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炭人
喀拉斯醒過來,就走出了小屋子。順著緊靠崖邊的彎彎曲曲的小路,跑下樹林中間的空地去。他要在那裏作炭窯的準備。
夜色退去了。蒼白的明亮,漸漸的出現在東方的空中。太陽的最初的光線,突然從雲間射了出來,象泛在微暗的海中的金絲一樣。
山穀上麵,仿佛蓋著翻風的屍布似的,彌漫著很深的濃霧。
喀拉斯就開手來作工。首先,是揀起那散在地上的鋸得正可合用的粗樹段,圓圓的堆起來,中間留下一個空洞。其次,便將較細的堆在那上麵,再上麵又放上更細的枝條去。於是一麵打著口啃,吹出總是不唱完的曲子的頭幾句來,一麵作工,毫不覺得那充滿林中的寂寥和沉默。這之間,太陽已經上升,霧氣也消下去了。
在正對麵,一個小小的部落,就象沉在哀愁裏麵似的,悄然的出現在它所屬的田地的中央。那前麵,是早已發黃了的小麥田,小海一般的起伏著。山頂上麵是有刺的金雀枝在山石之間發著芽,恰如登山的家畜。再望過去,就看見群山的折迭,恰如凝固了的海裏的波濤,有幾個簡直好象是波頭的泡沫,就這樣的變了青石了。但別的許多山,卻又象海底的波浪一般,圓圓的,又藍,又暗。
喀拉斯不停的做著工,唱著曲子。這是他的生活。堆好樹段,立刻蓋上郎機草和泥,於是點火。這是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別樣的生活。
做燒炭人已經多年了。自己雖然沒有知道得確切,他已經二十歲了。
站在山頂上的鐵十字架的影子,一落到他在做工的地方,喀拉斯就放下工作,走到一所小屋去。那處所,是頭領的老婆在給燒炭人們吃飯的。
這一天,喀拉斯也象往常一樣,順著小路,走下那小屋所在的窪地裏去了。那是有一個門和兩個小窗的粗陋的石造的小屋。
“早安,”他一進門,就說。
“阿,喀拉斯麼,”裏麵有人答應了。
他坐在一張桌子旁,等著。一個女人到他麵前放下一張盤,將剛剛離火的鍋子裏的東西,舀在盤裏麵。燒炭人一聲不響的就吃起來了。還將玉蜀黍麵包的小片,時時拋給那在他腳邊擦著鼻子的狗吃。
小屋的主婦看了他一眼,於是對他說道:
“喀拉斯,你知道大家昨天在村子裏談講的話麼?”
“唔?”
“你的表妹,許給了你的畢扇多,住在市上的那姑娘,聽說是就要出嫁了哩。”
喀拉斯漠不關心模樣,抬起了眼睛,但就又自吃他的東西了。
“可是我還聽到了還要壞的事情哩。”一個燒炭人插嘴說。
“什麼呀?”
“聽說是安敦的兒子和你,都該去當兵了哩。”
喀拉斯不答話。那掃興的臉卻很黯淡了。他離開桌子,在洋鐵的提桶裏,滿裝了一桶燒紅的火炭,回到自己做工的地方。將紅炭拋進窯頂的洞裏去。待到看見了慢慢地出來的煙的螺旋線,便去坐在峭壁緊邊的地麵上。就是許給自己的女人去嫁了人,他並不覺得悲哀,也不覺得氣憤。毫不覺得的。這樣的事情,他就是隨隨便便。使他焦躁,使他的心裏充滿了陰鬱的憤怒的,是那些住在平地上的人們,偏要從山裏拉了他出去的這種思想。他並不知道平地的人們,然而憎惡他們了。他自問道:
“為什麼硬要拖我出去呢?他們並不保護我,為什麼倒要我出去保護他們呢?”
