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顧憲成的故事(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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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張居正的去世流下的殷紅眼淚還在地磚上未幹,映射著蒼茫的月色顯得如此瑰豔的時候,我就接到了你的召見。我的情緒尚未平複,然而萊斯利卻已經欣喜若狂。在他看來,這就是他為我做的最重要的事情,而我竟然還在家中為了一個所有人都認為我恨他入骨的人的死亡哀痛不絕。

我不知道張居正在彌留之際知不知道這份奏章。如果他知道,他將帶著對我的鄙視與不屑開始長眠,而無法得知我很可能是這個朝堂上為數極少的真正了解他的人之一。

萊斯利在我身旁狂躁的踱步,語氣態度幾近歇斯底裏。然而不久後他就敏銳的捕捉到我想要放棄這次他精心為我安排的會見的念頭,他在一瞬間的錯愕之後,逐漸安靜下來。他明白怒火與躁動不能使哀傷的情緒讓位,想讓我從深埋的痛苦中走出,隻有彌漫開平和的氛圍然後潛移默化。我們都有操控情緒的能力,翊鈞。隻是,我們需要練習,也需要真誠。當晚,我被他的真誠所觸動,我相信,盡管他解決問題的途徑或許不妥,但他是真心想幫助我,真心想拯救這個帝國。

於是我來到了中極殿,輕率的讓你見識了血族的鬼魅,不做任何準備,就把你推入墮落黑暗的泥潭。當那個太監的肮髒鮮血在地磚上肆意流淌的時候,我就明白我在你我之間築起了血紅色的高牆,你躲進牆的背後確保你的靈魂不被弄髒,而我在牆的那頭因為無謂的呼喚而絕望。

於是我又離開了北京,這次攜帶著你的親筆諭令。萊斯利深深埋藏著他的失望,盡管這些我都能從他的麵部表情中讀到。他盡力輕描淡寫的評述這次失敗的會見,對我的評價不過是輕率兩字,甚至嘲笑翊鈞你的承受能力。這一點我知道萊斯利不過是在安慰我罷了,任何一個心智正常的人都會被我當晚的愚蠢行為驚嚇,你仍坐在中極殿裏沒有奪命奔逃就足夠說明你作為天下之主應具備的膽識。

這一次我被外放,回京的時間明顯是遙遙無期。我在北京的這段時光,除了自作孽不可活的草率行為和認識的幾個勉強算做知己的朋友,與一無所獲之間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界限。而更讓我絕望的是,萊斯利的歸期漸近,失敗感在我們之間彌漫,我仿佛被遺棄在熾熱的正午陽光之下,身邊隻有肮髒的鮮血與驚恐的尖叫,我的夢想像在水中被揉碎的月,我認識的,我愛的人都離我而去,我的歸宿是不起眼的,緩緩升騰瞬間滅亡的一縷青煙。

可是我的生命已經定格,我也沒有足夠的膽量真正來到陽光之下。那隻是我的自我折磨,用來打發永恒時光的消遣。我開始坦然的適應被遺棄的日子,我的痛苦一天比一天微弱下去,可換來的卻是萊斯利與日俱增的焦慮與無奈。甚至他會在日落的刹那向我承認自己的脆弱,乞求我的原諒,然後在我的注視之下,殺死無辜的少女,在她們純潔醇香的鮮血中尋求心靈的安慰。然後,他總會帶著一絲僥幸的表情,感歎少女的鮮血帶來的是沒有後顧之憂的片刻愉悅,血族尚且不至於完全沉迷成癮,這點與鴉片之間有著截然的不同。

接著時光穿梭不盡,我與他終於迎來了離別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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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漫長寂寞的寒夜。萊斯利輕輕地告訴我他要動身的日期,我默然的為他擺下一桌盛大的宴席。我明白他根本不會來赴宴,甚至會在我根本沒有料到的時刻提前出發,不給我留下半點留戀。我們是以失敗者的身份離別,自然沒有驕傲的理由。在黑暗中悄然隱去,無疑是你我最好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