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理亞沒有參與攻擊,(她和經理部一同留在泰茄裏麵了,)到得大家已經分住在各家的時候,她才進到村裏來。她覺得占領住處是完全任其自然的——小隊混合起來,誰在那裏,誰也不知道,又不聽司令者的指揮,——部隊分散得很好象各管各的,彼此毫無關係的小部分一樣。
她在進村的路上,看見了木羅式加的馬的死處。但他自己怎麼了呢,卻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有的主張他給人打死了,——他們是親眼看見的——別的人卻道不過負了傷;又一些人則全不知道他,一向就隻在慶幸自己的活了出來的運氣。這些一切,合並了起來,就使華理亞自從想和美諦克和解,而沒有成功的那時候以來,便籠罩了她的頹唐和絕望底的失意的狀態,更加厲害了。
她苦熬著無限的逼迫,饑餓,自己的思想和苛責,幾乎連坐在鞍子上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快要哭出來,這才尋到了圖皤夫——真是高興她,給她粗野的同情的微笑的第一個。
當她看見了帶著又濃又黑的拖下的胡須的他那年老的陰鬱的臉,並且看見了圍繞著她的,別的也是成了灰色,給煤末弄成粗糙的,熟識而親愛的,粗野的臉的時候,她的心便為了對於他們的甘美的,淒楚的哀傷——愛和對於自己的憐憫,顫抖起來:他們使她記起了她還是一個美麗的天真爛漫的姑娘,有著豐盛的綣發和大的悲涼的眼睛,在黑暗的滴水的礦洞裏推手車,夜裏則在人們中間跳舞的年青之日來了。這樣的臉,這樣的羨慕著和微笑著的臉,那時候也正是這樣地圍繞了她的。
她自從和木羅式加爭吵以後,就全然和他們離開了,然而惟獨這些人,卻正是曾經一同生活,一同作工,而且追求她的,和她相近的生來的礦工們。“我已經多麼長久沒有看見他們了嗬,我將他們完全忘記了……唉唉,我的親愛的朋友!……”她懷著愛情和懊悔,想,她的太陽穴暢快地跳動著,幾乎要流出眼淚來了。
隻有一個圖皤夫這回能夠辦到,使他的小隊有秩序地宿在鄰近的小屋裏。他的人們在村莊的邊境放夜哨,並且幫萊奮生收集糧秣。於是先前被一般的興奮和騷擾所遮掩了的一切,到這一天就忽然全都明明白白:隻有圖皤夫的小隊,是完全集合在一氣的。
華理亞從他們那裏知道了木羅式加活著,而且也沒有負傷。人們將他那新的,從白軍奪來的馬給她看。那是一匹高大而細腿的,栗殼色的雄馬,有著剪短的鬃毛和細薄的脖子,但因此就見得有很不可靠,會做奸細的樣子,——人們已經給它一個名字,叫作“猶大”[55]了。
“那麼,他活著的……”華理亞惘惘然望著那馬,想。“那就好,我高興……”
食後,她鑽進幹草小屋去,當她獨自躺在芬芳的幹草上,在朦朧中傾聽著可有“老朋友裏麵”的誰來接近她的時候,——她又用了一種溫柔的心情,想到木羅式加還在,於是就抱著這思想,沉沉睡去了。
……她忽然醒了轉來……在劇烈的不安中,她的兩手僵得象冰一樣。從屋頂下,闖進那在霧中飄蕩的無窮的夜來。冷風吹動幹草,搖撼枝條,鳴著園裏的樹葉……
“我的上帝,木羅式加在那裏呢?所有別的人們在那裏呢?”華理亞抖著想。“我又得孤草似的隻剩一個人麼——在這裏的這黑洞裏?……”她用了熱病底的著急,發著抖披上外套,不再去尋袖子,便慌忙爬下幹草小屋去。
門口站著守夜人的黑影子。
“誰在這裏守夜?”她問,一麵走近去。“珂斯卡?……木羅式加已經回來了麼,你知道不?”
