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的幸福,是在和那些寒冷,泥濘,塵埃,渴睡的站長,鈴鐺聲,修馬車,吵架,馬夫,鐵匠,以及這一類的伴當,經過了遠路的,無聊的旅行之後,卻終於望見了總在閃著明燈的摯愛的屋頂——他眼前已經浮出那有著熟識的房子的可愛的老家來,已經聽到出迎的家眷的歡呼,孩子們的高興和吵鬧,之後是幽婉的言談,時時被熱烈的愛撫所間斷,這就令人振起精神,將一切過去的辛苦從記憶中一掃而光了。幸福的是有著這樣一個老家的一家之主;但苦痛的是鰥夫!作家的幸福,是在慌忙避開那無聊的,惹厭的,以可怕的弱點驚人的實在的人物,卻在創出具有高潔之德的性格來,從變化無窮的情狀的大旋風中,隻選取一點例外,他的七弦琴的神妙的聲調,也決不變更一回,也不從自己的高處下降,到他那不幸的,無力的弟兄們這裏來,也不觸及塵世,卻隻鑽在高超的形象的出世的合唱裏。他的出色的運道,是加倍的值得羨慕的,他沉浸於這些之間,如在家眷的摯愛的圈子中;而各到各處,也遠遠的響遍了他的名望。他用檀香的煙雲來蒙蔽人們的眼目,用妖媚的文字來馴伏他們的精神,隱瞞了人生的真實,卻隻將美麗的人物給他們看。大家都拍著手追隨他的蹤跡,歡呼著圍住他的戎車。人們稱他為偉大的世界的詩人,翱翔於世間一切別的天才們之上的太空中,恰如大鷲的淩駕一切高飛的禽鳥一樣。他的姓名已足震動青年的熱烈的心,同情的淚在各人的眼睛裏發閃……在力量上,沒有人能夠和他比並——他是一個神明!但和這相反,敢將隨時可見,卻被漠視的一切:絡住人生的無謂的可怕的汙泥,以及布滿在艱難的,而且常是荒涼的世路上的嚴冷滅裂的平凡性格的深處,全都顯現出來,用了不倦的雕刀,加以有力的刻劃,使它分明地、凸出地放在人們的眼前的作者,那運道可是完全兩樣了!他得不到民眾的高聲的喝采,沒有感謝在眼淚中閃出,沒有被他的文字所感動的精魂的飛揚;沒有熱情的十六歲的姑娘滿懷著英雄的惆悵來迎接他;他不會從自己的箜篌上編出甜美的聲音來,令人沉醉;他還逃不脫當時的審判,那偽善的麻木的判決,是將涵養在他自己溫暖的胸中的創作,稱為猥瑣,庸俗,和空虛,置之於侮辱人性的作者們的劣等之列,說他所寫的主角正是他自己的性格,從他那裏搶去了心和精魂和才能的神火;因為當時的審判,是不知道照見星光的玻璃和可以看清微生物的蠕動的玻璃,同是值得驚奇的,因為當時的審判,是不知道高尚的歡喜的笑,等於高尚的抒情底的感動,和市場上小醜的搔癢,是有天淵之別的。當時的審判並不知道這些,對於被侮蔑的詩人,一切就都變了罵詈和譴責:他不同意,不回答,不附和,像一個無家的遊子,孤另另的站在空街上。他的事業是艱難的,他覺得他的孤獨是苦楚的。

憑著神秘的運命之力,我還要和我的主角攜著手,長久的向前走,在全世界,由分明的笑,和誰也不知道的不分明的淚,來曆覽一切壯大活動的人生。至於崇高的靈感的別一道噴泉,恰如暴風雨一般,從閃鑠的,神聖的恐怖中抬起奮迅的頭來,使大家失色的傾聽著別的敘述的莊嚴的雷聲,卻還在較遠的時候……

向前走!向前走!去掉你的陰鬱的臉相,去掉你的刻在額上的憤激的皺紋,使我們和一切你的無聲的喧嚷和鈴鐺聲,再浸在人生裏:我們來看看乞乞科夫在做什麼罷。

