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是開了的花,時候一到,就要凋零的罷。我在文學上,也看見這傷心的自然的法則。二十幾年前始在英詩界的太空,大大地橫畫了彩虹的所謂愛爾蘭文學運動,現在也消泯無跡了。昨年(譯者案:1923) Yeats得了諾貝爾獎金,但這事,在我的耳朵裏,卻響作吊唁他們一派的文學運動的挽歌。A. E. (George Russell)和Yeats一同,被推舉為愛爾蘭自由國的最高顧問的事,說起來,也不過是一座墓碣。他們的文學底事業,是天命盡矣;然而他們的工作,則一定將和法蘭西的象征運動一同,在世界文學史上占有永遠的篇幅。我現在就要來尋究其遺蹤。時節是萬籟無聲的冬季。我的書齋裏的火是冷冷的。掛在書齋裏的Yeats的肖像也岑寂。遙想於他,轉多傷心之感了。
我不能將愛爾蘭和印度分開了來設想。那都是受著英國的鐵槌底的統治,在那下麵不能動彈的國度。他們兩國民,是所謂亡國之民,隻好成為極端的樂天家,或則悲觀論者。就愛爾蘭文學看來,A. E. 代表前者,Yeats是屬於後者的。我在這裏,隻要文學底地來講一講愛爾蘭,印度的事情,則以俟異日。
讀者首先必須知道在愛爾蘭人,是沒有國語,沒有曆史,加以沒有國家這一個根本底事實,還必須知道愛爾蘭的青年(二十幾年前的青年,在現在,是也入了斑白的老境了),……他們是抱著三個的決心,文學底地覺醒了的。三個的決心雲者,是什麼呢?第一,是沒有國語的他們,就從近便的英文,來造出適於自己的目的的表現的樣式。第二,是回到過去的詩歌去,認精神底王國之存在。第三,是他們在從新發見了的文學底遺產上,放下自己的新文學的根柢去。這些三個的決心,精神底地,是極其悲壯的。於是這文學運動,便負著如火的熱烈的愛國心的背景,而取了驚人的美麗的攻擊的態度了。
所謂愛爾蘭文學運動者,是襲擊的文學。在國內,是用了文學底新教之力,以破壞傳統底地主宰著國民之心的正教派底文化,在國外,是使人認知愛爾蘭之存在的愛國底行為。世間的輕率的人,每將這愛爾蘭文學運動和同時興起的英國的新詩運動相並論,但這二者,出發之點是兩樣的。決不是可以混同的事。除了都是出現於同時代的運動以外,毫無什麼關係。英國的新詩運動,是覺醒於新的詩的音律,以自覺之力,發見了前人未發見的詩境,而要從限製自己,有時且腐化自己的維多利亞女皇朝文學的惡影響,救出自己來。一言以蔽之,則英國的新詩運動,主點是在對於凡俗主義的自己防禦。即使這運動(倘若可以稱為運動)也有攻擊的矛頭之所向,那也不過是為“自己防禦”而發的。將這和愛爾蘭文學運動相比較,是那因之而起的精神,全然不同。我的朋友而現居印度的詩人James Cousins,這樣地說著,“宗教底地,稱為基督新教徒,文學底地,則稱為異端者,也稱為抗議者的 Protestant的工作,即始於Protest之點。我的文學底工作,也從這裏出發的。我二十三歲的時候,在倫敦的Crystal Palace偶然看見了冷罵愛爾蘭人的滑稽畫。我憤怒了,我於是回國,決心於反對英格蘭人之前,先應該向自己的國人作文學底挑戰。我寫了一篇叫作《你們應該愛Protestant的神而憎一切加特力教徒》的文章。自己是為愛國心所燃燒了,但這之前,卻不得不嫌惡本國人。被認為直接關係於所謂愛爾蘭文學運動的三十人的幾乎全部,不妨說,都是新教徒。而且所以起了這新運動的動機,也不妨說,三十人大略都一樣。就是,是反愛爾蘭,是新教徒的少數者的工作。”
數年以前,在日本,“歸萬葉去”[10]這句話,被聽取為有著意義的宣言。究竟有多少歌人,能夠在古代的詩歌精神中,發見了真實的靈感呢?歸於古代的事,不但在日本人為必要,無論那一國的新文學,都必須知道古代的人民的文化和天才,和近代的時代精神有怎樣的關係,而從這處所,來培養真生命的。愛爾蘭的青年詩人,將文學的出發點放在這裏,正是聰明的事。英國的新詩運動,也以自然的行為,而是認了這一點的時候,英國的詩壇和愛爾蘭的新文學,便有了密接的關係了。Yeats之稱讚Blake,Francis Thompson之於 Shelley發見了新意義,都是出於自然的事,而在英國詩壇,也如上述的Blake和Shelley 一樣,同時研究起Vaughan和Herbert來。所以,以出發的精神而論,英格蘭、愛爾蘭兩國的新文學,是不同的,但也該注意之點,是漸漸攜手,同來主張英語詩的複活底生命了。然而無論到那裏,愛爾蘭人總和英格蘭人是先天底地不同的魂的所有者。他們不象英國人那樣,要以文學來救人類的靈魂。英國的詩人,即使怎樣地取了無關於宗教的態度,也總有被拘之處。不能象愛爾蘭的青年詩人一般,天真地,宿命底地,以美為宗教。也不能將美和愛國心相聯係,而來歌吟。英國人一到歌詠愛國心的時候,他們總是不自然的,理論底的。過去不遠,英國的Tennyson,也曾和宗教底疑惑爭鬥了。Browning雖然超絕了宗教底疑惑,卻被拘於自己的信仰。和他們相反,愛爾蘭的文學者,是不疑宗教,至於令人以為是無宗教似的。簡短地說,是他們漠不關心於宗教。更真實地說,是他們雖然是宗教底,而不為此所囚的不可思議的人民。委實不疑宗教,所以他們是自然的。漠不關心於宗教,所以他們是天真的。雖然是宗教底而決不為此所囚,所以他們是宿命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