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勇兵們是不脫衣服,用兩隻手墊在頭下睡著覺的。每一點鍾,便得被叫起來去放哨,但這好象並非一點鍾,僅有幾分鍾的睡眠,比規定時間還早,就被叫了起來似的。睡眠既然不足,加以躺著冷地板,坐著打瞌睡這些事,伊凡的頭便沉重起來,成了漠不關心的狀態了。嘴裏發著洋鐵腥,連想到罐頭也就覺得討厭。身邊有人在講兩個義勇兵,剛才已被打死的事情。伊凡自己,也曾目睹一個同去放哨的大學生,當橫斷過市街時,倒在地下,渾身發著抽搐的。但是,這樣的事,現在是早已不足為奇,意識疲勞,更沒有思索事物的力量了。
伊凡恰如那上了螺旋的機器似的,默默地遂行了一切。有時也會發作底地,生出明了的意識來,然而這也真不過是一瞬息。有一回,忽然覺到門外已經是白晝了。誠然,很明亮,街燈雖然點著,卻是黃金的小塊一般隻顯著微黃,而並不發生光耀。什麼地方鳴著教堂的鍾,炮聲轟得更加猛烈。太陽從雲間露出臉來,輝煌了一下,又躲掉了。伊凡拚命地瞄了準,就開槍,有時也看看門外,然而一切舉動,卻全是無意識底的。隻是一件還好的事,是加裏斯涅珂夫在他的旁邊。但其實,那也並非加裏斯涅珂夫,不過是磨破了的外套,灰色的圍巾,露在帽子底下的銀鼠色的頭發,無意識地映在伊凡的眼裏罷了。
“就來換班麼?為什麼教人等得這麼久的?”加裏斯涅珂夫時時大聲說。
但有人安慰他道:
“就來換班了,即刻。”
小酒店裏,盛傳著不久將有援兵從戰線上到來,可薩克兵和炮兵,已經到了符雅什瑪的附近;大家爭先恐後,來看那載著種種有希望的報告的叫作《勞動》的新聞。
“不要緊的,同誌們,我們的事是不會失敗的。我們所擁護的,是真的權利,是正義呀!”一個枯瘦的中學生說。“當然有幫手的。”
但他的聲音抑揚宛轉,大家就覺得討厭起來了:這是世界底事件,用不著什麼嬌滴滴的口吻。
吃幹酪和罐頭,睡了又起來,到哨位去開槍,談論援兵,罵換班的慢,但大家所期望的,是放心縱意地睡一通。
然而要熟睡,是不行的,因為隻能彎腰坐著,或者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被叫了起來,前往哨位的時候,渾身作痛,恰如給人毒打了一頓似的。義勇兵的人數並不多,在小酒店裏,形成斑色的群,走進走出,但大家都怨著輪班的太久。
“無休無息地怎麼幹呢?因為在這裏已經混了兩日兩夜了,”大家說。
“已經兩日兩夜了麼!”伊凡吃驚道。
屈指一算。不錯,過了兩日兩夜了……
在眼前時時出現的人們之中,伊凡明了地識別了的,是加裏斯涅珂夫和加拉綏夫——小隊長——以及斯理文這三個。斯理文仍如第一天那麼緊張,高戴著羊皮帽,親自巡視哨位,激勵部下,說不久就有援軍要到,換班的也就來……他幾乎沒有睡過覺,所以兩眼通紅,而且大了起來。但態度卻一向毫無變化之處,僅將掛在腰間的手槍皮匣的口,始終開著,以便隨時可以拔手槍。
大家都過著衝動底的生活。或者用了半意識的朦朧的腦,在作離奇的,不成片段的思想,一麵打著磕睡;或者全身忽然弦一般緊張起來,頭腦明晰,一切都即刻省悟,動作也變成合適,從容了。
第二夜將盡,伊凡覺得起了精神的變化。這就是,忽然不覺疲勞,也不想睡覺了。大概別的人們也一樣,加裏斯涅珂夫早不睡在暖爐旁邊了,正在大發議論,吃著罐頭和幹酪。他因為跑得太急遽了一些,就失掉了鼻眼鏡,但又記不起是在什麼處所了。
“要瞄準了,——看不見照尺。怎的,這豈不怪麼?伸手向鼻尖上一摸,沒有了眼鏡……唉,這真是倒運!可有誰看見麼,諸君,我的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