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乞乞科夫是很愉快的坐在他那皮篷馬車裏,已經在村路上走了許多工夫了。他的趣味和嗜好的主要對象是什麼,我們是從第二章早就明白了的,所以他把肉體和心靈都化在這上麵,也看得毫不覺到奇怪。從他那顯在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那推測,那估量,那計劃,都好象很得意,因為他總在露出些滿足的微笑來。他盡在想著那些事,而對於他那受了瑪尼羅夫家的仆役的款待,弄得飄飄然了的馬夫,可曾注意著右邊的花馬,卻一點也沒有留心。這花馬很狡猾,當中間的青馬和左邊的那匹因為從一個議員買來,名字就叫“議員”的棗騮,都在使勁的前進的時候,它卻隻裝作好象也在拉車模樣。那兩匹馬,卻因為自己這樣的賣力,人可以從眼睛裏看出它們的滿足來。“你盡量的刁罷!沒有好處的!我還要使你刁些呢!”綏裏方說著,略略欠起身子來,給了懶馬一鞭子。“要守本分,你這廢料……!阿青……是好馬,它肯盡職;我也要多給它些草料的,因為它是好馬。議員呢——也是一匹好馬……喂,你搖耳朵幹什麼?昏蛋,人對你講話,你要留心!我不會教你壞道的,你這驢子!好罷,隨便你跑!”於是他又給了一鞭子,嘮叨道:“哼!野蠻!拿破侖,該死的東西!”接著是向它們一起大聲的叫道:“喂!心肝寶貝!”並且給三匹都吃了一鞭子,不過這並非責罰,乃是他中意它們了的表示。他把這小高興分給它們之後,又向著花馬道:“你當作對我玩些花樣,我會看不出你壞處來的罷。這不成的,我的寶貝,如果想人尊敬你,你得規規矩矩的做。你瞧!剛才的老爺府上的人們——那是好人!我隻喜歡和好人談天,好人——是我的朋友,也是好夥計;我喜歡和他同桌吃飯,或者喝一杯茶。好人是誰都尊敬的!比如我們的老爺——誰都尊敬他,你好好的聽著罷,就因為他肯給我們的皇上盡力,又是個六等官呀……”
綏裏方這樣的想開去,一直跑到最飄渺,最玄妙的事情上去了。假如乞乞科夫留心的聽一下,是可以明白關於他本身的許多仔細的;但他的思想,都用在自己的計算上,待到一聲霹靂,這才使他從夢中驚醒,向周圍看了一看;空中已經密布了雲,大雨點打在煙塵陡亂的驛路上。接著一個又是一個更近的更響的霹靂,雨就傾盆似的倒了下來。對於車篷,開初是橫打的,忽然從這邊,忽然從那邊,接著又改換了攻擊法,打鼓似的向篷頂上直淋,弄到水點都濺到乞乞科夫的臉上。他隻好放下皮簾,遮住了原是開著以便賞鑒風景的小圓窗,一麵叫綏裏方趕快走。綏裏方被打斷了講演,也知道這不再是遷延的時候了,便從馬夫台下,拉出一件青布的外套似的東西來,兩手向袖子裏一套,抓住韁繩,向著那聽了他的講演,覺得愉快的疲勞,正在踉踉蹌蹌的三匹牲口,發一聲喊。不過已經走過了兩條岔路,還是三條呢,卻連綏裏方自己也弄不明白了。他想了一通之後,就隨隨便便的定為確已走過了許多十字路。凡俄國人,一到緊要關頭,是總歸不肯深思遠慮,隻想尋一條出路的,他也這樣,到了其次的岔路,便向右一彎,對馬匹叫道:“喂,好朋友,走好哪!”一麵趕著它們開快步,至於順著這條路走到那裏去呢,他可是並沒有怎麼想過的。
雨好象並不想就住。蓋在村路上的灰塵,一下子就化了泥漿,馬匹的拉車越來越艱難了。梭巴開維支的村莊,還是望不見,乞乞科夫覺得很焦急。照他的計算,是早該走到了的。他從窗洞裏向兩麵探望,然而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
“綏裏方!”他終於從窗口伸出頭去,叫了起來。
“什麼事呀,老爺?”綏裏方回答說。
“你瞧罷;村子還看不見呢!”
