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什麼我們要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邊鄙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拉了出來,單將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來公然展覽的?——但如果這是作者的特性,如果他有一種特別的脾氣,就隻會這一件事:從我們的祖國的荒僻和邊鄙之處,把人們掘了出來,來描寫我們的生活的空虛,而且專是空虛和可憐的缺點,那又有什麼法子呢?於是我們又跑到荒僻之處的中心,又闖進一個寂寥的,淒涼的窠裏來了。而且還是怎樣的一個窠,怎樣的一個荒僻之處嗬!
恰如帶著炮塔和角堡的無際的城牆一樣,一座不斷的連山,聯綿曲折著有一千維爾斯他之遠。它倨傲的,尊嚴的聳在無邊的平野裏,忽而是精光的粘土和白堊的斷崖,忽而是到處開裂的崩墜的絕壁,忽而又是碧綠的山頂模樣,被著從枯株上發出的新叢,遠望就像柔軟的羊皮一樣,忽而終於是茂密的,幽暗的森林了,奇怪得很,還沒有遭過斤斧。那溪流呢,到處在高岸間潺湲,跟著山蜿蜒曲折,隻有幾處離開了它,飛到平野和牧場那裏去,流作閃閃的彎曲,突然不見了,還在白樺,白楊,或者赤楊的林中,映著輝煌的陽光,燦然一閃,但到底又勝利的從昏暗中出現,受著每一曲折之處的小橋,水磨和堤防的相送,奔流而去了。
有一處地方,是險峻的山地,特別滿飾著新的綠樹的螺發。仗著山地的不一律,由人力的樹藝,南北的植物都聚起來了。槲樹,楓樹,梨樹和柳叢,蔞蒿和白樺,還有繞著蛇麻的山薇,這邊協力著,彼此互助著滋生,那邊妨礙著,擠得緊緊的,都滿生在險峻的山上。山頂上麵,在碧綠的枝梢間,夾雜著地主老爺的紅屋頂,藏在背後的農家的屋角和屋梁,主邸的高樓和它那雕花的露台和半圓的窗戶——再在這挨擠的房屋和樹木的一團之上,是一所舊式的教堂,將它那五個貼金的光輝燦爛的閣頂聳在天空中。這閣頂上裝飾著金的雕鏤的十字架,是用同一質料的也施雕鏤的鎖索,係在圓頂格上的,遠遠一望,令人覺得好象空氣被毫無支架,浮在蔚藍的天宇中的發光的鑄了錢的黃金,燒得紅光閃閃。而這樹木,屋頂和十字架的一團,又出色的倒映在溪水裏,這裏有高大的不等樣的楊柳,一部分剩在岸上,一部站在水中,把它那糾纏著碧綠的,粘膩的水草和茂盛的睡蓮的枝葉浸入溪流,仿佛在凝眺這輝煌的景象。
這風景實在很出色,然而從高處向著山穀,從府邸的高樓向著遠方的眺望,卻還要美麗得多。沒有一個賓客,沒有一個訪問者能夠淡然的在露台上久立,他總是驚異得喘不出氣來,隻好大聲叫喊道:“天哪,這裏是多麼曠遠和開闊嗬!”一片無邊無際的空闊,在眼前展開:點綴著小樹林和水磨的牧場後麵,聳立著鬱蒼的森林,像一條微微發光的絲帶;森林之後是在漸遠漸昏的空際,隱現著閃閃的黃色的沙丘;接著這就又是森林,青蒼隱約,恰如遼闊的大海或者平遠的煙靄;後麵又是沙丘,已經沒有前一道的清楚了,然而還是很分明的在黃蒼蒼的空氣中發閃。在遠遠的地平線上看見山脊的輪廓:這是白堊岩,雖在極壞的天候,也自燦然發白,似乎為永久的太陽所照射。在這一部分是石膏岩的山腳下,由雪白的質地襯托出幾個煙霧似的依稀的斑點來:這是遠處的鄉村,卻已不是人的目力所能辨別——但見一個教堂的金色的尖頂,炎炎的火花似的忽明忽滅,令人覺得這該是住著許多人們的較大的村莊。但全體卻沉浸於深的寂靜中,絕不被在澄淨的大氣裏飄揚,忽又在遙遠的寥廓裏消失的隱約可聞的空際歌人的歌詞所妨礙。總而言之,是沒有一個賓客和訪問者能在露台上靜下來的;如果站著凝眺了一兩點鍾,他就總是反複著這句話:“天哪,這裏是多麼曠遠和開展嗬!”
