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重負(1 / 3)

“我和他們合不來,那些農人們,和他們合不來。”木羅式加說,一麵規則地在鞍子上搖晃,而且每當米式加踏出右前蹄去,便用鞭子打一下白樺的明黃的枯葉。“我也曾住在祖父那裏。有兩個叔伯——是種地的。唉,和他們合不來!也並不是,並不是別的血統:小氣,陰氣,沒有膽——毫無例外……都這樣!”白樺沒有了,木羅式加便用鞭敲著自己的長靴,免得失掉了拍子。“為什麼呀,要那麼膽怯,那麼陰氣,那麼小氣的呢?”他抬起頭來,問。“自己是什麼吃的也沒有——什麼也沒有。簡直象掃過的一樣!……”他於是顯出一種特別的,淳樸的,同情的笑來。

剛卡連珂將眼光注在馬的兩耳之間,一麵傾聽著;在他灰色的眼睛裏,泛著一種很能聽取,而且——很能思索他所聽取了的話的聰明而有丈夫氣的神情。

“我是這樣想的,”他忽然說。“從我們的無論誰,人如果掘下去,——從我們嗬,”他特地提高聲音,看著木羅式加,“譬如我,或者你,或者圖皤夫也是——在各人裏,都會發見農民的,在各人裏。”他深信似的反複說,——“總之,屬於這邊的什麼,至多也不過沒有穿草鞋……”

“你們在說什麼呀?”圖皤夫從鞍上回過頭來,說。

“而且恐怕連草鞋……我們在說農民呀……我們的各人裏麵,我說,都藏著一個農民……”

“唔……”圖皤夫疑惑地說。

“你不信麼?……譬如木羅式加,就有祖父和叔伯住在鄉村裏,——你呢……”

“我,朋友,沒有人。”圖皤夫遮斷他。“謝謝上帝。老實說,我是不喜歡他們這類人的……我們就拿苦勃拉克來做例子罷:苦勃拉克不過是苦勃拉克,(人原也不能期望個個人都懂事的!)但是他帶著怎樣的小隊呀?逃兵,一個又一個——這就是小子們!”

圖皤夫於是輕蔑地唾了一口。

這談天是出在部隊降向嗬牛罕劄的水源去,在道上的第五日裏的。他們走著軟軟的,枯掉的野草所鋪滿的冬天的路。經理部長的助手在病院裏所貯蓄的糧食,雖然誰也沒有一點了,但大家都意氣揚揚;覺得住所和休息已經臨近。

“瞧罷,”木羅式加著眼。“我們的圖皤夫,那老頭子,對你們怎麼說?”他因為小隊長讚成的是自己,而不是剛卡連珂,且驚且喜,笑起來了。

“好罷,”工兵說——毫不窘急。“你沒有什麼人,是沒有關係的,——我現在也沒有什麼人。我們就拿你們礦工來說罷……自然,你是閱曆得多了,但木羅式加呢?他除了自己的礦山之外,怕不很見過什麼罷……可對那?”

“什麼叫作怕不很見過什麼呀?”木羅式加懊惱地插嘴說。“上過前線的……”

“就是罷,就是罷。”圖皤夫向他搖搖手。“好,沒有見過什麼,那麼?……”

“那麼你們的礦山,就是一個鄉村。”剛卡連珂鎮靜地說。“各人都有自己的菜園——這是第一件。一半是冬天跑來,夏天又回到村子裏去的……是的,還有鹿兒在叫,好象在豬欄裏一樣!……我知道你們的礦山的。”

“一個鄉村?”圖皤夫趕不上剛卡連珂的話,詫異地說。

“別的是什麼呀?女人們忙著種園,周圍都是農民,會沒有一點影響……自然有影響的!”工兵於是照著慣相,用手掌向空中一劈,將另外的從自己的東西分開。

“有影響……當然……”圖皤夫含糊地說,一麵還在想,——其中是否於“礦山的人們”有些丟臉。

“就是嗬……我們這回就拿都市來說罷:我們的都市有多麼大,另外還有多少呢?人可以用手指來數的……幾千威爾斯忒——都是鄉村……我問,這可有影響?”

