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解的性格(1 / 1)

頭等車的一個房間裏。

繃著紫紅色天鵝絨的長椅上,靠著一位漂亮的年青的太太。

值錢的綴有須頭的扇子,在她痙攣地捏緊了的手裏格格的響;眼鏡時時從她那美麗的鼻子上滑下來;胸前的別針,忽高忽低,好象一隻小船的在波浪裏。她很興奮……她對麵坐著一位省長的特委官,是年青的新作家,在省署時報上發表他描寫上流社會的短篇小說的……他顯著專門家似的臉相,目不轉睛的在看她。他在觀察,他在研究,他在揣測這出軌的,難解的性格,他已經幾乎有了把握……她的精神,她的一切心理,他完全明白了。

“阿,我懂得您的!”那特委官在她手鐲近旁的手上接著吻,說。“您那敏感的,靈敏的精神,在尋一條走出迷宮的去路呀……一定是的!這是一場厲害的,嚇人的鬥爭,但是……您不要怕!您要勝利的!那一定!”

“請您寫出我來罷,渥勒兌瑪爾!”那位太太悲哀的微笑著說道。“我的生活是很充實,很有變化,很多色采的……但那要點,是在我的不幸!我是一個陀斯妥也夫斯基式的殉難者……請您給世界看看我的心,渥勒兌瑪爾,請您給他們看看這可憐的心!您是心理學家。我們坐在這房間裏談不到一點鍾,可是您已經完全懂得我了!”

“您講罷。我懇求您,請您講出來罷!”

“您聽罷。我是生在一家貧窮的仕宦之家的。我的父親是一個好人,也聰明,但是……時代和環境的精神……vous comprenez(您明白的),我並不想責備我那可憐的父親。他喝酒,打牌……收賄賂……還有母親……我有什麼可說呢!那辛苦,那為了一片麵包的掙紮,那自卑自賤的想頭……唉唉,您不要逼我從新記它出來了。我隻好親自來開拓我自己的路……那嚇人的學校教育,無聊小說的灌輸,年青的過失,羞怯的初戀……還有和環境的戰鬥呢?是可怕的呀!還有疑惑呢?還有逐漸成長起來的對於人生和自己的不信的苦痛呢?……唉唉!……您是作家,懂得我們女人的。您都知道……我的不幸,是天生了的呀……我等候著幸福,這是怎樣的幸福呢?我急於要成為一個人!是的!要成一個人,我覺得我的幸福就在這裏麵!”

“您可真的了不得!”作家在手鐲近旁吻著她的手,低聲說。“我並不是在吻您,您這出奇的人物,我是在吻人類的苦惱!您記得拉斯可裏涅可夫[67]麼?他是這樣地接吻的。”

“阿,渥勒兌瑪爾!我極要榮譽,……要名聲,要光彩,恰如那些——我何必謙虛呢?——那些有著不很平常的性格的人們一樣。我要不平常……簡直不是女性的。於是……於是……在我的路上,我遇到了一個有錢的老將軍……您知道罷,渥勒兌瑪爾!這其實是自己犧牲,自己否定呀,您要知道!我再沒有別的法子了。我接濟了我的親屬,我也旅行,也做慈善事業……但是,這將軍的擁抱,在我覺得怎樣的難堪和卑汙嗬,雖然別一麵,他在戰爭上曾經顯過很大的勇敢,也隻好任他去。有時候……那是可怕的時候呀!然而安慰我的是這一種思想,這老頭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便會死掉的,那麼,我就可以照我的願望過活了,將自己給了相愛的人,並且得到幸福……我可是有著這麼的一個人的,渥勒兌瑪爾!上帝知道,我有著這麼一個的!”

那位太太使勁的揮扇,她臉上顯出一種要哭的表情。

“現在是這老頭子死掉了……他留給我一點財產,我象鳥兒一樣的自由。現在我可以幸福了……不是麼,渥勒兌瑪爾?幸福在敲我的窗門了。我隻要放它進來就是,然而……不成的!渥勒兌瑪爾,您聽那,我對您起誓!現在我可以把自己給那愛人,做他的朋友,他的幫手,他的理想的承受者,得到幸福……安靜下來了……然而這世界上的一切,卻多麼大概是討厭,而且庸俗的嗬!什麼都這樣的卑劣,渥勒兌瑪爾!我不幸嗬,不幸嗬,不幸嗬!我的路上,現出障礙來了!我又覺得我的幸福遠去了,唉,遠得很!唉唉,這苦楚,如果您一知道,怎樣的苦楚嗬!”

“但這是什麼呢?怎樣的一種障礙呢?我懇求您,告訴我罷!那是什麼呀?”

“別一個有錢的老人……”

破扇子遮掩了漂亮的臉。作家把他那深思的頭支在手上,歎一口氣,顯出專門家和心理學家的臉相,思索了起來。車頭叫著汽笛,噴著蒸汽,窗幔在落照裏映得通紅。

(一八八三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