然而這宛然是不可攻取的城寨,從這方麵並無道路可通的田莊的居人和地主,是什麼人呢?人應該從別一方麵去——那地方有許多散種的槲樹,在欣欣然迎接漸漸臨近的行人,遠伸著寬闊的枝條,像一個朋友的臂膊,把人一直引到邸宅那裏去,那屋頂,是我們已經從後麵看見過了的,現在卻完全顯現了,在一大排農人小屋,帶著雕刻的屋棟和屋角,以及它那十字架和雕鏤的懸空的鎖索,都在發著金光的教堂的中間。
這是忒萊瑪拉罕斯克省的地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的地方。這福人是一個三十三歲的年青的漢子,而且還沒有結過婚。
這地主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又是何等樣人呢?是什麼人物?特質怎樣,性格如何?——那我們可當然應該去打聽親愛的鄰人了,好心的讀者女士們。鄰人們中的一個,是退伍佐官和快樂主義者一流,現在是已經死掉了,往往用這樣的話來說明他道:“一匹極平常的豬狗!”一位將軍,住在相距大約十維爾斯他的地方,時常說:“這小夥子並不蠢,但是他腦袋裏裝得太多了。我能夠幫助他,因為我在彼得堡有著一點連絡,而且在……”將軍從來沒有說完他的話。地方審判廳長的回答卻用了這樣的形式:“明天我要向他收取還沒完清的稅款去了!”一個農夫,對於他的主人是何等樣人的問題,簡直什麼回答也沒有。總而言之,鄰人們對他所抱的意見,是很不高妙的。但去掉成見的來說,安特來·伊凡諾維支卻實在並不是壞人,倒僅僅是無所為的活在世上的一個。就是沒有他,無所為的活在世上的家夥也多得很,為什麼田退德尼科夫就不該這麼著呢?至於其餘,我們隻將他每天相同的一天的生活,給一個簡短的摘要,他是怎樣的性格,他的生活,和圍繞著他的天然之美相關到怎樣,請讀者由此自去判斷就是了。
每天早上,他照例醒得很晚,於是坐在床上,很久很久的擦眼睛。晦氣的是他的眼睛小得很,所以這工作就需要很多的時光。在這施行期間,有一個漢子,名叫米哈羅,拿著一個麵盆和一條手巾,站在房門口。這可憐的米哈羅在這裏總得站個點把鍾;後來走到廚房裏去了,於是仍複回轉來;但他的主人卻還是坐在床上,盡在擦他的眼睛。然而他終於跳起來了,洗過手臉,穿好睡衣,走進客廳裏去喝一杯茶,咖啡,可可,或者還有鮮牛奶。他總是慢吞吞的喝,一麵胡亂的撒散著麵包屑,漠不關心的到處落著煙卷灰。單是吃早餐,他就要坐到兩點鍾,但是這還不夠。他又取一杯涼茶,慢慢的走到對著庭園的窗口去,在這裏,是每天演著這樣的一出的。
首先,是侍者性質的家丁格力戈黎,和管家女貝菲利耶夫娜吵架,這是他照例用了這樣的話來道白的:“哼,你這賤貨,你這不中用的雌兒的你!你還是閉了嘴的好,你這野種!”
“你要這樣嗎?”這雌兒或是貝菲利耶夫娜給他看一看捏緊的拳頭,怒吼著,這位雌兒,雖然極喜歡鎖在自己箱子裏的葡萄幹,果子醬和別的甜果東西,但是並非沒有危險,態度也實在很粗野,勇壯的。
“你還和當差的打過架哩,你這沙泥,輕賤的,”格力戈黎叫喊道。
“那當差的可也正像你一樣,是一個賤骨頭呀,你想是老爺不知道你嗎?他可是在那裏,什麼都聽見。”
“老爺在那裏呀?”