於是就氣悶,惱怒起來,將峭壁緊邊的大石踢到下麵去。他凝視著那石頭落在空中,有時跳起,有時滾落,靠根壓斷了小樹,終於落在絕壁的底裏,不見了。
火焰一衝破那用泥和草做成的炭窯的硬殼,喀拉斯就用泥塞住了給火衝開的口子。
就是這模樣,經過著始終一樣的單調的時間。夜近來了。太陽慢慢的落向通紅的雲間,晚風開始使樹梢搖動。
小屋子裏,響亮著趕羊回來的牧人們的帶著冷嘲的叫囂,聽去也象是拉長的狂笑。樹葉和風的談天開始了。細細的流水在山石間奔波,仿佛是無人的寺裏的風琴似的,緊逼了山的沉默。
白天全去了,從山穀裏,升起一團影子來。烏黑的濃煙從炭窯裏逃走了。還時時夾著火花的團塊。
喀拉斯凝視著展開在他的前麵的深淵。而且陰鬱地,一聲不響地,對著於他有著權力的未知的敵,伸出了拳頭;為要表示那憎惡,就一塊一塊的向著平野,踢下峭壁緊邊的很大的石塊去。
秋的海邊
這是馬理亞·路易莎在每年秋初,出外的遊玩。當她丈夫和朋友的誰一同去玩畢亞列支,或是孚安·兌·路斯的時候,她就坐在曆經吉普斯科亞海岸各村的搭客馬車裏,在一個村莊裏下了車。
那旅行,在她,是向著戀愛的聖廟的巡禮。在那地方,是由過去的懇切的記憶,使她的心輕快起來,從虛偽的生活的焦熱,暫時得到休息的。
在那地方,在濱海諸村的一個村中的墓地,看去好象被寂寥,花朵和沉默所圍繞的山莊似的,種著絲杉和月桂的墓地裏,就永遠地躺著懇切的男人……
這天傍晚,馬理亞·路易莎一到村,就照例的住在她乳母家裏了。
給旅行弄疲倦了,趕早就躺下,但被一種亂夢所侵襲,直到黎明之前,這才入了睡。
和一種驚嚇一同醒過來了。睜眼一看,臥房裏還連漏進來的一條光線也沒有。天一定還是沒有亮。再躺下去試試看,太多的回憶和想象,都亂七八遭的浮上心頭來,她要靜定這興奮。便跳下床,略略整了衣,在暗中摸過去,終於摸著了窗門,推開了。
這真是象個秋天的亮星夜。紗似的,光亮的霧氣,籠罩著周圍。聽不到一個聲音,感覺不著一些活氣,來破這微明的幽靜的,什麼也沒有。隻從遠處,傳來了緩緩的,平靜的,安穩的大海的低聲……
村子,海,群山——所有一切,都給已在早風中發起抖來的灰色的煙靄抹殺了。
馬理亞·路易莎一麵沉思,一麵凝視著遮住眼睛,不給看見遠方的不透明的濃霧,就覺到了一種平安。在暗中放大了的瞳孔,逐漸的看出一點東西來,有些是輪廓也不分明的一個影,有些是海邊的沙地的白茫茫。煙靄的團塊一動彈,那些無形的各種黑影便忽而顯出來,忽而隱了去。
風是陸風,潮濕,溫暾,滿含著尖利的臭氣和由植物發散出來的蒸熱。因為時時有海氣味撲鼻而至,就知道其中還夾著海風。
曙光從煙霧的灰色薄絹裏射了出來了。於是模胡的,沒有輪廓的東西,也就分明的決定了模樣。還有村莊,吉普斯科亞海岸的許多黑色房屋的那村莊,也從它所站著的岡子上麵顯出形相來了。村中的人家,是都攢在教堂的舊塔的四近的,站著,傍眺了海——總是掀起著大波,喧囂著,總是氣惱的嘮叨著,噴著白沫的那北方的暗綠的海。
海岸的風景,逐漸的展了開來。在左手,可見層層迭迭的山石,那上麵有一條路。右手,是依稀的顯著海岸線。那線呈著緩緩的彎曲,一端就成為發著黑光的巨石,完結了。這巨石,當潮水一退,就屹然露出水麵上,恰如在白沫的雲中遊泳的海怪似的。
村莊已經醒了轉來。風運來了教堂的鍾,且又運了去。來通知黎明的禱告的幽靜而舒徐的那聲音,在帶著懊惱的微明的空中發抖。