乞乞科夫是剛剛醒來的,他欠伸了一下,覺得睡的很舒暢。他再靜靜的仰臥了兩三分鍾,就使他的指頭作響,一想到自己快要有了將近四百個魂靈,他的臉便也開朗起來了。他於是跳下眠床來,不照鏡子,也不向自己的臉去看一眼,他原是很愛自己的臉的,尤其是下巴,因為他每有機會,總對著他的朋友們稱揚,特別是在刮臉的時候。“瞧一下罷,”他常常說,“我有多麼出色的圓下巴呀。”於是就用手去摸一摸。但今天,對於下巴,對於臉孔,卻連一眼也不看了,倒趕緊穿起繡花的摩洛哥皮長靴來。這在妥爾勖克[50]市賣的很多,因為合於我們俄國的嗜好,是一筆大生意。其次是他隻穿一件短短的蘇格蘭樣小衫,頗為老練的用腳後跟點著地板,勇敢的跳了兩跳。這之後就立刻去做事:他走到箱子前麵,恰如廉潔的地方法官在下了判決之後,要去用膳似的,做了一個滿足的手勢,於是彎向箱子上麵去,取出一小包紙片來。他想要毫不拖延,把這事情辦妥。於是決計親自來寫注冊的呈文,以省付給代書的費用。公文的格式,他是很熟悉的;首先就用筆勢飛動的大字,寫好一千八百多少年;隨後再用小字寫下:地主某某,以及別樣必要的種種。兩個鍾頭,一切就都功行圓滿了。當他接著拿起名單來,一看那些確是活著過,操勞過,耕作過,喝過酒,拉過車,騙過他的主人,或者也許是簡單的老實人的農奴們的名字的時候,就起了一種奇特的不舒服的感覺。每條仿佛都有它特殊的性格,農奴們都在自己發揮著一種固有的特征。屬於科羅皤契加的農奴,是誰都帶著一個什麼諢名的。潑留希金的名單,卻顯出文體之簡潔;往往隻寫著本名和父稱的第一個字母,底下是點兩點。梭巴開維支的目錄,則以他的出格的詳細和完備,令人驚奇;連極細微的特性,也無不很注意的加以記載:對於其中之一,寫的是:“優秀的木匠,”別一個是:“他懂事,不喝酒。”而且連各人的父母以及品行如何,也寫得詳詳細細。隻在菲陀妥夫名下,注有備考道:“父親不明,母親是我的一個使女,名凱必妥裏娜,但品行方正,不偷盜。”所有一切細目,都給全體以新鮮之氣。令人覺得這些農奴們,仿佛昨天還是活著似的。

乞乞科夫再細心的熟讀了一回那名字。一種奇特的感動抓住了他了,他歎息一聲,低低的自言自語道:“我的上帝,這裏緊擠著多少人呀!你們在一生中,做了些什麼事呢,可愛的家夥?你們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呢?”於是他的眼睛,不知不覺的看在一個名字上麵了。那就是曾經屬於女地主科羅皤契加的,已經說過的彼得·薩惠略夫·內烏伐柴衣—科盧以多。他就禁不住又喊了一聲:“我的上帝,這可真長,得占滿一整行哩!你先前是怎樣的人呀?是你的手藝的好手,還是個平常的農夫,而且是怎麼送命的呢?在酒店裏,或者是在大路上,給發昏的車子碾死的,你這廢物?——斯台班·潑羅勃加,木匠,馴良,寡欲。——哦你在這裏,我的斯台班·潑羅勃加,好個大英雄,天生的禁衛軍哩!你一定是皮帶上插著斧頭,肩膀上掛著長靴,走遍了許多遠路,隻吃一戈貝克麵包,兩戈貝克幹魚,但在你的袋子裏,卻總帶著百來個盧布,或者簡直整千的縫在你的麻布褲子裏,或是藏在長統靴子裏的罷。你死在什麼地方的呢?你不過為著賺錢,爬上教堂的圓天井去,還是一直爬到十字架,在蔭架上一失腳,就掉了下來,有一個那裏的米哈衣伯伯,隻好自己搔搔頭皮,同情的嘮叨道:‘唉唉,凡涅,你這是怎麼的呀?’於是親自用繩子縛了你的身子,悄悄的拖你回家的呢?——瑪克辛·台略忒尼科夫,靴匠。靴匠嗎?唔?‘靴匠似的喝得爛醉’,諺語裏有著的。我知道你,我知道你,我的好乖乖;如果你願意,我就來講你一生的曆史給你聽。你是在一個德國人那裏學手藝的,他供你食宿,用皮條罰你的偷懶,還不準出街,省得你去鬧事。你是一個真正的古怪脾氣人,卻不是鞋匠,那德國人和他的太太或則同業談起你的時候,實在也難以大聲的喊出你的好處來。到得學習期滿,你就心裏想:‘現在我要買一所自己的小房子了,但我不高興像德國人那樣,一文一文的來積,我要一下子就成一個有錢人!’