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假期
天亮以前,我們來到一家旅店,我要在那裏等到明天九點,巴吉斯來接我。見到巴吉斯的時候,我很開心,仿佛我們隻分開不到五分鍾。想起我幫他給裴果提傳話的事,我問他是否有答複,知道他沒收到任何消息,我打算見到裴果提,當麵給巴吉斯傳話。
回到了家,看到的一切都會使我想起過去那個快樂的家,現在已經無法重溫舊夢,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巴吉斯把我箱子放在門口就走了,我順著小路朝房子走去,看著那些窗戶,每走一步都怕摩德斯通先生或摩德斯通小姐突然從哪個窗口探出頭來。然而他們倆誰都沒有露頭。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聽到客廳傳來母親低聲唱歌聲。我悄悄地走進屋裏。她坐在壁爐旁,正在給一個嬰兒喂奶。我一跟她說話,母親嚇了一大跳,叫了起來。她一看是我,走到屋子中間來迎我,跪在地上吻我,還把小家夥的小手擱在我的嘴唇上。
“這是你弟弟,”母親撫摸著我說,“大衛,我的好孩子!我可憐的孩子!”她摟著我,親了又親,還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這時,裴果提跑了進來,一下撲倒在我們跟前,在我們周圍瘋似的開心了一刻鍾。
他們沒想到我回來得這樣快,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去鄰居家做客去了,要很晚才回來。我們一起坐在壁爐旁邊吃飯,吃飯的時候,我找到機會和裴果提說了巴吉斯的事。可裴果提不願離開母親,也沒想過嫁人,她和母親相約,互不離開。
我們吃過茶點,清理了爐灰,剪了燭花以後,我就從那本鱷魚故事裏選了一章,念給裴果提聽,借以回憶往昔時光。後來,我們談起薩倫學堂,又談到斯蒂福,我們都很高興。不過,那樣的夜晚,從此以後再沒有過,永遠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下樓吃早飯,我十分不安,因為自從得罪了摩德斯通先生,我就一直沒見過他。我猶豫不決,反複幾次,才下了樓,在客廳裏露了麵。
他站在壁爐前,背對著爐火,摩德斯通小姐在泡茶。我進去時,他盯著我,可是什麼反應也沒有。
我心裏一陣慌亂,不過我接著走向前去,對他說:“先生,請你原諒。我很抱歉,過去做了那樣的事。希望你饒恕我。”
“大衛,聽見你說抱歉,我很高興。”
他向我伸出一隻手,正是我咬過那隻。我情不自禁地往他手上發紅的地方多看了一會,但是我一看他那副陰險的麵孔,我的臉就紅了,比他手上那塊發紅的地方還要紅。我又向摩德斯通小姐打了招呼,她就開始在日曆上給我放假的日子做記號了。
頭一天,我看見摩德斯通小姐和母親坐在屋裏,小弟弟躺在母親的腿上,我就走進去,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過來。不想,摩德斯通小姐突然大叫一聲,就暈倒了,使我驚慌失措,差一點把孩子扔在地上。恢複過來以後,她就正顏厲色地對我說,不管什麼借口,今後再也不許我碰小弟弟一下。我母親則以讚同的語氣,屈服了。
我覺得他們讓我別扭,我同樣也使他們覺得別扭。晚上,我有時候去廚房陪裴果提坐坐。我在廚房裏覺得很舒服,也很隨便,沒有顧慮。而在客廳裏,這都是不可能的,整個客廳籠罩著讓人感到痛苦的氣氛,既不舒服,也不隨便。摩德斯通姐弟認為,要對我可憐的母親進行訓練,而用我來考驗她,是他們采用的方法之一。
摩德斯通小姐看到我悶悶不樂,很不高興,覺得我是在裝模作樣。摩德斯通先生就當著我母親的麵訓斥我,要我好好改變,要對他完全服從。他像命令狗一樣命令我,我也要像狗一樣服從他。他禁止我和裴果提她們來往,搞得我戰戰兢兢,母親也隻有怯怯地認同他處事高明。
我熬過的日子多麼無聊,多麼拘束啊!呆呆坐在那裏,一坐就是幾個鍾頭,不敢動彈,生怕摩德斯通小姐煩躁。就是散步,也擺脫不掉客廳裏的影子,吃飯默不作聲,晚上不敢看閑書。這是一場噩夢,一副重擔,壓得我頭昏腦脹,思想遲鈍。
寒假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走,我並不感到難過。我早就麻木了,不過我慢慢有所恢複,盼著和斯蒂福見麵,雖然他身後還跟著個克裏克爾先生,怪可怕的。
巴吉斯又來到大門口接我。我吻了母親,也吻了小弟弟,心裏真難過,母親用最大的熱情擁抱了我。我上車後,忽然聽到母親叫我,我向外一看,看見她獨自站在花園門口,兩手把她的小娃娃舉起來讓我看。天氣很冷,沒有風,連一根頭發和衣服上的一個褶子都沒有飄動。隻見她舉著自己的孩子,聚精會神地看著我。我就這樣回到了學校,永遠離開了母親。
第八章 冷遇
我回到薩倫學堂,到三月份我生日,兩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令人難以置信。很多事情都沒有印象,不過我卻記住了那個特殊的日子。
那一天,到處彌漫著霧氣,還能看到鬼魂般的白霜。教室裏稀落的蠟燭冒著火苗,學生們凍得難受,用腳跺著地板。早飯後,我們玩了一會兒,剛回到屋裏,夏普先生就叫我到客廳去,我以為是裴果提又捎來好吃的。我急忙到客廳,之間克裏克爾先生坐在那裏吃早飯,麵前放著那根藤棍,還有一份報紙,而克裏克爾太太手裏拿著一封信,已經拆開。
克裏克爾太太領著我走到沙發前,挨著我坐下,她詢問了我寒假結束,離家時候媽媽的情況,又和我說到生死,讓我很害怕,竟然哆嗦起來。她告訴我母親死了,那個小弟弟也死了。我孤苦伶仃,禁不住哭了起來,偌大一個世界,我竟成了一個孤兒。她對我很好,讓我留在那裏待了一整天。我哭累了就睡著了,醒了,再哭一陣。哭夠了,我就思索起來,我想到要回家去參加葬禮。
第二天晚上我動身回家,不是坐驛車,而是坐著名叫“農夫”的重型班車。我是下午離開薩倫學堂的,沒想到竟是一去不複返。
早上九點才到亞茅斯,我向窗外張望,想找一找巴吉斯。但是,一個穿著黑衣的胖胖小老頭把我接到他家。他是奧默先生,經營一家商店,經銷布匹,兼營成衣,製作喪服等。他和女兒明尼幫我做了一身喪服,讓我吃了早飯,還看到了我最親愛母親的棺材。
回到家裏,我還沒到屋門口,就撲到裴果提懷裏去了,是她把我領進屋裏去的。她一看見我,就難過得哭了起來,但她很快克製住自己,小聲跟我說話,躡腳走路,好像怕驚動了死者。她夜裏也不睡覺,一直守著,隻要她那可憐又可愛的美人兒還沒入土,她就絕不離開。
我進來的時候,摩德斯通先生在客廳裏,根本不睬我。他坐在壁爐前麵扶手椅裏,一邊掉眼淚,一邊想事情。摩德斯通小姐正在書桌前麵忙活,桌上放著許多信件和單據。她用鐵一樣堅定的語氣,小聲問我喪衣尺寸的情況。這就是她的堅定性給我的全部安慰。偶爾摩德斯通先生會在屋裏來回走動,好像坐立不安似的,除此之外,整個房子都很寂靜。
在葬禮之前的那幾天裏,我很少見到裴果提。上下樓的時候,我看見她老待在停放我母親和她的小娃娃的屋子附近。每天晚上,她來看我,坐在我床頭上,等我入睡。在安葬之前一兩天,她把我帶到了那間房裏去。我記得在床上一條白色的被單底下——周圍是一片美妙的潔淨和清新——似乎躺著那所屋子的肅穆的靜寂化身。裴果提想要輕輕地把白布撩起來的時候,我喊道:“哦,別動!”拉住她的手不放。
“很長時間,你的母親身體一直不好。”裴果提說,“她神思恍惚,一直不開心。她生那個孩子時,我以為她會好起來的,不料她更虛弱了,一天不如一天。在她的孩子出生以前,她時常喜歡獨自坐著,終日以淚洗麵;在以後,她常對孩子唱歌,唱得很柔和、幽遠。有一次,我聽見她的歌聲,竟以為那是在半空中飄蕩著的一種聲音,越來越遠去的聲音。”
“我覺得她後來變得越發膽小,容易受到驚嚇,一句嚴厲的話,就像是打了她一樣。不過她對我始終如一。對我這個傻裴果提改變什麼——我那可愛的姑娘絕沒有。”
說到這兒,裴果提稍稍停頓了一下,輕輕地拍著我的手。
“我最後一次看到她恢複以前的樣子,是在你回家的那天晚上,親愛的。你走的那一天,她對我說道,‘我將永不能再看到我那可愛的寶貝了。’不知怎地,我有一種預感,挺靈的,我信。”
“自那以後,她努力想振作起來。有好幾次,當他們說她無憂無慮,不操心,她就假裝成這樣,其實這樣的日子已完全過去了。她一直不敢把告訴我的話告訴丈夫,對誰都不說。直到有一天晚上,就在去世前一個多星期,她對丈夫說:‘親愛的,我覺得我要死了。’”
“‘這樁心事總算了結了,裴果提,’那天晚上送她去休息的時候,她對我說:‘他在未來的幾天內會一天天地更相信這話的,可憐的人兒,一切就完了。我真累啊。如果這算是睡覺,你在我睡著的時候就在我旁邊,別離開我。願上帝保佑我的兩個孩子!願上帝保護我那個沒父親的孩子呀!’”