“對了,老爺,還看不見呢!”於是綏裏方揮著鞭子,唱起歌似的東西來了。說這是歌,是不可以的,因為很散漫,而且長到無窮無盡。綏裏方把一切都放進那裏麵去,全俄國的馬夫對馬所用的稱讚語和吆喝聲,還有隨手牽來,隨口說出的一切種類的形容詞。到後來,他竟拉得更遠,至於稱他的牲口為“書記”了。
但乞乞科夫現在卻發見了他的車在左右搖動,每一搖動,就給他很有力的一震;使他想到這好象已經離開道路,拉到耕過的田裏來了。綏裏方大約也覺得的,然而他一聲不響。
“你究竟在怎樣的路上走呀,你這流氓?”乞乞科夫喊道。
“有什麼法子呢,我的老爺,已經晚上了。我是連我的鞭子也看不見呢,就這麼漆黑!”正說著這話,馬車就向一旁直歪過去了,至於使乞乞科夫得用兩隻手使勁的攀住。他這才看出,綏裏方是喝得爛醉的。
“停下來!停下來!你要摔出我去了!”他向他叫喊。
“不會的,我的老爺,您怎麼會想到我要摔出您去呢,”綏裏方說。“如果這樣,可就壞了,那我自己也知道;唔,不會的,無論怎樣,我不會摔出您去的!”他這時就把馬車拉轉來,車轉得很緩,可是終於全部翻倒了。乞乞科夫爬在泥漿裏。綏裏方是在拉住馬;但馬也好象自己站住了似的,因為正疲乏得要命。這意外的大事件使綏裏方沒了辦法。他爬下馬夫台,兩手插腰,對馬車站著,當他的主人在泥漿裏打滾,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就說道:“這東西可到底翻倒了!”
“你醉得像豬一樣!”乞乞科夫說。
“沒有的事,我的老爺!我怎麼會喝醉呢!我知道的,喝醉,是壞事情。我不過和一個好朋友談了些閑天;和一個好人,是可以談談的——這不算壞事情——後來我們就一起吃了飯。這也沒有什麼不對——和一個好人吃一點東西。”
“你前回喝醉了的時候,我怎麼對你說的,唔?你又忘記了麼?”乞乞科夫說。
“一點也沒有,您好老爺,我怎樣能忘記呢?我知道我的本分!我知道喝醉是很不對的。我不過和體麵人談了些天,這可不算……”
“我要用鞭子狠抽你一頓,那你就明白了,什麼叫作和體麵人談天……”
“隨您好老爺的高興,”綏裏方完全滿足了,回答道。“如果要給鞭子,那很好,我是沒有貳話的。如果做了該吃鞭子的事,怎麼可以不給鞭子呢;這全都隨您的便,您是主子呀!農奴是應該給點鞭子的,要不然,就不聽話。規矩總得有。如果我鬧出事來,那麼,抽我一頓就是了,怎麼可以不給鞭子呢?”
對於這樣的一種深思熟慮,乞乞科夫竟想不出回答來。但在這時候,好象運命也發了慈悲了。忽然間,遠遠的聽到了狗叫。乞乞科夫高興極了,就命令綏裏方出發,並且叫他用了全速力的走。俄國的馬夫是有一種微妙的本能的,可以用不著眼睛;所以他即使合了眼,飛快的跑,也會跑到一處什麼目的地。綏裏方雖然看不見東西,卻放馬一直向著村子衝過去,待到車棒碰著了籬垣,簡直再沒有可走的路,這才停下來。乞乞科夫隻能在極密的煙雨中,看見了象是屋頂的一片。他便叫綏裏方去尋大門,假使俄國不用惡狗來代替管門人,發出令人不禁用手掩住耳朵的大聲,報告著大門的所在,那一定是尋得很費工夫的。窗戶裏漏著一點光,這微明也落到籬垣上,向我們的旅客通知了走向大門的路徑。綏裏方去一敲,不多久,角門開處,就現出一個披著睡衣的人影來。主仆兩個,也聽到對他們嚷叫的發沙的女人聲音了:“誰敲門呀?誰在這裏逛蕩呀?”