“他坐在窗口,什麼都看見。”
一點不錯,老爺坐在窗口,什麼都看見。
還有來添湊這所多瑪和哥摩剌[103]的,是一個孩子在院子裏放聲大叫,因為母親給了他一個耳光,還有一匹獵狗也一下子坐倒,狂吠起來了;廚子從窗口倒出沸水來,把它燙壞;總而言之,是一切都咆哮,喧嚷得令人受不住。那主人卻看著一切,聽著一切,待到這吵鬧非常激烈,快要妨礙他田退德尼科夫的無所為了,他這才派人到院子裏來,說道,但願下麵鬧得輕一點。
午餐之前的兩點鍾,安特來·伊凡諾維支是坐在書房裏,做著一部偉大的著作,要從所有一切的立場,社會的,政治的,哲學的和宗教的,來把捉和照見全體俄羅斯;並且解決時代所給與的困難的懸案和問題,分明的決定俄國的偉大的將來,是在那一條道路上;總而言之,這是一部現代人才能夠計劃出來的著作。但首先是關於他那主意的傑構的布置:咬著筆幹,在紙上畫一點花兒,於是又把一切都推在一邊;另外拿起一本書,一直到午餐時候不放下。一麵喝羹湯,添醬油,吃燒肉以及甜點心,一麵慢慢的看著這本書,弄得別的淆饌完全冰冷了,有些還簡直沒有動。於是又喝下一杯咖啡去,吸起煙鬥兒,獨自玩一局象棋做消遣。到晚餐時候為止,此外還做些什麼呢——可實在很難說。我想,大概是什麼也不做了。
這三十三歲的年青人,就總是穿著睡衣,不係領帶,完全孤獨而且離開了世界,消遣著他的時光。散步和奔波,他不喜歡,他從來不高興到外麵去走走,或者開一扇窗戶,把新鮮空氣放進房裏來。鄉村的美麗的風景,賓客和訪問者是不勝其歡賞的,但對於主人自己,卻仿佛一無所有,讀者由此可以知道,這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田退德尼科夫,是屬於在俄國已經絕跡,先前是叫作睡帽,廢料,熊皮等等的一大群裏麵的,現在我可實在找不出名目。這樣的性質,是生成的,還是置身嚴厲的環境裏,作為一個悲涼的生活關係的出產,造了出來的,是一個問題。要來解答,也許還是講一講安特來·伊凡諾維支的童年和學齡的故事,較為合適罷。
開初,是大家都說他會很有些聰明的。到十二歲,有一點病態和幻想了,但以神經銳敏的兒童,進了一個學校,那校長,是一位當時實在很不平常的人:是少年們的偶像,所有教師們的驚奇的模範,亞曆山大·保甫洛維支有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他多麼熟悉俄國人的性質嗬!他多麼知道孩子的心情嗬!他多麼懂得引導和操縱兒童嗬!刁滑的和搗亂的如果鬧出事情來,沒有一個不自己去找校長招認他的胡行和壞事的。然而這還不是全部:他受了嚴重的責罰,但小滑頭卻並不因此垂頭喪氣,反比先前更加昂然的走出屋子來。他的臉上有著新鮮的勇氣模樣的東西,一種心裏的聲音在告訴他道:“前去!快點站起,再靜靜的立定罷,雖然你跌倒了。”校長對於他的少年們從不多講好規矩。他單是常常說:“我隻希望我的學生一件事:就是他們伶俐和懂事,此外什麼也沒有!誰有想要聰明的雄心,他就沒有工夫胡鬧;那胡鬧也就自然消滅了。”而且也真是這樣子,胡鬧完全消滅了,一個不肯用功的學生,隻好受他的同窗的輕蔑。年紀大的蠢才和傻子,就得甘受最年幼者給他起的極壞的綽號,不能動一動他們的毫毛。“這太過了!”許多人說。“孩子太伶俐,就會驕傲的。”——“不,毫沒有太過,”他回答道,“資質低的學生,我是不久留在校裏的;隻要他修完了課程,就足夠了;但給資質好的,我卻還有別樣的科目。”而且實在,資質好的可真是修完一種別樣的課程。他許可看許多搗亂和胡鬧,毫不想去禁止它;在孩子的這輕舉妄動裏,他看見他們的精神活動的滋長的開端,他還聲明說,在他,這是少不得的,倒非常必要,恰如一個醫生的看疹子——為了精密的調查人的內部,究竟在怎樣的發展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