“此後我從沒有離開她,”裴果提說,“她時常跟樓下的那兩個人說話,因為她愛著他們,不過當他們離開她的床邊時,她就轉頭來望著我。好像我在那裏才會得到安寧,不然就無法入睡。”
“在最後一夜的黃昏時分,她吻著我,說道:‘如果我的娃娃也死了,裴果提,請讓他們把他放在我的懷裏,跟我一起安葬。’這是照辦了的,因為那可憐的小家夥隻比她多活了一天。她又說,‘讓我那最親愛的孩子送我們到安息地吧,你告訴他,他的母親躺在這兒的時候,曾為他祝福,不止一次,而是上千次。’”
裴果提說到這裏,又沉默了一會兒,又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
“那天晚上,夜已深了,”裴果提說,“她向我要水喝,喝完水,那可愛的人兒呀,對我微微一笑,笑得那麼美!”
“到了黎明以後,太陽正在升起來時,她已經非常虛弱了。她讓我轉轉她的身子,朝著我,那可憐的腦袋偎依在又笨又愛發火的裴果提的胳膊上,就像一個睡著的孩子似的閉上了眼睛。”
喪事過後,沒聽到一句關於我未來的話,也沒見到任何舉動。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摩德斯通小姐,我什麼時候回學校去,她很冷淡地認為,我根本不需要再回去了。原來加在我身上的約束通通取消了,隻要我不和摩德斯通先生在一起,他們就不管不問,我可以自由地和裴果提在一起了。
“裴果提,”一天晚上,我在廚房的爐火旁烤手,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小聲說道,“摩德斯通先生比過去更不喜歡我了。他從來就不大喜歡我,裴果提,現在隻要有可能,他連看都不願意看我了。”
“也許是他心情不好吧!”裴果提說著捋了捋我的頭發。
“不是那個原因。他心情不好,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兒。他這會兒,心情也不好,和摩德斯通小姐在壁爐旁邊坐著呢。不過我要是一進去,裴果提,他就是另外一副模樣了。”我說,還不由自主地學了學他拉著長臉皺眉頭的樣子。“他要是光心情不好,就不會那樣看我了。我就光是難過,這倒使得我心腸更軟了。”
裴果提沉默了一會兒。我隻顧烤手,一聲也沒吭。最後她說:“大衛。”
“什麼事兒,裴果提?”
“我能想到的辦法,我都試過了,我的孩子——能行的,不能行的,我都試了試——想在布倫德斯通這地方找一份合適的工作,可就是找不到,我的孩子。”
“那你打算怎麼辦呢,裴果提?”我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問她,“你想不想到別處去找出路呢?”
“我估計不得不到亞茅斯,”裴果提答道,“在那裏落腳了。”
我一聽這話,心裏一陣高興,說道:“我還以為你會走得遠遠的呢,要是那樣,我就找不到你了。親愛的老裴果提,我會抽空到亞茅斯去看你。你不會跑到世界的另一頭去吧,啊?”
“感謝上帝,不會的!”裴果提非常興奮地大聲說道。“隻要你在這兒,我的小乖乖,我這一輩子會每個禮拜都來看你的。每個禮拜都會有一天來看你。”
這個許諾讓我如釋重負,而且還不止於此,因為裴果提接著說:
“大衛,你聽我說,我要先到哥哥家再住上兩個禮拜,利用這段時間,好好考慮考慮,同時也想辦法恢複到以前的樣子。我一直在想,眼下他們既然不想讓你待在這兒,也許會讓你跟我一塊兒走一趟。”
這個計劃讓我十分開心。臨走的時候,裴果提的情緒自然是很低沉的,因為許多年來,這裏就是她的家,她在這裏疼愛過兩個人——我和我母親——這是她一生中最疼愛的兩個人。清早,她還到教堂墓地裏去走了一趟。後來巴吉斯來接我們,她就上了車,坐在那裏,直用手絹擦眼淚。
“你要是結了婚,裴果提,我想你一定會和現在一樣喜歡我吧?”在去裴果提先生家的路上,我問道。
這個善良的人一聽這話,馬上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把我摟在懷裏,反複地說她疼我愛我,絕不會變,弄得走在前麵的自家人和路上的行人大為驚訝。
在這以後,我們繼續往前走,裴果提又問我:“你說,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孩子?”
“你是說結婚,和巴吉斯先生結婚的事嗎,裴果提?”
“是呀。”裴果提說。
“我覺得很好,裴果提,因為你知道,這樣一來你就有馬有車,可以坐這套馬車來看我,又不用花錢,還一準能來。”
“我這乖孩子真懂事兒!”裴果提大聲說道,“這一個月,我也一直這麼想。是啊,我的寶貝。到那時候,我想我就更自由了,況且在自己家裏幹活比在誰家幹活都自在。現在要是去伺候一個生人,我還真不知道幹什麼好呢。再說,和他結了婚,我就離我那俊姑娘的墳不遠,”裴果提帶著思念的神情說道,“什麼時候想去看看,就可以去看看。等我兩腿一伸的時候,就埋在離我那親愛的俊姑娘不遠的地方了。”
我們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
“不過要是我的大衛不讚成,”裴果提興致勃勃地說,“我就不再考慮這件事了——即便他在教堂裏問我三十三次,即便訂婚戒指在我口袋裏磨舊了,我也不再考慮這件事了。”
“裴果提,你看看我,”我說,“看我是不是真高興,是不是真心希望你和他結婚。”我的確是打心眼兒裏讚成這件事。
“好啦,我的命根子,”裴果提說著,使勁兒摟了我一下,“我白天黑夜,隨時都在想,各種情況都想到了。不過我要跟我哥哥商量商量,咱們先別跟別人說,大衛,就你和我知道。巴吉斯老實忠厚,”裴果提說,“我要對他盡我的責任,要是我——要是我覺得不舒服,我想那就是我的不是了。”裴果提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起來。
裴果提先生的小屋看上去和原來完全一樣,隻是在我眼裏可能顯得略微小了一點兒。古米治太太在門口等著我們,好像從上次以來,她就一直站在那裏。屋裏的一切都是原樣兒,連我臥室裏那藍色缸子裏的海草也沒變樣兒。我到外麵的棚子裏看了看,還是那些龍蝦、螃蟹和蜊蛄,還是在那個角落裏,還是那樣互相緊緊地擠在一起,還是那樣碰見什麼夾什麼。
現在這整個地方和過去一樣吸引人,但是我的感受卻不同。我有些失望。也許是因為小艾米麗不在家。我知道她回家的路,所以過了一會兒,我就慢慢地走著,到路上去迎她了。
不一會兒,遠處出現了一個人影,我很快就認出來了,那就是艾米麗,她雖然長大了,身材卻依然不高。她漸漸走近了,我看到她的藍眼睛比原來更藍了,兩個酒窩兒更好看了,整個身材更漂亮,更有活力,這時候,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使我假裝不認識她,從她身旁走過,好像在看遠處的什麼東西。
小艾米麗毫不介意。她明明看見我了,卻不回過頭來叫我,而笑著向前跑去。這樣一來,我不得不在後麵追她,她跑得真快,等我追上她的時候,已經快到家了。
“哎喲,原來是你呀!”小艾米麗說。
“啊,你本來就知道是誰,艾米麗,”我說。
“難道你不知道是誰嗎?”艾米麗說。我想吻她一下,可是她卻用手捂住了她那通紅的嘴唇,還說她已經不是孩子了,說著比剛才笑得更厲害,一邊笑,一邊跑回家去了。
她好像在拿我開心。她身上的這種變化使我感到非常驚訝。茶點擺好了,我們那個小櫃子也放在了原來的位置上,可是她沒有過來和我坐在一起,而情願和那嘟嘟囔囔的古米治太太做伴去了。裴果提先生問她為什麼這樣,她把頭發抓亂,披在臉上,把臉遮住,一個勁兒地笑,什麼也不說。
“簡直是隻小貓兒!”裴果提先生說著,用他的大手拍了拍她。
“是小貓兒!是小貓兒!”哈姆大聲說道,“大大大衛少爺,她是小貓兒!”他坐在那裏衝著艾米麗格格地笑了一陣,心裏又愛慕,又高興,漲得滿臉通紅。
小艾米麗讓他們給寵壞了,實際上,裴果提先生寵她寵得比誰都厲害。她隻要把臉貼在他那紮人的絡腮胡子上,讓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她那樣親切,那樣善良,又機靈,又羞澀靦腆,實在討人喜愛,讓我比過去更加喜歡她了。