人家的窗和門,都開開來了。農人們在從牛棚裏將牛牽到道路上。在村莊的沉默裏,聽得到的就隻有一麵昂著頭,敞開鼻孔,舒服地呼吸著早晨的新鮮的空氣,一麵吼叫著的公牛的聲音。
麵前看著這樣肅靜的,切實的生活;澎湃的海和鍾聲,又使她在近旁感到開口說話的宗教,馬理亞·路易莎的心裏,就浸透了一種淡淡的哀愁。直到太陽的光線射進屋子裏麵時,她這才覺得氣力。自己向鏡中去一照,在兩眼裏,看見了做夢似的,含著悲哀的,柔和的表情。
她準備到外麵去了。穿上帶黑的紫色衣服,戴了沒有裝飾的帽子,臉上蓋了飾著時式結子的麵紗。於是就走到滿是積著黃色水的水窪的道路上。
時時遇見些肩著木棍,走在牛的前麵的牛奴。牛是開著緩步,拉著軋軋發響的貨物。馬理亞·路易莎對於人們的招呼,一一回答著往前走。
終於走近了村莊。橫走過不見人影子的大空地,通過一個潮濕到黴黑了的石疊的小小的穹門,踏到礫石縱橫的狹窄的坡路上。這裏有幾隻露出了龍骨的半爛的船,免掉了長年的苦工,休息著。那穹門是繞著村莊的古城牆的留遺,在要石上還可見簡陋的雕象,象下有開花的野草,滋生在石塊和石塊的間隙中。
從狹路的盡處,便望見了海邊。太陽扒開了雲,霧氣由海麵上升,消失在天空中,風景也跟著出色起來的,是岔湧的歡喜。
空氣越加純淨,露出蒼穹的細片來了。霧氣一收,在山腰上,就看見種著牧草的碧綠的田地中央的一家房屋,或是山毛櫸和槲樹的小林。群山的頂上,也現出了有棱角的石頭,和幾株枝葉扶疏的細長的灌木。
海邊是熱的。馬理亞·路易莎放開步,一徑走到沙灘的邊上,在那裏的一塊石頭上,頹然坐下了。氣惱似的,輝煌著的海,頑固地在拒絕太陽的愛撫。海想用朝靄來做成陰天,然而沒有效。光充滿著四邊,太陽的光線,已經在帶綠的波浪的怪氣而起起伏伏的皮膚上麵熠熠地發閃了。
忽然間,覺得太陽好象得了加倍的勢力。海隻是推廣開去,終於和水平線成了一直線,連結了起來。
從此就看見了海波湧來的模樣。有暗的,圓的,看不透那裏麵的波,也有滿是泡沫的波。其中又有仿佛自炫坦白似的,使日光照著混濁的內部的波。那邊的海岬上,則怒濤打著岩石,迸散而成雨。一到岸邊,就如生病初愈的女人一般,憂鬱地,平穩地湧過來,在沙灘上鑲上一條白色的沿邊,到退去時,則在沙上留下些帶黑的海草,和在日光中發閃的淡黑色的海蜇。
早晨就象夏天的早晨。但從海的顏色裏,風的歎息裏,以及孤獨的漠然的微語裏,馬理亞·路易莎都覺著了秋聲。海將那偉大中的漠然的情緒,含在波浪裏送與她了。
合著海的律動和節奏,她的思想的律動,就和記憶一起,招致了戀愛的回憶來。
兩個人就隻有兩個,也不談,也不想,也不整理思路,隻有久久的茫然的躺在海邊的沙上,那時的幻影,恰如波浪似的,一步一步的漂來,將她的精神,和生息在波浪,煙霧,大海裏的那精神,熔合起來了。
就在這地方,她和他認識了。那已經是十年以前的事,唉唉,已經是過了十年了!最初是對於他的病體的同情。而在聽他說話,和他說話的時候,她卻連靈魂的最深處也發了抖。原是冷人的她,覺得戀慕的難以抑製了。不以石女為意的她,覺得羨慕有個孩子了。
常常是隻有兩個人,眺望著通紅的太陽沉在水平線的那邊,海被深紅的反照所鼓動的那惱人的八月的薄暮。一覺到這反映在自己們的心裏,兩人的神經就都為了炎炎的欲情而抽搐了。
過去了的十年!唉唉,那十年!她所最悲哀的,大概就是這一事罷。她在未來之中,看著老後生活的灰色的太空——慘淡。
自此以後,十年也過去了!那時候,她是廿八歲!