“原來你就睡在幹草小屋裏麼?”珂斯卡可惜而且失望地問道。“我竟沒有知道!木羅式加是用不著等的——跑來,跑去隻有一件事:給他的馬辦祭品……冷嗬,不是麼?給我一根火柴……”
她尋出火柴匣子來,——他用大手掩護著火,點上煙,於是使火光照在她上麵:
“你見得瘦了,好姑娘……”便微笑起來。
“火柴你存著罷……”她翻起外套的領子,走出門去了。
“你那裏去?”
“我去尋他!”
“木羅式加?……阿唷!……還是我來替代他呢?”
“不,你是不行的……”
“什麼時候起,變成這樣了的?”
她沒有回答。“唉——出色的女人。”——守夜人想。
非常黑暗,致使華理亞好容易才能辨出路徑來。下起細雨來了。滿園就更加不安地,鈍重地作響。什麼地方的柵欄下,有一匹凍得發抖的小狗,哀傷地在叫。華理亞摸到它,塞在外套下麵的肚子之處了,——它發著抖,用鼻子在衝撞。她在一所小屋旁邊,遇見了苦勃拉克的守夜人,便問他可知道木羅式加在什麼地方逛蕩。那人就將她送到教堂的近旁。他走完了半個村子,毫無用處,終於萎靡著回來了。
她從這橫街向別一橫街轉彎了許多回,已經忘卻了路徑,現在就幾乎不再想到她的出行的目的,隻是信步走去,——但將暖熱了的小狗按在自己的胸前。待到她尋到回家的路上,差不多費去一點鍾的光陰了。她怕滑趺,用那空著的手,抓住編就的柵欄轉一個彎。走不幾步,便幾乎踏著了躺在路上的木羅式加,站下來了。
他頭靠柵欄,枕了兩手,伏臥著,微微地在呻喚,——分明是剛剛嘔吐過的。華理亞的認識了這是他,倒不如說覺得了這是他,——他的這樣的情形,她是見過了許多回數的。
“凡涅!”她蹲下去,用那柔軟的和善的手,放在他的肩頭,叫道。“你為什麼躺在這裏的?你不舒服麼,唔?”
她扶起他的頭來,看了他那吃驚的,浮腫的,蒼白色的臉。她覺得可憐了,——他是這樣地羸弱而且渺小。他一看出她,便勉強地微笑,於是自己坐了起來,注意地支持著姿勢,靠住柵欄,伸開腿。
“阿阿……是您麼?……我的最尊敬的……”他發出無力的聲音,竭力用了不惱人的平靜的調子,呐呐地說。“我的最尊敬的,同誌……木羅梭伐……”
“同我去罷,凡涅,”她拉了他的手,說。“還是不能走呢?……等一等,——我們就都會妥當的,我敲門去……”她決然地跳起來,要去托鄰近的小屋,她毫不顧慮到在這樣的黑夜裏,是否可以去叩人家的門,以及將一個喝醉的男人塞進人家去,別人會對她怎樣想,——這樣的事,她是一向不管的。
但木羅式加卻立刻愕然搖頭,用沙聲喊道:
“不不不……我來敲!……靜靜的!……”於是就用捏著的拳頭,來敲自己的太陽穴。從她看來,好象因為驚駭,連酒都嚇醒了。“那地方住著剛卡連珂,你不知道麼?……怎麼可以……”
“那又怎麼樣呢,剛卡連珂?他又不是一位大老爺……”
“不是 呀,你不知道,”他仿佛苦痛似的皺了前額,抓著頭,“你不知道嗬,——這怎麼可以!……他是當我一個人看的,我卻……這怎麼行?不行的,怎麼能這樣子……”
“你嘮叨些什麼昏話嗬,我的親愛的,”她說著,又蹲在他旁邊。“瞧罷,下著雨,濕了,明天又得走,——來罷,最親愛的……”
“不不,我是完了,”他這時已經全是悲哀和直白了,說。“我現在是什麼,是什麼人,我怎麼可以——請想一想罷,諸位?……”他忽然用了自己的浮腫的,含淚的眼睛,淒涼地向周圍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