艾米麗的心腸也很軟。茶點過後,我們坐在爐子旁邊烤火,裴果提先生抽著煙,提起我遭到的不幸,這時她眼裏充滿了淚水,隔著桌子,親切地看著我,使得我對她非常感激。
“啊!”裴果提先生說著,隨手抓起艾米麗的鬈發,讓它像水一樣在手上滑過,“你看,少爺,這也是個孤兒,還有這一個。”裴果提先生說著,用手背敲了敲哈姆的胸膛,“他也是,隻是不大像就是了。”
“我要是有你做我的監護人,裴果提先生,”我說著搖了搖頭,“恐怕就不大會覺得自己是個孤兒了。”
“大大大衛少爺,說得好!”哈姆非常興奮地大聲說道,“哈哈!說得好!不會覺得是孤兒了!哈哈!”說到這裏,他也用手背敲了裴果提先生一下,小艾米麗也站起來親了親裴果提先生。
我還是睡在老地方,在船尾的一張小床上,那風也像我上次來時候一樣,呼呼地從這片荒灘吹過。這一次,我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個想法:這風是在為故去的人嗚咽。我想的不是海水會在夜裏湧上來,把我們住的這條船衝走,我想的是自從我上次聽到那風聲之後,海水已經湧上來,把我這幸福的家淹沒了。我記得,那風聲和波濤聲在我耳朵裏減弱了,我在祈禱的時候就加了半句話,祈求長大以後能娶小艾米麗為妻,接著就懷著一顆愛心睡著了。
日子一天天過得和上一次差不多,不同之處——這還是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這次我和艾米麗很少到沙灘上去溜達。她有功課要做,還要做針線活兒,每天都有很大一部分時間不在家裏。不過我覺得即便情況不是這樣,也不能像過去那樣出去溜達了。艾米麗雖然無拘無束,一會兒想這樣,一會兒想那樣,像個孩子一樣,她卻比我想象中更像是一個小婦人了。不過一年的時間,她好像和我產生了很大的距離。我到路上去接她,她就偷偷地繞路回家,等我失望而歸的時候,她就站在門口笑我。最美好的時光,就是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門口做功課,我坐在她腳邊的木頭台階上,念書給她聽。那個四月的下午陽光真明媚,我從沒見過那個坐在舊船門口的小人兒那麼嫵媚,我也從沒見過那樣的天空,那樣的海水,那樣輝煌的船隻駛向那金色的遠方。
時間飛快,我快離開這裏了,他們說裴果提要和巴吉斯先生出去玩一天,讓我和小艾米麗跟他們一起去。頭一天晚上,我一點兒也沒睡好,老盼著和艾米麗度過美好的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兒,我們就都起來了,吃早飯的工夫,遠遠地看見巴吉斯先生,他正趕著一輛輕便馬車,朝著他心愛的人兒跑來。
裴果提穿得和平時一樣,巴吉斯先生則不然,他喜氣洋洋地穿著一件新做的藍上衣,裁縫給他留了很多富餘,袖口很長,那鋥亮的扣子也是最大號的。此外還有淺棕色的馬褲和暗黃色的背心,我覺得巴吉斯先生還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呢!
巴吉斯先生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來到一座教堂,把馬隨手往欄杆上一拴,就帶著裴果提到裏麵去了,留下我和小艾米麗兩個人在車上待著。我趁此機會摟住艾米麗的腰,並且向她提出,既然我很快就要走了,這一整天,我們一定要非常歡樂,非常愉快。小艾米麗表示同意,還允許我親她,我就激動起來。她笑得那樣迷人,我看她看得入神,把痛苦完全拋在腦後。
巴吉斯先生和裴果提在教堂裏待了很長時間,出來後,我們就趕著車到鄉下去了。走著走著,巴吉斯先生扭過頭來,擠了擠眼,告訴我要在車篷上刻下“克拉拉裴果提巴吉斯”,接著就大笑起來,笑得車身直晃。總而言之,他們結婚了,他們就是為這個目的而到教堂裏去的。裴果提很高興。
晚上,我們早早地回到所住的那隻舊船,巴吉斯先生和他太太向我們告別後,就舒舒服服地趕著車回自己家去了。這時我第一次感到我已經失去了裴果提。要不是小艾米麗也在這所房子裏,我睡覺的時候,心裏就會非常痛苦了。
第二天,我們告別了裴果提先生、哈姆、古米治太太、小艾米麗,晚上巴吉斯家裏,裴果提在閣樓上給我收拾了一間小屋,她說這裏永遠是我的,要永遠收拾得和現在一樣。我從心底感謝這位親愛的老奶媽真是忠心耿耿,所以我盡可能地向她表示感謝。
天亮後,她和巴吉斯趕車把我送到大門口,就依依不舍地走了。回到家後,我陷入孤獨的境地,沒人理睬我。日複一日,周複一周,月複一月,我忍受著冷漠。我要是交個朋友,就會受到監視,大概是怕我向人家抱怨。
有一天,我在外麵閑逛,一邊走一邊想著事。在離家不遠的一條小路上,一拐彎,碰見摩德斯通先生和一位先生,我不知所措,那位先生和我打招呼時,我才認出是曾經見過的昆寧先生。昆寧先生得知我待在家裏,無事可做,當晚就和摩德斯通姐弟議定,要把我帶到他那裏幹活,讓我自己養活自己。
第二天,我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帶上一個小箱子,裏麵盛著我的全部家當,坐在驛車上,跟著昆寧先生去亞茅斯,然後轉車到了倫敦。
第九章 謀生
於是,在我十歲那年,我成了摩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一名小童工。
公司與不同的人打交道,其中一項重要的經營項目就是給一些郵船供應葡萄酒和烈性酒。這種買賣需要大量的空瓶子,因此雇了一批大人和孩子,檢查空瓶子,刷洗幹淨,貼上標簽,塞上合適的木塞,蓋上印記,再把成品裝箱,這一切我都得幹。雇來幹這種活的童工隻有我一個。
我幹活的地方,就在倉庫的一個角落裏。昆寧先生隻要站在賬房裏那張凳子最低的一根橫檔上,就能從桌子旁邊的窗口看見我。就在我獨自謀生的第一天早上,一個年齡最大的童工奉命來教我怎麼幹活。他叫米克·沃克,身上係著一條破圍裙,戴著一頂紙帽子。他告訴我說,我們的主要夥伴是個叫白煮土豆的男孩,我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後來發現,這是他來到倉庫後,別人給他起的綽號,因為他臉色蒼白,像煮熟的土豆一樣。
我淪落到這般田地,內心的痛苦無法用語言表達。與這幫人一起幹活,我想長大以後成為一個有學問有地位的人,這樣的希望在我心中破滅了。我絕望極了,對自己所處的地位感到羞辱,覺得胸前像裂開了一個口子,就要炸開似的。
賬房裏的鍾十二點半了,大家都準備去吃午飯。這時,昆寧先生敲了敲窗戶,示意我進去,我進去後,看見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他穿著一件棕色大衣,黑色馬褲,黑色的鞋子,頭很大,閃閃發光,頭上沒幾根頭發,胸膛寬寬的。他手裏拿著一根手杖,衣服雖然破舊,襯衣領子倒不錯,看上去很神氣的樣子。看我進來,便轉身看我,我並不認識他。
“就是他。”昆寧先生說,他指的是我。
“這就是科波菲爾少爺啊,”那陌生人說,幾分憐憫的語氣中,有種難以名狀的氣派,“你好,科波菲爾少爺。”
“感謝上帝!”那陌生人在我向他問好後說,“我接到摩德斯通先生的一封信,他希望我能接待一位剛工作的年輕人,讓他住在我家,目前我有一間空房間,本打算準備出租,但現在我很榮幸地把它留給你做臥室,科波菲爾少爺!”說完,他擺擺手,頭一低,把下巴夾在領子中間。
“這位是米考伯先生。”昆寧先生對我說。
“我的地址,”米考伯先生說,“是在都會路溫莎裏。我……總而言之,我就住在那裏。也許你在這個大都市裏遊覽的地方不多,可能會迷路……我願意晚上來接你,帶你認識下路。”
我向他表示了由衷的謝意,他不怕麻煩,主動提出來這是太好了。於是,我們約定晚上八點鍾左右見麵,然後他就帶上帽子,挾著手杖,哼起小調,挺起腰板,離開了賬房。
