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庚之死(1 / 3)

亞庚又從街角跳出,看好了周圍的形勢,舉起槍枝,射擊起來。這一回他已經知道瞄準,沉靜地開槍了。

他首先去打那在灰色的天空之下,看得清清楚楚的煙突,此後是狙擊了掛在鄰街的角上的一盞大電燈。一開槍,電燈便搖動了。

“打著了哩!”亞庚滿足地想。

略略休息之後,他從新射擊,打破了雜貨店的大玻璃,打著了紅色房子的屋角,看見洋灰墜落,塵埃騰起,高興了。於是又狙擊了萬國旅館的嵌鑲壁畫和招牌。

轟!——在對麵的房屋後麵忽然發出大聲,同時在近旁也起了尖利的嚷叫。

亞庚大吃一驚,蹲了下去。看見紅色房子的一角倒壞了。兵士和工人,接著是亞庚,都亂成一團,從轉角拚命地向橫街逃走,好容易這才定了神,一個一個地停留下來。

“開炮了!”有誰在對麵的街角大叫。“留神罷,同誌們!”

轟!——又來了炮聲。

大家動搖了,但立即鎮定,回複了街角的原先的位置。亞嗬德尼·略特方麵的槍擊,也更加猛烈起來。

“敵人在衝鋒哩……!”有誰在什麼地方的窗子裏麵叫著。

於是發生了混亂,五個兵士從對麵的街角向德威爾斯克街的上段一跑,一群工人也橐橐地響著長靴,跟在那後麵跑去了。剩下來的,則並不看定目標,隻向著大街亂放。亞庚所加入的一團中,已經逃走了十個人,隻留得四個。亞庚發著抖,喘著氣,在等候敵人的出現,覺得又可怕,又新鮮。這之間,就看見穿著灰色和藍色的長外套的人們,從一所房屋裏跳到車路上,向亞庚躲著的角落上開著槍,衝過來了。

“他們來哩,”亞庚想。他激動得幾乎停了呼吸。

兵士們向橫街方麵奔逃,叫道:

“來了,來了!……”

亞庚也就逃走,好容易回頭一看,但見大家都沒命地奔來,他的脊梁便冷得好象澆了冷水。後麵的槍聲愈加猛烈,仿佛有人要從背後趕上,來打死他似的,亞庚將頭縮在兩肩之間,彎著腰飛奔,竭力想趕上別人,使槍彈打不著自己……他跟著那逃走的一團,跑進一條小路時,忽然有一個橫捏步槍的大漢,在眼前出現了——大喝道:

“站住!乏貨!發昏!……回去!槍斃你!”

亞庚逡巡了。那是水兵。

“回去!”

大家錯愕了一下,便都站住了。

那水兵一麵發著沙聲大叫,一麵衝出小路,到了橫街,徑向德威爾斯克街的街角那麵去。亞庚很氣壯。他自愧他害怕著士官候補生和大學生,至於逃跑,便奮勇跟著水兵,且跑且裝子彈,因為亢奮已極了,牙齒和牙齒都在格格地相打。他很想趕上水兵,但水兵卻一步就有五六尺,飛似的在跑。隻見他剛到街角,便聳身跳上車路,露著身體在開槍了。亞庚走到水兵旁邊去看時,那些在亞嗬德尼·略特和德威爾斯克街的街角吃了意外的射擊的人們,都在慌張著東奔西走,但俄頃之間,在大街和廣場上,便都望不見一個人影子了。水兵和亞庚也不瞄準,也不傾聽,隻是亂七八遭地開槍。忽然間,水兵一蹌踉,便落掉了槍枝,亞庚愕然凝視時,隻見他呼吸很迫促,大張著嘴,手攫空中,向橫街走了兩步,便倒在步道上,側臉浸入泥水裏,全身痙攣起來了。亞庚連忙跳上了街角。

“給打死了!水兵給人打死了!”他放開喉嚨,向那些從橫街跑來的兵士和工人們叫喊:“給人打死了!”

大家同時停住腳,麵麵相覷。

“到這裏來呀!”亞庚說。“他給打死了!”

兵士和工人遲疑不決地一個一個走近街角去,有的是被驅使於愛看可怕的物事的好奇心,有的卻輕蔑地看著戰死者。

“哈哈……多麼逞強嗬!”一個兵士惡意地說。“說我們是‘乏貨’。現在怎樣。我們是乏貨哩。”

大家聚在街角上,皺著眉。那水兵是臉向橫街,胡亂地伸開了手腳,倒臥著。這時隻有亞庚一個,還能夠看清這人的情形。他還年青,長著黑色的微須,剪的頭發是照例的俄國式。從張著的嘴裏,流出紫色的血來,牙齒被肥皂泡一般的通紅的唾液所遮掩,那嘴,就令人看得害怕。兩眼是半開的,含著眼淚。而且臉麵全部緊張著,仿佛要盡情歎息似的:

“唉唉……”

然而說不出。

聚到街角裏來的人們,逐漸增多了。然而全都隻是看著水兵,並不想去開槍,不知怎地大家是統統順下著眼睛的,但竟有人用了怯怯的聲調,開口道:

“將他收拾掉罷。”

大家又都活潑起來了。

“不錯,收拾起來。收拾掉。”

於是就鬧鬧嚷嚷,好象發見了該做的工作一樣,兩個兵士便跳上車路,抓住戰死者的兩手,拖進街角來,從此才扛著運走。亞庚拾取了綴著黑飄帶的水兵的帽子,跟在那後麵,但終於將帽子放在戰死者的胸膛上麵,回到街角上來了。在水兵被殺之處,橫著他所放過的槍,那周圍是散亂著子彈殼。

“嚇,可惡的布爾喬亞真凶!”一個工人罵著說。

別的人們便附和道:

“總得統統殺掉他們。”

大家變成陰鬱,臉色蒼白,不象樣子了。獨有亞庚卻於心無所執迷,一半有趣地在看大家的臉。奇怪的是,戰死了的水兵的那滿是血汙的可怕的嘴,總是剩在眼中,無論看什麼地方,總見得象是嘴。地窖的黑暗的窗戶,對麵的灰色房子附近的狗洞,都好象那可怕的張開的嘴,滿蓋著血的唾液的牙齒,仿佛就排列在那裏似的。他脊梁一發冷,連忙將眼睛滑到旁邊。不安之念,不知不覺地湧起,似乎有一種危險已經逼近,卻不知道這危險在那裏。他想拋了槍,回到家裏去了。

工人和兵士們,一句一句,在用了沉重的,石頭一般的言語交談。此時射擊稀少了,周圍已經平靜,而在這平靜裏,起了遠雷一般的炮聲。亞庚一望那就在對麵的房屋時,所有窗門全都關閉,隻有窗幔在動彈,不知怎地總好象那裏麵躲著妖怪。槍聲一響,兩響,此後就寂然,又一響,又寂然無聲了。傾耳一聽,是盧比安加那方麵在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