於是你將許多貢款付給了主人,自己開了一個店,收下一大批豫約,做起生意來了。你隻花了三分之一的價錢,不知道從那裏買了半爛的皮來,每逢賣掉一雙長靴,卻總要賺兩倍,然而你的靴子不到兩禮拜就開裂了,這回賺來的是對於你的手段的惡罵。你的店因此沒有生意了,你就開始來喝酒,在街上遊來蕩去,並且說道:‘這世界壞透了!我們俄國人隻好餓肚子:害事的第一就是德國人嗬!’——唔,這是什麼人呢:伊利沙貝土斯·服羅佩以[51]?又見鬼:這是一個女人呀!她怎麼跑進這裏來的呢?梭巴開維支這流氓,是他偷偷的混在裏麵的!”乞乞科夫一點也不錯:這確是一個女人。她怎麼入了這一夥的呢,隻有上帝知道;但她的名字卻實在寫得又聰明又巧妙,能夠令人粗粗一看,覺得也確是一個男子,她的本名,是用男性式結末的:伊利沙貝土斯,卻不是伊利沙貝多。然而乞乞科夫不管這一點,隻在名簿上把它劃掉了。——“還有你,‘老是走不到’的格力戈黎,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你是車夫,永是離開了你的老家,你的鄉土,用一輛三匹馬拉的席篷車子,載了商人們在市集裏跑來跑去的嗎?是你自己的朋友為了一個胖胖的紅麵龐的兵太太,在路上要了你的性命,還是你的皮手套和你的三匹雖然小,卻很強悍的馬所拉的車子,中了攔路強盜的意,還是躺在你炕床上,想來想去,忽然無緣無故的跑到酒店去,就在那裏的路上,人不知鬼不覺的掉在冰洞[52]裏的呢?唉唉,你這我的俄羅斯人嗬!你是不喜歡壽終正寢的!——還有你們,我的乖乖,”他向那寫著潑留希金的逃走的農奴的名單看了一眼,接著說:“你們大約都還活著的,然而又有什麼意思呢?你們就像死掉了的一樣。你們的飛快的腿,現在把你們運到那裏去了嗬!你們在潑留希金家裏就真的過得這樣壞,還是到樹林裏彷徨,向旅人劫掠,也不過開開玩笑的呢?你們也許坐在監牢裏,還是找到了別的主人,現在正給他在種地呢?耶裏米·凱略庚尼啟多·服羅吉多[53],安敦·服羅吉多,其子,隻要看你們的名字,人就知道你們是飛跑的好手了;坡坡夫,仆役……一定是一個學者,知道讀書,寫字的!他無須手裏拿短刀,就會撈到一大批物事。試試看!沒有護照,你又落在警察局長的手裏了。你勇敢的對麵站立著:‘你的主人是誰呀?’那局長訊問說,還看著適宜的機會,在他的話裏插下一句厲害的咒罵:——‘是地主某人,’你大膽的回答道。‘你怎麼跑到這裏來的?’局長問。“我繳過贖身錢,得了釋放的了,’你答得很順口。‘你的護照在那裏呢?’‘在我的主人家,市民批美諾夫那裏。’批美諾夫被傳來了。‘你是批美諾夫嗎?’‘是的。’‘是他給了你護照的嗎?’‘不,他沒有給我護照。’‘你說謊嗎?’局長說,於是又來一句厲害的話。‘是的!’你絕不羞愧的回答道:‘我沒有把護照放在他那裏,因為我回家太晚了,我是交給了打鍾人安替卜·潑羅嗬羅夫,托他收管著的。’——‘那麼,傳打鍾人來!他把護照交給了你嗎?’‘不,我沒有收到他的護照。’‘你為什麼又來說謊的?’局長從新問,而且再來一句厲害的話兒,以見其確鑿。‘你的護照到底在那裏呢?’‘我相信我是確有護照的,’你切實的回答道,‘大約我把它掉在路上的什麼地方了。”——“但是你為什麼偷了士兵的外套和神甫的錢箱的呢?”局長道,於是又添上一句挺硬的話兒,以見其確鑿。‘並沒有,’你說,連睫毛也不動一下,‘我還沒有偷過東西。’‘但是人怎麼會從你那裏搜出外套來的呢?’‘我不知道,大約是別人把它放在我這裏的!’——‘阿,你這賤胎,你這畜生!’局長搖著頭說,把兩手插在腰上。‘加上腳鐐,帶他到牢監裏去。’——‘就是啦,我遵命!’你回答道。