那天晚上,到了約定時間,我洗了洗手,擦擦臉,隨後我就跟米考伯先生一起往他家走。去他家的時候,米考伯先生讓我記住街名,路口房子的樣子,這樣,第二天早上我就會很容易找到上工的路了。到溫莎他的家裏,他帶我見了米考伯太太,一個消瘦而憔悴的女人,一點也不年輕了。
我的房間在屋子的盡頭,是個悶氣的小閣樓,牆上畫滿了圖畫,都是些藍色的小餅,房間裏家具很少。米考伯太太帶著雙胞胎,領我上樓看房子,她坐下後,喘著氣對我說:“結婚以前,和爸媽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也要招來一位房客。可是現在,米考伯先生有困難,我們就沒法考慮個人感情了,隻好擱在一邊。”
“你說得對,伯母。”我說。
“米考伯先生眼下很困難,生活的壓力幾乎都要把他拖垮了,”米考伯太太說,“真不知道他這一關是否能過去。以前和爸媽一起生活,不需要考慮這些,現在閱曆多了,也明白這個字眼是什麼意思了。”
米考伯太太還告訴我米考伯先生曾在海軍裏做過軍官,不管是真是假,我至今都依然相信,米考伯先生確實在那裏幹過。而他現在是在給各種店鋪做中間人,恐怕賺錢很少。
“米考伯先生的債主要是拚命要錢,”米考伯太太說,“不給我們留點時間想辦法,那他們要承擔後果,結果隻會弄得越來越糟。反正石頭裏是擠不出血來的,現在米考伯先生身上也不會擠出還賬的錢,打官司也沒用。”
米考伯太太真可憐,想過不少辦法,以補貼家用。臨街的大門上,就掛著一個銅匾,上麵寫著“年輕女子寄宿學堂米考伯太太主辦”,可效果不甚理想,我就沒見過有年輕女子來過。倒是債主不時登門,一個個凶神惡煞的樣子。碰到這種情況,米考伯先生又傷心,又慚愧,甚至有時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可債主一走,他就很快恢複過來,精心地打扮,哼著小曲,準備出去,顯得更氣派。
我就在這座房子裏,和這家人一起,度過了我的空閑時間。我單獨準備早飯,一便士麵包,一便士牛奶。另外,在一個固定的櫃子裏,我存放了一點麵包,一小塊幹酪,留作我晚上回來的晚餐。我知道這是我六七個先令工資裏,一筆很大的開銷。我整天在倉庫裏幹活,一星期就靠這點錢維持生活,從沒有人給我任何忠告、建議、鼓勵、安慰、幫助或支持。
我那時是那樣小,幼稚得很,根本不會獨自生活。要是有錢,我就去買點煮好的咖啡,再來一片抹了黃油的麵包;沒錢的時候,我就到弗利特街的一家鹿肉館瞧瞧,或者去科文特加登市場,去賞賞花。我喜歡在阿德爾菲一帶溜達,看看那裏黑黝黝的拱門,覺得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偶爾,我會走過拱門,坐在一家小旅館門前的長凳上,看看煤炭工人跳舞。
雖然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但我並沒有誇大那時生活的窘境,心裏的孤獨。我認為,要不是有仁慈的上帝,光靠昆寧先生給的那點錢,從早到晚拚命地幹活,我早就成為衣衫襤褸的乞丐,在街上閑逛,也許會成為一個小強盜,到處流浪了。
昆寧先生是個粗心大意的人,又很忙,但他盡量對我另眼相待,能和我這樣一個古怪的小家夥打交道,已經很不容易了。除此之外,我從沒告訴任何人,我是怎麼來到這兒的,我隻是默默地忍受著痛苦。沒人知道我究竟受了多少苦,我把一切痛苦都藏在心裏,隻是埋頭幹活。一開始我難免幹不過別人,不過沒多久,我就和另外兩個孩子幹得一樣快,一樣好了。
我看不到擺脫目前處境的希望,也就不去想它,不過,我並沒有屈服,時時刻刻感到傷心難過。我默默忍受著這一切,就連給裴果提寫信,從沒透露過真情,我怕她為我擔心。
米考伯先生境況不好,也使得我愁上加愁。因為我是一個人,沒人疼愛,我就對他們產生了深厚的感情,不斷考慮米考伯太太盤算的那些出路,為米考伯先生的債務擔心不已。雖然我們年齡相差很大,但因為相同的處境,我和他倆產生了平等的友誼,後來米考伯太太就把我看成了自己人。
“科波菲爾少爺,”米考伯太太有一天晚上說,“我也不拿你當外人,所以爽快告訴你吧,米考伯先生就要大難臨頭了。”
我一聽,心裏十分難過,看了看米考伯太太那發紅的眼睛,報以無限的同情。
“家裏就剩點荷蘭幹酪了,但孩子多,不夠吃的呀。”米考伯太太說,“除了這個,食品間沒有任何東西了。唉!我過去和爸媽一起生活,說習慣了說食品間。我隻想說,家裏沒有任何吃的了。”
“哎呀,”我極為關切地說著,連忙把口袋裏的錢掏出來,懇求米考伯太太收下,並說算是我借給她的。可她親了親我,把我的錢硬塞回去,其實她並不是這個意思。
“不行,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她說,“我可從沒有過這樣的想法。不過,雖然你年紀小,卻很懂事。其實我是想讓你在其他方麵幫我點忙,如果你願意,那就太感謝了。”
我趕緊讓米考伯太太直說。
“我已經把一些餐具偷偷拿出去抵押了,”米考伯太太說,“現在,又有雙胞胎這樣的累贅,我實在沒有辦法。以前和爸媽在一起時,還有一點小東西可以抵押,但那是很痛苦的。米考伯先生絕對不願去做這種事,而把這樣秘密的事情托付給別人,我實在是很為難。科波菲爾少爺,你能不能幫我……”
這時,我才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告訴她,隻要她願意,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當晚,我就幫她把家中幾件較好的物品處理了,隨後,幾乎每天早上,在去摩德斯通—格林伯公司之前,我都要跑上一趟。
不過最後,米考伯先生還是大禍臨頭了。一天清早,他被抓了,關進了巴洛區的國王法院監獄。臨走出家門時他對我說,白日之神對他來說已經隕落,我以為他的心都要碎了,感到非常難過,不過沒到中午,就聽說他已經在那裏開心玩起九柱戲了。
米考伯先生被抓的第一個星期天,我要去看他,準備和他一起吃頓飯。快到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個看守,想起羅德裏克·蘭登夫在債務監獄的情形,我的眼睛模糊了,心怦怦地跳,覺得看守在我麵前直晃悠。米考伯先生在大門裏麵等我,來到他的屋裏,我們大哭了一通。隨後,和米考伯先生同住的另一個債戶,拿來一塊羊肚兒,作為我們的午飯。這頓飯吃得頗有些吉卜賽味道,我們都很滿意。探監回來,我就向米考伯太太彙報了一番,好讓她放心。
就這樣,我們在溫莎的那所空蕩蕩的房子裏,又過了很久。最後,米考伯先生在監獄裏弄了一間房,他們就連床都搬進國外監獄了,而我則在監獄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屋,這樣就離他們很近,我認為這樣,就和米考伯他們一家非常親密,患難與共,難舍難分了。一想到米考伯先生的災難,我覺得自己的小屋真是天堂。
在這段時間裏,我依舊在摩德斯通—格林伯的倉庫裏,仍和開始時一樣,幹著普通的活兒,跟幾個普通人做朋友,心裏老是感到不該這樣落魄,不該受這樣的屈辱。在每天回家的路上,或是中午在街上溜達,我都會看到許多孩子,可是從沒有結識過其中的任何一個人。我跟從前一樣,過著苦惱的生活,依舊孑然一身,一切都在靠自己。僅有的一點變化,是我比以前更寒磣了。
米考伯先生的一些親戚開始照顧他們,他們在監獄裏的日子比以前強多了。我每天早上可以和他們一起吃早飯,去監獄之前,我喜歡到倫敦舊橋去溜達一會,坐在石牆上,看來往的行人,或是遠望,看太陽在水麵上閃光,仿佛是點燃了的金色火焰。米考伯先生根據親戚的建議,按照破產債務人法申請破產,估計再過幾個星期,就可以被釋放了。
那些日子,我奔波在巴洛區和黑衣修士區之間,飯後在偏僻的街道上閑逛。後來,法院受理了米考伯先生的請願書,根據破產債務人法,米考伯先生獲釋,命令一下,就可以出獄了。我們非常高興,為他開了慶祝會,其樂融融。該睡覺的時候,大家都走了,我坐在樓梯旁的窗戶前,米考伯先生拿了把椅子,和我坐在一起。
“米考伯太太怎麼樣了,先生?”