新的春和夏,總該是年年會得轉來的,——她成了絕望的心情,想,——對著從無涯的那邊,湧來了波濤,而咆哮著的大海,在那麼樣通紅的薄暮裏,在那麼樣的星夜裏,新的心的新戀愛和新幻想,總該會抽起芽來的……而這我,卻怕要象一閃即滅的水泡那樣,一去不返的罷。
馬理亞·路易莎凝眺著寂寞的,悲涼的海邊。於是大洋的茫然的情緒,就從歎息於蒼白的秋天之下的海裏,來到她的心中,將一看見身體衰頹時,便會覺得的憂鬱,越加擴充開去了。
一個管墳人的故事
一出村子,就看見路的左手,有一家很舊的平房。在那潮濕到發黑了的牆壁上,威風凜凜的顯出幾個黑字,寫著“勃拉希陀葡萄酒店”的店號。
這寫字的藝術家,單是每一個字都用了時行的筆法還不滿足,還要畫一點什麼畫。於是在店門的門楣上,就畫了一匹大公雞,腳踏著給流矢射通了的心髒,拍著翅子。這是神秘透頂的形象,我們至今還不明白那意思。
店門裏麵的前廳上,兩邊也都堆起酒桶來,弄得狹到隻在中間剩下一條窄窄的走路。再進去就是店麵,也不僅僅是酒場,還賣咖啡,賣煙,賣紙,別的還有好幾樣。後門口呢,葡萄架下放著幾張桌子,一到禮拜天的午後,酒神崇拜家們便聚到這裏來,喝酒,玩九柱戲。信仰美神的人物也常到的,為的是要用除煩解熱的黑莓,消掉他的情火。
酒店的主婦富斯多,倘不是拿一個又懶惰,又浪費的搗亂的破落戶做男人,怕是早已發了財了。
那男人,不但和她在發賣的上等次等的各種酒,都有極好的交情,而且還有種馬的多產能力的。
“喂,亞拉耶·勃拉希陀,”他的朋友說,“真糟!你這裏,又是這個了!你究竟是在怎麼弄的呀……”
“怎麼弄的,又有什麼法子呢,”他回答說。“娘兒們這東西,就象豬玀一樣的。譬如她……隻要用鼻子嗅一下,那就,什麼了……隻要我脫下短褲,掛在眠床的鐵欄幹上,就會大起來。就會田地好,種子好,時候好……”
“酒鬼!豬玀!”女人聽到了他的話,便叫起來。“少說廢話,出去做點事罷!”
“出去做點事?放屁,第二句話,就是做點事。娘兒們說的話,真古怪!”
正月裏的有一天,爛醉著走的勃拉希陀掉在河裏了。朋友們拉了他上來,沒有給淹死,但回家之後,因為不舒服,就隻好躺下。兩麵的肺都生了肺炎了。他躺著,唱著他所知道的一點五八調。但是,有一天的早晨,打小鼓的來到酒店裏的時候,他終於叫了起來:
“覺明,對不起,肯給我拿笛子和小鼓來麼?”
“好的,來了。”
覺明拿了笛子和小鼓來。因為他和勃拉希陀是很要好的。
“打什麼呢?”打小鼓的問。
“打奧萊斯克調,”勃拉希陀說。然而正在亂打之間,他忽然回過頭來,道,“喂,覺明,立刻跳到收場,到收場。我也要收場了。”
勃拉希陀轉臉對了牆壁;於是,死掉了。
第二天,管墳人巴提給他那朋友掘了一個三尺深的,很象樣的,很容易掘好的坑。懷孕的酒店主婦管理著七個小孩子,在發煩。酒店是靠著死掉的男人的朋友的照管,仍舊做買賣。
這些朋友們裏麵,最熟的是巴提賽拉,就是大家叫他“地獄的巴提”的漢子。這巴提,假使他沒有那麼胖,是一定見得是一個長條子的。他從後麵看,是方的,從前麵看,是圓的,從旁邊看,卻是簡直象一個妖精的三角形。子子細細的刮光了的那臉,是紅色和紫色之間的顏色。小小的快活的眼,圍著厚皮厚肉的眼眶。鼻子呢,可是不能不說,並非希臘式。但是,假如沒有那麼胖,那麼闊,那麼紅,那是一定見得很漂亮的罷。他的嘴裏是沒有牙齒的。但是,他那因為陽氣的微笑而半開的嘴唇,剛剛合式的盤一般的大帽子,卻連他的敵人,也不能不承認是有著難言之妙的物事。
壞話專門家和永久的酷評家們,都說巴提的青年時代是萬分放蕩的。猜他在敷設北部鐵路的那時候,兩手拿著粗笨的石弩,在裏阿哈那裏做路劫的也有,然而說他一定是越獄犯,以及說他做過海盜船上的水手的卻也有。推測而又推測的結果,竟也有以為巴提的自願去做管墳人,是為了要從孩子的死屍裏提煉黃油之故的了。然而,我們為保全“事實”的名譽起見,應該在這裏聲明,就是:這樣的推測,全都沒有證據。
巴提到亞美利加去混了多年之後,回來一看,隻見他的地產,就是祖遺的山腰上的地麵的一部分,已經變了墳地了。村子裏,是都說巴提已經死了的。村會看見巴提咬定著自己的所有權,就想收買這地麵,但是巴提不答應他們提出的條件,隻說,倘若條件是給他做管墳人,並且許他在墳地的泥牆的一角上,造一所拿著無邊帽和煙鬥去住的小屋,那就不妨讓出祖遺的地麵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