於是你從袋子裏摸出鼻煙壺來,很和氣的請那正在給你上鐐的兩個傷兵去嗅,還問他們退伍有多麼久了,在什麼戰爭上成了殘廢的呢。之後是你遊進牢監,靜靜的坐在那裏麵,直到法庭來開審你的案件。終於下了判決,把你從劄來伏·科克夏斯克監獄解到什麼監獄去了。那邊的法庭,卻又遠遠的送你到威舍貢斯克或是別的什麼地方去;你每從這一個監獄遊曆到別一個監獄,一看你的新住宅,總是說,‘哼,還是威舍貢斯克監獄好,那邊地方大,夠玩一下拋骨兒[54],而且夥伴也多呀。’——亞伐空·菲羅夫麼?哪,我的好人,還有你呢?你在什麼地方逛蕩了,也許因為你愛自由生活,活在伏爾迦的什麼處所,做著拉纖的伕子罷?……”到這裏,乞乞科夫住了口,有些沉思起來了。他到底在想什麼呢?他想著亞伐空·菲羅夫的運命,還是恰如一切俄國人一樣,無論他什麼年紀,什麼身分和品級,隻要一想到自由的無拘無束的人生之樂,就自然而然,幾乎是無須說明的那種沉思呢?“但現在菲羅夫究竟在那裏呀?他一定快活的夾在商人一夥裏,高興的嚷嚷的在碼頭上到處閑逛。整一隊的拉纖夫,帽子上飾著花朵和絲絛,正和頸掛珠圈,發帶花條的他們的瘦長的女人和情人作著別,大聲的在吵鬧;輪舞回旋著,清歌嘹亮著,快把整個碼頭鬧翻,搬運夫們卻在喧嚷,吵鬧,勇猛的叫喊中,用鉤子起了九普特重的包裏,裝在脊梁上,把豌豆和小麥倒進空船裏麵去,還連袋滾下了燕麥和壓碎麥;遠處是閃爍著袋子和包裏積迭起來的大堆,好象一座炮彈的金字塔,塞滿著空地,這穀麥庫巍然高聳,一直要到帆船和船舶裝載起來,那走不完的艦隊,和春冰一同順流而去。船夫們嗬,你們的工作是很多的,像先前的團結,熱心協力一樣,你們至今也還在這麼做,汗流滿麵的拉著船纖,唱著恰如俄羅斯本國一般無窮盡的歌!”

“我的上帝!已經十二點鍾了!”乞乞科夫一看表,忽然喊了起來。“我這許多工夫,盡在耽延些什麼呀?我還有些正經事要做,卻先在說傻話,還在做傻夢!我真是一個傻子!實在的!”他說著這話,就用一件歐羅巴樣的換了他那蘇格蘭樣的衣服,把褲子的帶扣收緊一點,使他的豐滿的肚子不至於十分凸出,灑了阿兌可倫,[55]將溫暖的帽子拿在手裏,挾著文件,到民事法廳結束買賣合同去了。他的匆促,並非因為怕太遲——這一點是用不著耽心的,廳長是他的好朋友,可以由他的願意,把辦公時間延長或者縮短,恰如荷馬[56]的老宙斯[57]一樣,倘要停止他所愛惜的英雄們的鬥爭,或者給與一種方法,將他們救出,就使白天延長,或者一早成為黑夜;然而乞乞科夫是自有其急切的希望的,事情要趕緊結束,越快越好;在還未辦妥之間,他總覺得不穩當,不舒服:因為他究竟不能完全忘記這在買賣的並不是真正的魂靈,所以這樣的一副擔子,還是從速卸下的好。他懷著這樣的思想,披著熊皮裏子的赭色呢的溫暖的外套,剛要走出大街去,卻就在橫街的轉角,和一個也是肩披熊皮裏子的外套,頭戴連著耳遮的皮帽的紳士衝撞了。紳士發出一聲歡呼來——那是瑪尼羅夫。兩個人就互相擁抱,在這地方大約這樣的過了五分鍾。於是互相接吻,很有勁,很熱烈,至於後來門牙都痛了一整天。因為歡喜,瑪尼羅夫的臉上就隻剩了鼻子和嘴唇,他的眼睛是簡直不見了。他用兩隻手捏住了乞乞科夫的手,約有十五分鍾之久,一直到乞乞科夫的手熱得很。他用了最優美,最親熱的態度述說了自己怎樣為了擁抱保甫爾·伊凡諾維支,所以飛到這裏來,並且用一種恭維話收尾,這一種話,平常是大概請年青女郎一同跳舞才說的。當瑪尼羅夫從他那皮外套裏,取出一卷粉紅帶子束著的紙來的時候,乞乞科夫可真不知道應該怎樣道謝了,他隻不過張著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