“很不好,”米考伯先生搖著頭說,“她受不了。唉,這一天多可怕啊!現在就剩我們了,我們也什麼都沒了。”
米考伯先生緊緊地抓著我的手,歎著氣,流起淚來。我很感動,也很失望,那個盼望已久的日子,本來該很愉快,我們應該高興,但米考伯夫婦已經適應以前困難的日子,現在一下子從困難裏解脫出來,就好像遇上沉船落了水,無所依托了。他們原有的適應能力已經消失了,今晚,他們看上去那麼可憐,痛苦極了。
米考伯夫婦一家要去倫敦了,我隻好和他們分開,要另找住處,和陌生人打交道,一想到這些我就無比痛苦。我和米考伯先生一家已經非常熟悉,和他們親密無間,離開他們,我又無依無靠,心中泯滅的孤單和苦楚,再次湧上心頭,我對這樣的生活,實在無法忍受了。
第十章 出逃
我很清楚,這樣的生活是無法逃避的,除非自己逃跑。我很少收到摩德斯通姐弟的信,有時會有兩三個包裹是昆寧先生收到後,轉交給我的,裏麵裝著新做或補過的衣服。每一次,包裹裏都有一張字條,大意是:簡·摩希望大·科認真,盡心工作,盡心盡責。絲毫看不出在他們眼裏,我除了幹簡單的苦活以外,還能做什麼別的事。
然而,這種苦活,我也不打算再幹多久了。真的,我已經決心逃走,用一切辦法去鄉下,去見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貝西小姐,要把我的遭遇講給我的姨奶奶聽。
我也不知道這不顧一切的念頭是怎麼鑽進我腦袋的。但一鑽進去,它就留了下來,形成一個信念,我一生再沒有比這更堅定的信念了。我決不能說我相信它可望實現,但我已下了最大決心,要將它付諸行動。
可我連貝西小姐住哪兒也不知道,所以就給裴果提寫了封長信,我借故說我聽說有這麼一位太太,住在某個什麼地方(我隨便編了個地名),所以我想知道是否確實。在那信裏,我還告訴裴果提因特殊用途需要半個幾尼,如果她能借給我,待我日後償還,我將對她感激萬分,我以後會把需要這錢的理由告訴她。
不久,我就收到了裴果提的回信,和往常一樣充滿了忠誠和愛心。她隨信附上半個幾尼,並告訴我貝西小姐住在多佛附近,不過她也不能肯定是住在多佛當地,還是在海斯,桑德蓋特,或是福克斯通。在我去向工友詢問這些地方時,竟說這些地方都在一起,我認為這些消息對我已夠了,於是,決定本周末就動身。
我是個誠實的人,不願離開摩德斯通—格林伯公司而留下一個壞名聲,我決定做到星期六晚上再走,而且我剛來時預支了一星期薪水,所以到時不應該再去賬房去領我的工資。為了這個緣故,我才借了半個幾尼,這樣我不至於無錢支付旅費了。到了星期六晚上,我們都在庫房裏領工錢,趕車的蒂普總愛搶先,他第一個進去領錢,我握住米克·沃克爾的手,請他領錢時告訴昆寧先生一聲,我去蒂普家搬箱子。然後我對白煮土豆道聲晚安,便跑走了。
我的箱子放在河對麵的住處。在一張釘在桶上的地址卡上我寫上了:大大大衛少爺,留在多佛馬車票房,待領。我把這卡邊放在口袋裏,準備把箱子拿下來後拴到上麵去。我一麵朝住處走,一麵四下張望,想找到一個幫我把箱子送到票房去的人。
一個腿很長的年輕人帶著一輛很小的空驢車,站在方尖塔附近。我走過時,眼光和他的相遇,我要他把箱子運到多佛馬車票房,運費是六便士。我們把箱子放到車上,那個年輕人忽然跳上車,坐在我的箱子上,加勁咕隆咕隆地飛奔起來。我拚命跟在後麵追,可我喊不出聲,也沒膽量喊。我追了半英裏路,其間至少有二十次,差點被車碾到輪子下。我一邊喘,一邊哭,但我並沒停下腳步,就這樣我朝著姨奶奶貝西小姐住的地方走去。
就在那個星期天,我在那條筆直的大路上走了二十三英裏。暮色落下時,我來到羅切斯特橋,雙腳疼痛,渾身無力,吃著路上買來的麵包,這就是我的晚飯。我吃力地來到了查塔姆——那天晚上這地方看上去是模模糊糊一片白堊、吊橋、沒有桅杆的船隻,那些船有篷子,像諾亞方舟一樣。我爬上一個長著草的炮台,台下有條小路,還有個哨兵在那裏來回走動。我在一門炮附近躺下了,有哨兵的腳步聲做伴,我感到高興,不過他並不知道我躺在上麵。我睡得很香,一覺睡到大天亮。
第二天清早,我渾身發僵,兩腳疼痛。我覺察到要是保存力氣走到終點,我那天就不能走太多的路,因此我決定當天的主要任務就是要把外套賣掉。於是,我脫下外套,適應下不穿上衣的滋味。就這樣,我夾著那件衣裳,對各家估衣店進行了一番考察。最終,在一個老頭那裏換了四便士,吃了東西,恢複了精神,我又一拐一拐地趕了七英裏的路。
晚上,我又找了一個草垛,靠邊躺下,睡了一覺。我腳上起了泡,睡覺前,先在小河溝裏洗了洗腳,又盡量用涼涼的樹葉把腳裹起來。第二天清早我又上路的時候,發現沿路是連續不斷的啤酒花種植場和果園。果園裏一片紅,幾個地方,采酒花的工人已經在幹活了。我覺著這一切太美了。
我終於在逃走的第六天,來到多佛附近那荒涼又遼闊丘陵地帶,走進鎮子,我先在船家中打聽姨奶奶的消息,得到各式各樣的回答。我又去向馬車夫們打聽,他們嘻嘻哈哈的,沒有一點敬意。最後,我向店鋪主人們打聽,他們不喜歡我的樣子,不等我開口就把我打發了。自打我逃出來以後,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苦,這樣沒著落。我已花完了所有的錢,也再無他物可賣;我又餓、又渴、又累、現在離我要達到的目的地好像和倫敦一樣遠。
我問來問去,一個上午就過去了。市場附近的街角有一家倒閉的店鋪,我就坐在它門口的台階上,正在考慮到另外一些地方去試試,忽見一個人趕車經過,一件衣服掉在我麵前。我揀起來遞給他時,看他那一臉的和氣,我鼓起勇氣,問他能否告訴我特洛烏德小姐住在什麼地方?他用馬鞭指著前麵的小丘,告訴我要去的方向,並給了我一便士。
我接了錢,道了謝,買了塊麵包。我邊吃邊朝那位朋友指的方向走,走了好久,還沒看到他說的那幾棟房子。終於,我看到前麵有些房子了,就走過去,來到一家小店,我進店後請人們告訴我特洛烏德小姐住在哪裏。我是對櫃台後的一個男子說這話的,當時他正在給一個年輕女子稱米,可那女子把話接了過去,馬上轉過身來。
“找我主人?”她說,“你要找她有什麼事,小家夥?”
“我有話對她說,”我答道,“麻煩你啦!”
“你是說求她幫忙?”那姑娘頂了我一句。
“不,”我說,“不是的。”可我馬上想到,我來此地其實並非為別的目的呀,我很惶恐,說不出話來,我覺得我的臉發燙。
從她說的話我推斷她是姨奶奶的傭人。她把米放進一個小籃,就走出了小店,一麵對我說,如果要想知道特洛烏德小姐的住處,就跟她走吧。我跟著她,不久就來到一座很整潔的小房子前,那房子還有明亮亮的半圓形小窗戶,房前有一個鋪滿石子的小四方院,裏麵種滿了花,被精心照料,散發著芳香。
“這就是特洛烏德小姐的家,”那年輕女子說,“現在你知道,我隻能說這麼多了。”說著,她就匆匆往屋裏走,好像要把是她帶我來此地推個幹幹淨淨。我被留在花園門前站著,用憂鬱的神情從門上方朝客廳的窗戶看去,隻見那細布窗簾半開半合,窗台上有一個圓形的綠色大屏風,也許是一把扇子,還有一張小桌和一把大椅子,這使我不禁想姨奶奶這會兒也許正神氣地坐在那兒呢。
客廳窗一直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兒,我斷定她不在那裏。於是,我抬頭看看那上麵的一扇窗,看見一個頭發花白而神情和藹的老先生,他怪怪地閉著一隻眼向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再笑笑,就走開了。
這位老先生的意外舉動讓我更加不知所措,我想走到一邊,好好想想該怎麼辦。就在這時,從房子裏走出一位女士,她帽子上係著一塊手絹,手上戴著園藝手套,胸前掛著一個園子裏用的大口袋,手拿一把挺大的刀。我馬上就知道她是貝西小姐了,因為她昂首闊步走出來的神氣,和我可憐的母親常描述這位女士在布倫德斯通棲鴉樓的花園裏的神氣完全一樣。
“走開!”貝西小姐一邊說著,一邊搖搖頭,並向空中揮動那把刀做了個砍的動作,“快走開!這裏不許男孩來!”
我戰戰兢兢地望著她,把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看著她大步走到花園的一角,彎腰去挖什麼東西的根時,我已沒有了勇氣,隻好抱著豁出去的想法,於是我輕輕走過去,在她身邊站下,用手指碰碰她。
“對不起,小姐。”我主動說。
她吃了一驚,抬頭看我。
“對不起,姨奶奶。”
“嗯?”貝西小姐叫道,我還從沒聽過人們用這麼吃驚的口氣說話呢!
“對不起,姨奶奶。我是你的甥孫。”
“哦,天哪!”我姨奶奶說著,一下坐到了花園的小徑上了。
“我是大衛·科波菲爾,從薩福克的布倫德斯通來。我出生的那晚,你去過那兒,見到了我親愛的媽媽。她死後,我很不幸。他們不管我,什麼也不教我,讓我幹活養活我自己,逼著我幹我幹不了的苦活。所以我跑到這裏來找你。我剛出發就被人搶劫,隻好一路走來,從動身後,我就沒上床睡過覺。”說到這裏,我一下子支持不住了,我的手動了一下,想讓她看看我這破衣爛衫的樣子,證明我確實受了不少罪,接著就放聲大哭起來,這酸楚大概在我肚子裏憋了整整一個禮拜了。
我姨奶奶臉上隻剩下驚訝的表情,坐在碎石地上,瞪著大眼看我,見我哭起來,才站起來,抓著我的領子,把我拖到客廳裏去。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打開一個高廚的鎖,從中取出幾個瓶子,然後把每個瓶子裏的東西都朝我嘴裏倒一點。她給我服用了這些滋補劑之後,見我仍舊哭個不停,就讓我躺在沙發上,用披肩給我墊著頭,用她自己頭上的那塊手絹給我墊著腳,以免我把沙發套弄髒。然後,她就坐在我前麵說過的綠色大扇子或屏風後,這一來我就看不見她的臉了,隻聽她過一會就說一聲“我的天哪!”,就像一分鍾一響的求救信號炮似的。
過了一些時候,她搖鈴了。“珍妮,”我姨奶奶對進來的女傭說道,“到樓上去,替我向迪克先生問好,告訴他,我有話對他說。”
見我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珍妮有些吃驚,但她還是去執行命令了。姨奶奶背著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直到那從樓上窗子裏對我眨眼的男人笑嗬嗬地走進來。
“迪克先生,”姨奶奶說,“別犯傻了,因為隻要你精明,誰也精不過你。我們都知道這點。所以,無論怎樣,你可別犯傻。”
這位先生一聽,立刻嚴肅起來,朝我看看。我覺得他好像在懇求我不要提到剛才在窗口發生的事。
“迪克先生,”姨奶奶說道,“你聽我說起過大衛·科波菲爾嗎?好了,別裝作不記得,因為你知道是怎麼回事。”
“大衛·科波菲爾?”迪克先生說,看樣子,我覺得他是不大記得了。
“大衛·科波菲爾?哦,對,是有一個,叫大衛。”
“那好,”姨奶奶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的兒子。要不是他挺像他的母親,他就完全像他父親了,要多像,有多像。”
“他的兒子?”迪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千真萬確?”
