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瑪拉式庚

當我走進了斯泰林俱樂部的時候,在那裏的人們還很有限。我就到俱樂部的幹事那裏去談天。於是幹事通知我道:

“今天是有同誌羅提阿諾夫的演說的。”

“哦,關於怎樣的問題的講演呢?”我問。

但幹事沒有回答我的這質問。因為不知道為什麼,愛好客串戲劇的同人將他叫到舞台那裏去了。

我一麵走過廣場,一麵想。還是到戲院廣場的小園裏,坐在長板椅子上,看看那用各種草花做成的共產黨首領的肖像,看看那在我們的工廠附近,是不能見到的打扮的男人和女人,呼吸些新鮮空氣罷,於是立刻就想這樣,要走向門口去,這時忽然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說起話來了:

“你不是伊凡諾夫麼!”

“不錯,我是伊凡諾夫——但什麼事呀?”

“不知道麼?”

“哦,什麼事呢,可是一點也不明白嗬……同誌!”

“那麼,總是想不起來麼?”

“好象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似的,但那地方,卻有些想不起來了。”我回答說。

那想不起來了的男人,便露出闊大的牙齒,笑了起來。

“還是下象棋去罷——這麼一來,你就會記起我是誰來的。”

“那麼,就這麼辦罷。”我讚成說。“看起來,你好象是下得很好的?”

“是的,可以說,並不壞。”

“不錯,在什麼地方見過你的。對不對?”

“在什麼地方?”他複述著,吃去了我這麵的金將。“唔,在彼得堡嗬。”

“哦,彼得堡?是的,是的,記起來了,記起來了哩。你不是在普諦羅夫斯基工廠做工的麼?”

“對了。做過工!”

“在鑄造廠,和我一起?但這以後,可是過了這麼長久了。”

“是的,也頗長久了。”他說著,又提去了我的步兵。“你還是下得不很好嗬。”

“你確是伊凡罷?”

“對哩。”——他回答著,說了自己的名姓,是伊凡·亞曆山特羅微支·沛羅烏梭夫。

我看定了曾在同一個廠裏作工的,老朋友的臉的輪廓。他,在先前——這是我很記得的……他的眼,是好看而透明,黑得發閃的,但那眼色,卻已經褪成燒栗似的眼色了。

“你為什麼在這麼呆看我的?也還是記不起來麼?”

“是的,也還是不大清楚……”我玩笑地答道。“你也很兩樣了嗬。如果你不叫我,我就會將你……”

“那也沒有什麼希奇呀。”

“那固然是的。”我答說,“但你也很有了年紀了。”

“年紀總要大的!”他大聲說,異樣地擺一擺手,說道,“你我莫非還在自以為先前一樣的年青麼?和你別後,你想是有了幾年了?”

“是的,有了十年了罷?”

“不,十二年了哩。我在一千九百十二年出了工廠,從這年的中段起,就在俄國各處走。這之間,幾乎沒有不到的地方,那,兄弟,我是走著流浪了的。也到過高加索,也到過克裏木,也曾在黑海裏洗澡,也一直蕩到西伯利亞的內地,在萊那金礦裏做過工……後來戰爭開頭了,我便投了軍,做了義勇兵去打仗。這是戰爭不容分說,逼我出去的……話雖如此,但那原因也還是為了地球上沒有一件什麼有趣的,特別的事,也不過為了想做點什麼有趣的,特別的事來試試罷了……”

“阿阿,你怎麼又發見了這樣的放浪哲學了?”我笑著,說。“初見你的時候,你那裏是還沒有這樣的哲學的。”

“那是,的確的。我和一切的哲學,都全不相幹。尤其是關於政治這東西。”

“對呀,一點不錯。記得的!”我大聲說,高興得不免拍起手來。

“怎的,什麼使你這樣吃驚呀?”他搖著紅的頭發,凝視了我。

“你現在在墨斯科作工麼?”我不管他的質問,另問道。

“比起我剛才問你的事來,你還有更要向我探問的事的罷?你要問:曾經詛咒一切政治家,完全以局外分子自居的我,為什麼現在竟加入工人階級的惟一的政黨,最是革命底的政黨了。唔,是的罷?”他說著,屹然注視了我的臉。