“我們是旅客,媽媽,我們在尋一個過夜的地方,”乞乞科夫說。
“是麼?真莽撞!”那老婆子嘮叨著。“來得這麼遲。這兒不是客店。這兒是住著一位地主太太的。”
“叫我怎麼辦呢,媽媽?我們迷了路了。這樣的天氣,我們又不能在露天下過夜。”
“真的,天是又暗,又壞,”綏裏方提醒道。
“不要你說,驢子!”乞乞科夫說。
“您是什麼人呀?”那老婆子問。
“是一個貴族,媽媽。”
貴族這個字,好象把老婆子有些打動了。“等一等,我稟太太去,”她低聲說著,進去了,兩分鍾之後,又走出來,手裏提著一個風燈。大門開開了。這回是別的窗子裏也有了亮光。馬車拉進了大門,停在一所小小的屋子的前麵。這屋子在黑暗裏,很不容易看得明白,隻有一邊照著些從窗子裏射出來的光;屋前還有一個水窪,燈光也映在這上麵。大雨潺潺的注在木屋頂上,又像溪流似的落在下麵的水桶中。狗兒們發著各色各樣的叫聲,一匹昂著頭,發出拉長的幽婉的聲音;它懷著一種熱心,仿佛想得什麼獎賞;另一匹卻像教會裏的唱歌隊一樣,立刻接下去了;夾在中間,恰如郵車的鈴鐺一般響亮的,是大約還是小狗的最高音,最後壓倒全部合奏的是具有堅定的,狗式的,大約乃是老狗的最低音,因為合奏一到頂點,它就像最低弦樂器似的拚命的叫起來了;中音歌手們都踮起腳趾,想更好的唱出高聲來,大家也都伸長了頸子,放開了喉嚨;獨有它,它最低弦樂演奏者,卻把沒有修剃的下巴藏在領子裏,蹲著,膝髁幾乎要著地,忽然從這裏起了嚇人的聲音,使所有的窗玻璃都因此發了響,發了抖。隻要聽到這樣音樂似的各種的狗叫,原是就可以知道這村子是很體麵的;但我們的半凍而全濕的主角,卻除了溫暖的眠床之外,什麼也不理會。馬車剛要停下,他跳出來,一絆,幾乎倒在階沿上了。這時門口又出現了另一個女人,比先前的年青些,然而模樣很相像。她領乞乞科夫走進屋裏去。經過這裏,他就瞥了一眼屋子的內部;屋子是糊著舊的花條的壁紙的;壁上掛著幾幅畫,一律是花鳥,窗戶之間掛有小小的古風的鏡子,昏暗的鏡框上都刻著卷葉。鏡子後麵塞著些信劄,舊的紙牌,襪子,或者諸如此類;還有一口指針盤上描花的掛鍾……這些之外,乞乞科夫就什麼也沒有看到了。他覺得他的眼瞼要粘起來,仿佛有誰給塗上了蜂蜜一樣。再過了幾分鍾,主婦出現了,是一位老太太,戴著睡帽,可見她是匆匆忙忙的走出來的,頸子上還圍著一條弗蘭絨的領巾。這位婆婆是小地主太太們中的一個,如果沒收成,受損失,是要悲歎,頹唐的,然而一麵也悄悄的,即使是慢慢的總把現錢一個一個的弄到藏在她櫃子的抽屜裏的花麻布錢包裏麵去。一個錢包裝盧布,別一個裝五十戈貝克,第三個裝二十五戈貝克的現貨,但看起來,卻好象櫃子裏麵,除了襯衣,睡衣,線團,拆開的罩衫之外,什麼也沒有似的。假使因為過節,烤著酪餅和薑餅的時候,舊的給燒破了,或者自然穿破了,這拆開的就要改作新的用。如果衣服沒有燒破,也還很可以穿呢,我們的省儉的老太太大約還要使這罩衫拆開著躺在抽屜裏,終於和許多別樣的舊貨,由她的遺囑傳授給那裏的一位平輩親戚或者外甥侄子的。
乞乞科夫首先告罪,說是為了他突然的登門,驚動了她了。“不要緊,不要緊!”那主婦說。“上帝竟教您來得這麼晚!又是這樣的大風雨!走了這麼遠的路,本應該請您用點什麼的,可是在這樣的深夜裏,我實在不能豫備了!”