“是呀,”姨奶奶繼續說道,“他幹得還真不錯呢,他逃出來的。迪克,現在你眼前的就是大衛·科波菲爾,我要問你,我拿他怎麼辦?”
“你拿他怎麼辦?”迪克先生怯怯地撓撓頭發說,“哦!怎麼辦?”
“是啊,”我姨奶奶神色嚴肅地舉著食指說,“說呀!給我出個好主意。”
“唉,如果我是你的話,”迪克先生一麵有意無意地看著我,一麵仔細想道,“我就……”他一說到我的事,好像靈機一動,想出一個主意來,就趕緊接著說,“我就給他洗澡!”
姨奶奶感到很高興,卻不露聲色,讓珍妮給我準備洗澡水。澡洗得很舒服,我開始感到因露宿野外而造成的四肢劇烈的疼痛,而且我現在累得要命,無精打采,要是讓我支撐著不睡,我連五分鍾都支撐不了。洗完澡,我還感到發暈、發困,過了一會,我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醒來後,就開始吃晚飯,我一直很著急,希望知道她拿我怎麼辦,但她吃飯安安靜靜,一言不發,隻是偶爾往對麵看我一眼,說聲“我的天哪”,而這樣一句絲毫不能消除我的疑慮。
桌布撤去後,擺上來的是種葡萄酒,我也喝了一杯那酒。姨奶奶又把迪克先生請來,讓他聽聽我的經曆,在姨奶奶一連串的問題下,我的故事全部講出來了。迪克先生聽的時候,盡量顯得很有頭腦的樣子。在我回來時,姨奶奶老用眼睛盯著迪克先生,否則,他就睡著了。每逢他有一點笑意,姨奶奶眉頭一皺,他就不笑了。
“迪克先生,”姨奶奶仍和先前一樣嚴肅地舉起食指說,“我要問你另一個問題,看著這孩子。”
“大衛的兒子?”迪克先生揚著臉認認真真又不知所措地說道。
“正是他,”姨奶奶答道,“現在你拿他怎麼辦呢?”
“拿大衛的兒子怎麼辦?”迪克先生說。
“是啊!”姨奶奶答道,“拿大衛的兒子怎麼辦?”
“哦!”迪克先生說,“是啊,拿……要是我,就會讓他上床睡覺。”
“珍妮!”姨奶奶喊道,流露出自鳴得意的樣子,和先前一樣,“還是迪克先生主意好,我們就帶他睡覺去。”
第十一章 決定
第二天早晨,我下樓時,發現姨奶奶倚在餐桌上,胳臂肘就支在茶盤上,正在出神,連茶壺裏的東西流了出來,浸濕了整塊桌布,她也沒覺察出來。直到我進來時,她才從沉思中清醒。我確信,她一定是在想我的事,因此更加焦急想知道她要如何處置我。可我又不敢露出焦急的樣子,生怕會惹她生氣。
“喂!”過了好久姨奶奶說道。
我抬起頭,恭恭敬敬地迎接她敏銳明亮的目光,看著她。
“我已經給他寫信了。”姨奶奶說。
“給誰?”
“給你繼父,”姨奶奶說,“我已經給他寄了封信,告訴他認真對待,否則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他知道我在什麼地方嗎,姨奶奶?”我驚慌地問道。
“我已經告訴他了。”姨奶奶點點頭說。
“你要……把我……交給他嗎?”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不知道,”姨奶奶說,“還要看情形呢。”
“啊!如果真要我回到摩德斯通先生那裏,”我喊道,“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現在還不知道該怎麼辦,”姨奶奶搖搖頭說,“說實話,我不能說什麼,要看情形呢。”
在收到摩德斯通先生回信之前那段時間裏,我憂心忡忡,可我拚命克製,並盡可能做的所有事都讓姨奶奶和迪克先生滿意。終於,摩德斯通先生的回信到了,姨奶奶告訴我他第二天要親自來和她談,這使我大為吃驚。第二天,我裹著身怪模怪樣的裝束,坐在那裏一分一秒地數著時間,有時情緒低落,有時恐懼上升,此起彼伏地衝突著,弄得我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我就這樣坐在那兒,等著摩德斯通那張陰沉麵孔,他人還未到,我就膽戰心驚了。
姨奶奶比平時顯得嚴厲,也容易被激怒一些,但我看不出她為接待客人做了什麼準備。她坐在窗前幹活時,我坐在一旁胡思亂想,把摩德斯通先生的造訪會造成的一切後果,都想個遍。一直坐到下午很晚,午餐已被無限期推遲了,姨奶奶剛發話,準備開飯,她突然驚叫起來,說是驢子又來了。我一看,大吃一驚,隻見摩德斯通小姐坐在偏鞍上,像故意似的,一直走過那片神聖不可侵犯的草地,停在房子前,向四周張望。
“滾開!”姨奶奶向窗外搖頭揮拳道,“不許你到這兒來。你竟敢擅自闖進來!滾開!哦,你這不要臉的東西!”
摩德斯通小姐並沒理會,繼續冷靜地向四周張望,這使我姨奶奶大為惱火,氣得動彈不得,一時竟不能如平常那樣衝出去了。
“我不管來人是誰!”姨奶奶還搖著頭嚷道,依然站在圓形窗裏,向窗外做絕不歡迎的手勢,“我不容許人擅自闖進來。我不許這樣。滾開!珍妮,把它牽走!”
摩德斯通先生站在驢子旁,想把它拉著往前走,摩德斯通小姐用陽傘打珍妮,一群看熱鬧的孩子使勁叫嚷著。我躲在姨奶奶的後麵,看著整個混亂的場麵。後來,摩德斯通小姐下了驢背,和她的兄弟站在台階的下麵,等著姨奶奶接見。因為這場混亂的戰鬥,姨奶奶怒氣未消,十分莊重地從他們麵前走過,沒有理睬他們,就進了屋。後來珍妮為他們通報。
姨奶奶把我留在屋裏,坐她身邊一個角落,再用一把椅子在我前麵攔住,好像這是一個監獄或法庭的被告席。在整個會談過程中,我都待在那個位置上,從那裏,我看到摩德斯通姐弟走進了屋子。
“哦!”姨奶奶說,“我開始還不知道我有幸和誰交手呢。可我不許任何人騎驢經過那片草地。誰也不能例外。我不許任何人那樣做。”
“你的規定,對於生人來說有些不合適。”摩德斯通小姐說。
“是嗎?”姨奶奶說。
德斯通先生似乎生怕又引起衝突,忙插嘴說:“特洛烏德小姐!”
“請原諒,”我姨奶奶很尖銳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你就是摩德斯通先生?娶了那住在布倫德斯通棲鴉樓,我已故外甥大衛·科波菲爾遺孀的那個?”
“是的。”摩德斯通先生說。
“請恕我冒昧,先生,”姨奶奶繼續說道,“如果你不去招惹那可憐的孩子,那要好得多,也會少很多麻煩。”
“在這點上,我同意特洛烏德小姐所說的,”摩德斯通小姐說道,那樣子很是神氣,“我覺得我們那可憐的克拉拉在為人處事方麵還是個孩子。”
“這正是你我感到欣慰之處,小姐,”姨奶奶說,“我們上了歲數,我們的相貌不再會為我們招惹來不幸,也沒人會對我們說這類話了。”
說話間,姨奶奶讓珍妮請迪克先生下樓來,並向摩德斯通姐弟做了介紹。
“這是迪克先生。我的一位老朋友,”姨奶奶口氣加重了,這是暗中提示迪克先生,因為他正在咬指頭,顯得傻乎乎的樣子,“我十分相信他。”
在這種暗示下,迪克先生把手指挪出了嘴,臉上掛上了一種嚴肅而認真的表情,站到這一夥人中間。姨奶奶把頭側向摩德斯通先生,聽他說:
“特洛烏德小姐,一收到你的信,我認真考慮一下,認為親自來答複,或許也更顯得對你的尊敬……”
“謝謝,”姨奶奶用敏銳的目光看著他,“你不必在意我。”
“瞧他那樣,”摩德斯通小姐插嘴道,就把大家注意力引到我這無法形容的裝束上,“真太丟人現眼了。”
“簡·摩德斯通”,他弟弟說,“請不要插嘴好不好!特洛烏德小姐,這倒黴的孩子,在我那親愛的亡妻生前生後,都給家裏引起了許多的麻煩和不安。他性格陰鬱,有逆反心理,性格粗暴,脾氣又倔又拗。我和姐姐都曾努力想改變他的毛病,卻毫無成效。所以,我認為——我可以說,我們倆認為,因為我姐姐完全信任我——你應當聽聽我們認真公正地親口說一說這孩子的情況才對。”
“我弟弟說的全是實話,根本不用什麼證明。”摩德斯通小姐說,“不過,我請求再補充一句:我認為這孩子是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最壞的一個。”
“太過分了!”姨奶奶說道。
“可事實上一點也不過分。”摩德斯通小姐說。
“哈哈!”姨奶奶說,“還有嗎,先生?”