“且慢,且慢,”小隊長惶惑地插嘴說。“幾千威爾斯忒——都是鄉村麼?當然,有影響的……”

“那就在我們各人裏麵——都藏著一個農民了。”剛卡連珂說,他回到出發點去,由此籠罩了圖皤夫所說的全盤。

“說得不錯!”從圖皤夫加入以來,對於爭論,隻在人的幹練的表現這點上,覺得有味的木羅式加這時佩服了。“給你碰了壁哩,老頭子,你已經喘不出氣來了!”

“所以我要說的,”剛卡連珂不給圖皤夫有反省的時光,說明道:“就在我們對於農民,沒有驕傲的道理,木羅式加也是——倘若沒有農民呢,那我們就……”他搖搖頭,不說了,而且很明白,圖皤夫所說的一切,毫不能將他的確信推翻。

“伶俐鬼,”木羅式加從旁一瞥剛卡連珂,對他逐漸懷起尊敬來,一麵想。“他將老頭子牢牢地抓住了——使他再也沒法逃跑了。”木羅式加很知道,剛卡連珂是也如別的人們一樣,有過失,有錯處的。他用了那麼的確信來說的那農民的重負,木羅式加在自己裏也還沒有覺得,——然而他獻給工兵的信仰,較多於對於別的人。剛卡連珂是“全體中的一員”。他“懂事,”他“識得”,而且他並不是空談家和廢物。他的大而有節的雙手是渴於工作的,一眼看去,好象紆遲,但其實卻快——他的每一舉動,是周詳和正確。

於是木羅式加和剛卡連珂之間的關係,就到了襲擊隊中所謂“他們在一件外套下睡覺”,“他們在一個鍋子裏吃食”的交情上所必要的第一階段了。

靠著和他每日的親近,木羅式加也開始相信起來,他自己,木羅式加,也是出色的襲擊隊的一個,他的馬是整頓的,馬具是齊整的,槍擦得鏡子一般發閃,在戰爭上,他是第一個勇猛而可信的兵,同誌們因此就愛他,敬他……他這樣地想著,便於不知不覺間,走進那剛卡連珂好象常是這樣地過活的有計劃的健康的生活,就是,不給無用和懶惰的想頭有一點餘地的生活裏去了。

“噲……站住!……”前麵有人叫了起來。叫聲順著排列傳下去,前頭已經站住了,後麵的卻還是往前擠,排列混合了。

“噲……叫美迭裏劄去呀……”叫聲又順著排列傳下去了。幾秒鍾後,美迭裏劄便飛跑而過,屈著身子,象一隻鷹,於是全部隊的眼睛,便都帶著不自覺的驕矜,送著他那什麼操典上都沒有記載的,輕捷的,牧人的騎術。

“我也得去看一看,出了什麼事了。”圖皤夫說。

過了一會,他興奮著回來了,但在別人麵前,竭力掩藏著興奮。

“美迭裏劄做斥候去,我們在這裏過夜。”他興奮著說,但他的聲音裏,卻顫動著誰都聽得出來的怨恨的,饑餓的調子。

“怎麼,空著肚子麼?在那裏怎麼想的呀?”周圍都叫了起來。

“遭瘟的!”木羅式加附和著。

前麵已經駐下了。

……萊奮生決計在泰茄中過夜,因為他沒有的確知道,敵人是否已經放棄了嗬牛罕劄的下流。然而他還在希望,即使那裏有著敵人,仍能夠由斥候探路,走到富於麵包和馬匹的土陀·瓦吉這溪穀去。

在遼遠的一路上,日見沉重的熬不住的脅肋痛總在苦惱他,他也早經知道,這病痛——由過勞和少血而起的這病痛,隻能由幾周間的安靜而吃飽的生活,才可以醫好。但因為他也很知道,更安靜,飽足的生活,在他還很遼遠,於是他就靠著使自己相信這“沒有什麼的病”,是平時也生著的,無妨於成就他所以為自己的義務的事,在道上適應了自己的新的景況了。

“我這樣想,我們應該前進的……”苦勃拉克不聽萊奮生的話,看著那長靴,用了除吃以外,不知其他的人們的固執,第四回重複說。

“去罷,自己去,如果你不能等……自己去……留一個替代人,你走就是了。但帶著全部隊進危險中去,是不上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