“是的,”我回答道。“老實說,這實在有些使我覺得詫異了的。”

“單是‘有些’麼?”他笑著,仰靠在靠手椅子上,沉默了。

我看見他的臉上跑過了黯淡的影子,消失在額上的深皺中。薄薄的嘴唇,微細到僅能覺察那樣地,那嘴角在發抖。

我們兩個人都不說話。我看著駒,在想方法,來救這沒有活路的絕境。

“已經不行了。”他突然對我說。“你一定輸的。就是再走下去,也無趣得很。倒不如將我為什麼對於政治有了興味的緣故,講給你聽聽罷。”

“好,那是最好不過的了。”我坐好了,說。

“還是喝茶去罷!”他道。

我叫了兩杯茶和兩份荷蘭牛酪的夾餡麵包,當這些東西拿來了的時候,他便滿舀了一匙子茶,含在嘴裏,於是講了起來。

我已經說過,戰爭,是當了義勇兵去的。在萊那投了軍,編在本地的軍隊裏,過了兩個月,就被送到德國的戰線上去了。也曾參加了那有名的珊索諾夫斯基攻擊,也曾在普魯士的地下室裏喝酒,用槍刺刺死了小豬、雞、鴨之類,大嚼一通。後來還用鶴嘴鋤掘倒了華沙的體麵的牆壁。——可是關於戰爭的情形,是誰也早已聽厭了的,也不必再對你講了。——但在我,是終於耐不住了三個月住在塹壕裏,大家的互相殺人。於是到第四個月,我的有名譽的愛國者的名姓,便變了不忠的叛逆者,寫在逃兵名簿上麵了。然而這樣的惡名,在我是毫不覺得一點痛癢。我倒覺得舒服,就在彼得堡近郊的農家裏做短工,圖一點麵包過活。因為隻要有限的麵包和黃油,就給修理農具和機器,所以農夫們是非常看重我的。我就這樣,在那地方一直住到羅馬諾夫帝室倒掉,臨時政府出現,以至凱倫斯基政府的樹立。但革命的展開,使我不能不卷進那旋風裏麵去。我天天在外麵走。看見了許多標語,如“以鬥爭獲得自己的權利”呀,“凱倫斯基政府萬歲”呀,還有沉痛的“打倒條頓人種”,堂皇的“同盟法國萬歲”,“力戰到得勝”之類。我很傷心。就這樣子,我在彼得堡的街上大約彷徨了一個月。那時候,受了革命的刺戟,受了國會議事堂的露台上的大聲演說和呼號的刺戟,有點厭世的人們,便當了義勇兵,往戰線上去了。但我卻無論是羅馬諾夫帝室的時候,成了臨時政府了的時候,都還是一個逃兵,避開了各種的驅策。隨他們大叫著“力戰到得勝”罷,我可總不上戰線去。但我厭透了這樣的吵鬧了。不多久,又發布了對於逃兵的治罪法,我便又回到原先住過的農夫的家裏去。這正是春天,將要種田的時節,於是很歡迎我,雇下了。還未到出外耕作之前,我就修繕農具和機器,釘馬掌,自己能做的事不必說,連不能做的事也都做了起來。因此農夫們對我很合意,東西也總給吃得飽飽的。夏天一到,我被雇作傭工,爬到草地裏去割草,草地是離村七威爾斯忒的湖邊的潮濕的樹林。我在那裏過了一些時。白天去割草,到夜就燒起茶來,做魚湯,吃麵包。魚在湖裏,隻要不懶,要多少就有多少。我原是不做打魚的工作的,做的是東家的十歲的兒子。夜裏呢,就喜歡駛了割草機,到小屋附近的鄰家去玩去。那家裏有兩個很好的傭工。他們倆外表都很可愛,個子雖然並不高,卻都是茁實的體格。一個是禿頭,單是從耳根到後腦,生著一點頭發。而且他和那夥友兩樣,總喜歡使身子在動彈。臉呢,顴骨是突出的,太陽穴這些地方卻陷得很深。但下巴胡子卻硬,看去好象向前翹起模樣。小眼睛,活潑潑地,在闊大的額下閃閃地發光。在暗夜裏,這就格外惹眼。上唇還有一點發紅的小胡子,不過僅可以看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