一種奇特的騷擾打斷了主婦的話,乞乞科夫很吃了一嚇。這騷擾,也像忽然之間,屋子裏充滿了蛇一樣;但抬眼一看,也就完全安靜了;他知道,這是掛鍾快要敲打時候的聲音。接著這騷擾,又發出一種沙聲來,到底是敲起來了,聚了所有的力量,兩點鍾,那聲音仿佛是誰拿了棍子,敲著一個開裂的壺,於是鍾擺又平穩下去了,從新來來往往的擺著。
乞乞科夫向主婦致謝,並且聲明自己一無所需,請她不要抱歉,除了一張眠床之外,他是什麼也不希望了的。這時他想問明,他究竟錯走到什麼地方來了,到梭與開維支先生的村莊去,還有多少遠,但那老太太的回答,卻道是她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姓名,姓這的地主,是那裏也沒有的。
“那麼,瑪尼羅夫,您許是知道的罷?”乞乞科夫問。
“那是怎樣的人呀,瑪尼羅夫?”
“是一個地主,太太。”
“沒有,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的姓名,沒有這麼一個地主的。”
“那麼,這裏的地主全是些什麼人呢?”
“皤勃羅夫,斯惠寧,卡拉派且夫,哈爾巴庚,忒累巴庚,潑來卡科夫。”
“都有錢沒有呢?”
“沒有,先生,這裏是沒有什麼有錢人的。不過這有二十個,那有三十個魂靈罷了;有著百來個魂靈的人,這裏是沒有的。”
乞乞科夫這才明白,他竟錯走到這樣的窮鄉僻壤來了。
“那麼,您可以告訴我,從這兒到市上去有多麼遠嗎?”
“總該有六十維爾斯他罷。我真簡慢了客人,竟什麼也不能請您吃!你高興喝一杯茶麼,先生?”
“多謝得很,太太。我隻要有一張床,就盡夠了。”
“是呀,真的呢,走了這麼多的路,是要歇一歇的。請您躺在這張沙發上麵罷,先生。喂!菲替涅,拿一床墊被,一個枕頭和一條手巾來!天哪,這樣的天氣!就像怪風雨呀!我這裏是整夜的在聖像麵前點著蠟燭哩。阿呀,我的上帝,您的背後和一邊,都齷齪得像野豬一樣了。這是在那裏弄得這麼髒的呢?”
“謝謝上帝,我不過弄得這麼髒;沒有折斷了脊梁,可還要算是運氣的!”
“神聖的耶穌,您在說什麼呀?您可願意給您的背後刷一下呢?”
“不不,多謝您!請您不要費心!還是請您吩咐您的使女,拿我的衣服去烘一烘,刷一下罷!”
“聽著呀,菲替涅!”那使女已經拿了燈走上階沿,搬進墊被來,並且用兩手一抖,絨毛的雲便飛得滿屋,主婦於是轉過臉去,對她說道,“拿上衣和外套去,在火上烘一烘,就像老爺在著那時候的那樣子做,以後就拍一拍,刷它一個幹淨。”
“明白了,太太!”菲替涅在墊被上鋪上布單,放好兩個枕頭,一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