“關於對他的教育方法,”摩德斯通先生接著說,他和姨奶奶相互對視,臉色越來越陰沉,“我有自己的看法,一部分基於我對他的了解,一部分基於我對我自己收支情況。我對自己主張負責,我履行,我不再多說什麼了。我曾把這孩子托付給一個朋友,給他找個體麵的工作;但他不喜歡,就跑走了,成為鄉下的無業遊民,衣衫襤褸地到這兒向你訴冤。如果你信了他,要袒護他,我願把我所知的一切後果和你說一說。”
“還是先說那體麵的工作吧。”姨奶奶說,“如果他是你的孩子,我想,你也會送他去做嗎?”
“如果他是我弟弟的親生孩子,”摩德斯通小姐插進來道,“我相信,他的品性絕不是這樣。”
“再假設,如果那可憐的孩子——也就是他的母親——還活著,他也要去幹那份體麵的工作,是不是?”姨奶奶說道。
“我深信,”摩德斯通歪了歪頭說,“凡是我和姐姐一致認為最好的事,克拉拉是不會有異議的。”
“唉!”姨奶奶說,“不幸的孩子!她的年金也沒了嗎?”
“沒有了,”摩德斯通先生答道。
“那麼那筆小小的財產——就是那座房子和那花園——也沒她孩子的份嗎?”
“那是她前夫無條件地留給她的。”摩德斯通先生開始說道,我姨奶奶則馬上懷著極大的憤怒和不耐煩打斷了他。
“天哪!你這個人,沒必要這麼對我說。無條件地留給她!大衛·科波菲爾當然是無條件地留給她。但她改嫁時,換而言之,她邁出那極不幸的一步去嫁給你時,”姨奶奶說,“說實話吧——就沒人在那時替這個孩子說一句話嗎?”
“我的亡妻很愛她的第二任丈夫,”摩德斯通先生說道,“毫無保留地信任他。”
“你的亡妻,先生,是一個閱曆最淺,最痛苦,最不幸的孩子,”姨奶奶對他搖搖頭說,“她就是那樣的。現在,你還有什麼要說呢?”
“不是這回事,特洛烏德小姐,”他答道,“我到這兒來要把大衛帶回去,無條件地帶回去。按照我認為最恰如其分的方法處置他,我來這裏不是做任何應許,或對任何人做什麼承諾。特洛烏德小姐,你可能對他的逃跑,對他的抱怨,心存袒護的想法。因為,我應該說,你的態度不像要和解,所以我認為你可能有那種想法。我應當請你注意:如果你袒護了他一次,你就得永遠袒護他;如果你介入他和我之間,特洛烏德小姐,你就得永遠介入,那我的門從此不再為他開;而你的門,我認為,自然得永遠為他開著。”
姨奶奶很專注地聽他講這番話,挺直腰板坐在那裏,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嚴肅地聽著他說。等他講完,姨奶奶一動不動,隻把眼睛轉向摩德斯通小姐,然後才說道:
“小姐,你有什麼要說的嗎?”
“說真的,特洛烏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說道,“我能說的,我弟弟已全部說清楚了,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實,他也都說得很明白了。我沒什麼別的要說,隻是感謝你,你對我們那麼客氣,真的是太客氣了。”摩德斯通小姐諷刺的話對我姨奶奶並沒有影響。
“還是聽聽孩子怎麼說吧?”姨奶奶說道,“你願意走嗎,大衛?”
我說不願意,還懇求別讓我走。我說摩德斯通先生和小姐從來就不喜歡我,也沒對我好過。母親愛我,但他們一直讓她為我難過,我心裏很明白這點,裴果提也知道。我說我受的罪大極了,無論是誰,知道我還是這麼小的孩子,就不會想讓我吃苦頭。我乞求姨奶奶,看在我父親的份上照顧我,保護我。
“迪克先生,”姨奶奶說,“我把這孩子怎麼辦呢?”
迪克先生想了想,猶豫片刻,忽然興奮起來,麵帶喜色地答道:“馬上為他量身做衣。”
“迪克先生,”姨奶奶很得意地說,“握握手吧,你說的太在理,太難得了。請你和我一起做孩子的監護人吧。”
“為大衛的兒子做監護人,”迪克先生說,“我很高興。”
“很好,”姨奶奶答道,“就這麼定了。你知道嗎,迪克先生,我一直在想,也許可以管他叫特洛烏德吧。”
“當然,當然。叫他特洛烏德,當然可以,”迪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叫特洛烏德。”
“你的意思是叫他特洛烏德·科波菲爾?”姨奶奶說。
“是的,是的。是這個意思。特洛烏德·科波菲爾。”迪克先生說,還顯得有點不好意思。
這段時間裏,摩德斯通先生一直站著,注視著我姨奶奶,兩道濃眉皺得很緊,臉色煞白,像剛跑了一陣似的喘著氣。
“再見,先生。”姨奶奶忽然對摩德斯通先生說,又轉身對他姐姐說,“還有你,小姐,再見。要是再讓我看見你騎著毛驢在我的草地上走,我非把你帽子打掉,在地上踩上幾腳不可。”
姨奶奶出人意料地發泄這一通怒氣,言辭那麼激烈,摩德斯通小姐什麼也沒說,老老實實地挽上她弟弟的胳膊,氣呼呼地走了。
就這樣,我有了新名字,周圍的一切也都是新的,我開始了新的生活。我從沒想到我會有兩個監護人:姨奶奶和迪克先生。
第十二章 學習
迪克先生和我不久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他結束了一天工作後,我倆常一塊去放那隻大風箏。我們的友情日益見深,他忠實的朋友也是我的姨奶奶,對我的喜愛也與日俱增。在短短幾個星期裏,她把叫我的特洛烏德縮略成特洛了。
“特洛,”一天夜晚,當她和迪克先生照平常那樣下了十五子棋盤後,姨奶奶說道,“我們不應該把你的教育給忘了。”
她提到這事,讓我聽了好開心,因為這是唯一讓我不安的事了。
“你願意去坎特伯雷去上學嗎?”姨奶奶問道。
我回答說我非常願意,因為離她很近。
“好,”姨奶奶說道,“我們先去威克菲爾先生的家。”
“他辦學校嗎?”我問。
“不,特洛,”姨奶奶說道,“他有一個事務所。”第二天早上,姨奶奶親自趕著小灰馬,穿過多佛,腰板直直地,像是參加慶典的車把式。到了坎特伯雷,正好逢集,姨奶奶在車子、籃子、蔬菜和小販的貨攤之間,非常冷靜地駕著那小灰馬穿來穿去。
最後,我們來到一所古老的房子門前,這房子臨街的一麵很突出,也很幹淨。在低低的拱形門上,刻有花果環紋的老式銅門環,閃閃發亮。馬車停在門前,我看到紅頭發的年輕人走了出來,他幾乎沒有眉毛,眼睛呈棕紅色,瘦骨嶙峋,身上那套黑衣還看得過去,係了一條白圍巾。
“威克菲爾先生在家嗎,尤利亞·希普?”姨奶奶說道。
“威克菲兒先生在家,小姐,”尤利亞·希普說,“請進。”說著他用那長手指著一個房間。
我們下了車,走進一間臨街的客廳,隨後,房間另一頭的門開了,走進一位老先生。
“貝西·特洛烏德小姐,”那位先生說,“請進。剛才正好有事,有失遠迎,望請見諒。”
貝西小姐向他致謝,我們走進了他的房間。那房裏有書,有文件,有白鐵皮的箱子等等。
“嘿,特洛烏德小姐,”威克菲爾先生說道:“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我希望不是什麼惡風吧?”
