒之類。本地的報館派照相師來,照了一個相。不久,使女拿了非常之厚的帳簿來了,凡有體麵的旅客,都在這上麵署名。——使女還給我看了說是舊領主剛才寫好的短歌——於是我們也非在這帳簿上署名不可。其次是搬來了棉被和夜著(加綿絮的夜間的著物)。徹夜鳥啼,透明的空中映著火山噴出的煙,露水下來,女人的聲音許久沒有歇。

早上,在城腳閑步,先前的練兵場上,現在有孩子們蹂躪了的網球場,有領主的財產的米倉,有廢墟。

人們說話,一抽去“否”字的時候,那話裏就沒有力。不知道身邊正出什麼事,以及將出什麼事的時候,還有,自己的意誌全不中用的時候的感覺,是頗為討厭的。

這時來了一個農夫,邀到他的家去了。他的房屋,是三百年前照樣,那血統,是武士的仆人的血統。——給我看了古到六百年的傳代的劍。我們是遵照了一切日本的禮式,走進這家裏去的,先在門檻的處所脫掉鞋子,在主人和婦女們的腳下低下頭去,那邊便也在我們的腳下低下頭來了。而且在瞻仰三百年之古的房子之前,我們還在地板上給弄完了茶的禮式。這家裏,最神聖,最基礎底者,是藏米的處所。牛和馬,在農民經濟上是都缺如的,也沒有看見馬廄和牛牢。廚房裏是火缽(七輪)的煙騰到天井上。家裏的人將一本簿子送到我這裏,請署名。於是警官追蹤而至,造成了含著“否”字的意思的牆壁,我變得什麼都不懂,和同伴都從這家裏離開了。忙著展覽會的那智識階級,是早已蹤影全無了的,但我們還再在展覽會裏喝茶,看畫。

我們從這裏起,走著舊路,在太陽和風和鬆樹的氣味中,向大裏村的農民文士土屋君的家裏去。

水田被石造的堤環繞著。這是用水平器均整,用人手均整了的稻田。

許多腳踏車追上了我們,我們追上了駕著二輪車的牛。在走向土屋君家去的途中,警官趕上了我們,然而有著哲學者的相貌和勞動者的手的沉默家土屋君,卻迎接我們了。我們向著他的家作禮。他領我們到一間體麵的屋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