“不是的,”姨奶奶答道,“我不是為了什麼法律問題才來的。這是我的甥孫,我收養了他。我帶他到這裏,要送他進一個好學校,讓好好受教育,也能受到很好的照顧。請告訴我:這樣的學校在什麼地方,情況如何,以及有關它的一切。”
“我們目前最好的學校,”威克菲爾先生沉吟道,“你的甥孫不能寄宿。”
“我想他可以寄宿在別處吧?”姨奶奶提出建議。
威克菲爾先生提議姨奶奶和他一起去看看學校,然後再做決定。等他們回來後,姨奶奶對學校感覺很好,但對那些住宿處卻不滿意。最後,姨奶奶接受威克菲爾先生的建議,讓我暫住在他家,等有合適的住處再搬走。在姨奶奶走之前,我們見到了威克菲爾先生的小管家,他的女兒艾妮斯,她腰裏掛著一個很小很小的籃子,裏麵放著鑰匙。她看上去很穩重,正是這所古老的房子需要的管家。
姨奶奶對這樣的安排十分滿意。她對我說,一切都可以由威克菲爾先生為我安排,我不會感到有任何短缺不便,還對我進行了最慈祥的叮嚀。
“特洛,”姨奶奶最後說,“要為你自己爭氣,為我爭氣,為迪克先生爭氣,願上天保佑你!千萬不要吝嗇,千萬不要虛偽,千萬不要殘忍,你要是能遠離這三種罪惡,特洛,我會永遠對你抱有希望。”
我用最誠懇的態度答應她,絕不辜負她的好意,也不會忘記她的教誨。
姨奶奶匆匆忙忙擁抱了我,就走出了那間房,並順手帶上了房門。一開始,我還感到驚訝,生怕自己又有什麼地方惹她不快了。可我朝街上望去,看到她那樣無精打采地上馬車,頭也不抬,看也不看,就驅車離去,這時,我才了解了她,才沒有錯怪她。
到了晚上五點,威克菲爾先生用晚餐時,我心情才好了起來,準備去吃飯。他隻為我們倆準備了餐具,可是還沒開飯前,艾妮斯就在起居室裏等她父親,陪他下樓去,並坐在他對麵的桌旁。我懷疑離開女兒,他能不能吃下飯。
飯後,我們沒坐在餐室而是回到起居室。在一個舒服的角落裏,艾妮斯為她父親擺上酒杯和一瓶紅葡萄酒。我想,如果那酒是由別人擺的,他絕對喝不出那種滋味來。
他在那裏坐了兩個小時,喝了不少酒。艾妮斯則彈鋼琴,做針線活,和父親聊聊天,和我說說話。和我們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裏,威克菲爾先生很快活,興致很高,但有時當他的目光落在女兒身上,便陷入沉思,不再出聲了。我猜她很快發現了這點,並總用提問或撫摸他一下,來提高他心緒。於是,他不再沉思,喝下更多的酒。
艾妮斯準備好了茶,並為大家斟上。喝過茶後,又像吃飯以後那麼消磨時光,直到她去睡覺。那時,她的父親擁抱她、吻她,等她離開後,他才吩咐在他的辦公室裏點上蠟燭。隨後我也去睡了。
第二天早晨,吃過早飯後,我重新開始了學校生活。在威克菲爾先生陪伴下,我前往將要求學的地方。那是一座莊嚴肅穆的建築,周圍是個大院子,籠罩著一種莊重的學術氣氛。威克菲爾先生把我介紹給我的新老師斯特朗博士。
斯特朗博士麵帶鏽色,衣服沒好好刷過,頭發沒好好梳過,齊膝短褲沒用吊帶吊起,黑色長綁腿也沒好好扣上,兩隻鞋張著嘴像兩個洞一樣被扔在爐前地毯上。他那失去神采的眼睛,使我想起被遺忘了許多時候的一匹瞎眼老馬。在離斯特朗博士不遠處,坐著一個做針線活的女人,她長得很好看,又很年輕,斯特朗博士管她叫安妮。我想這女人該是博士的女兒,當我聽到威克菲爾先生向她問候時,稱她為斯特朗夫人,我不禁大吃一驚。
斯特朗博士一邊和威克菲爾先生講話,一邊帶我們往教室方向去。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大廳,在學校建築中最安靜的一側,外麵正對著大約六個大石盆,可以看到一個幽靜的花園。我們走進教室時,約有二十五個學生正在專心讀書,他們起身向博士道早安,看到威克菲爾先生和我,就沒坐下。
“各位年輕的先生,這是位新同學,”博士說道,“他叫特洛烏德·科波菲爾。”
一個名叫亞當斯的學生走下座位來歡迎我,他是班長。他係著白領帶,看上去像個年輕的傳教士,但他很熱情和氣。亞當斯帶我來到我的座位上,還把我向其他教師作了介紹。他舉止彬彬有禮,如果說有什麼可以消除我緊張情緒的話,那就是他文雅的舉止了。
不過,由於長期和同齡學生分開,加上這麼久沒有和任何同齡人為伴,我強烈地意識到,我的許多經曆,他們根本不會知道。我的經曆和我的年齡、外表全不相稱,因此我覺得我以一個小學生的身份來到那裏,簡直是騙人。我過去所學的東西已經忘記幹淨,就被安排在學校最低的年級裏。從頭一天起,我就不停地想起以前的事,生怕他們看不起我。所以,隻要新同學中有人向我接近,我便退縮。一放學,我就馬上盡快離開,生怕不得已的應酬而露出馬腳。
然而,威克菲爾先生那所古老的房子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它使我夾著新課本敲門時,便覺得那惶恐漸漸變弱。等我到我那間懸空的古老房間裏,沉沉的樓梯影子仿佛落到了我那些疑念和恐懼上,於是過去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我坐在那裏認真讀書,直到吃晚飯,我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成為一個好學生的。
艾妮斯在起居室裏等她父親,有人把他拖住了,還在辦公室。她用她那愉快的微笑迎接我,問我喜不喜歡那個學校。我告訴她說我會很喜歡它,可我一開始還覺得有點生疏。
“你從來沒上過學吧,”我說,“是吧?”
“哦,上學!我每天都上。”
“啊,你是說在這兒,在你自己的家裏上?”
“爸爸離不開我,不會讓我去別的地方,”她笑著搖搖頭說,“你知道的,他的管家就得待在家裏。”
“我肯定,他非常愛你。”我說道。
她點點頭,說了聲“是的”,然後走到門口,聽聽他是否上來,好去樓梯上接他。他還沒來,所以她又回來。
“我一生下來,媽媽就去世了,”她用她那平靜的神態說,“我隻是從樓下她的畫像認識她的。我看到你昨天看那幅像,你想到過那是誰的嗎?”
我說是的,因為那畫像就很像她。
“爸爸也這麼說,”艾妮斯很高興地說道,“聽!爸爸來了!”
她去接他時,和他手挽手進屋時,她那張充滿朝氣而平靜的臉由於高興而變得光彩。他親切地問候我,並對我說在斯特朗博士指教下,我準會很快樂,因為博士是個非常文雅的人。
“也許有人——我倒沒看到這樣的人——濫用他的仁慈,”威克菲爾先生說道,“永遠不要做那種事,特洛烏德。他是最不會懷疑他人的,這是優點也罷,是缺點也罷,無論事小事大,隻要是和博士打交道,都應想到這點。”
我覺得,他是由於勞累或是對什麼有些不滿才說這番話,不過,我對這個問題並沒有想下去,因為這時候說晚飯準備好了,我們就下樓去,照先前那樣就座。
吃過飯以後,又上樓,一切都像頭一天那樣進行。在同一個角落裏,艾妮斯又擺上酒瓶和酒杯,威克菲爾先生就坐下來飲酒,又喝了不少。艾妮斯彈琴給他聽,坐在他身邊,一麵做針線活,一麵談話,又和我玩了會多米諾骨牌。按時準備好點心,該睡覺的時候,艾妮斯就去睡了。我向威克菲爾先生伸出手,也準備走了。可他攔住我,問道:“特洛烏德,你喜歡和我們一起住呢,還是想去別的什麼地方住?”
“和你們住在一起,”我立刻答道。
“真的?”
“如果你願意,我就住下去!”
“嘿,孩子,我怕這裏的生活枯燥得很呢。”他說道。
“我和艾妮斯一樣,不覺得枯燥。先生,一點也不。”
“和艾妮斯一樣,”他慢慢走到大壁爐前,然後靠在那兒說道,“和艾妮斯一樣!”
那天晚上,他喝得兩眼發紅。“不知道,”他喃喃道,“艾妮斯是不是對我厭煩了。有一天,我會對她感到厭煩嗎?不過那可不一樣……非常不一樣。”他陷入沉思,不說話了,我就靜靜地待在那裏。
“枯燥的老房子,”他說道,“還有單調的生活,可我必須把她留在身邊。如果想到我會死去,拋下我可愛的女兒,或者我那可愛的女兒死去,剩下我自己,如果這想法像鬼魂一樣在我最高興的時候來打擾我,那就隻好沉溺於……”
沉溺於什麼,他沒說出來,隻是慢慢踱到他先前坐過的地方,拿起空酒瓶,做了一個機械的倒酒動作,然後放下瓶,又踱回來。
“如果她在這兒的時候,我還感到痛苦,”他說道,“那她離開又會怎麼樣呢?不,不,不!我不能那樣幹。”
他在壁爐那兒靠著,沉思了很久,弄得我不知道是該冒著會打擾他的危險走開,還是靜靜待到他清醒。他終於清醒了,朝屋內周圍看看,直到他的眼光與我的眼光相遇。
“在這裏住下去吧,特洛,好嗎?”他說道,又像平時一樣了,好像回答我剛才說過的話一樣。“我很喜歡那樣,你是我們倆的伴。把你留在這兒太好了。對我好,對艾妮斯好,也許這對我們大家都好。”
“我可以肯定,這對我好,先生,”我說道,“我很高興能留在這裏。”
“好孩子!”威克菲爾先生和我握了握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隻要你喜歡,願意在這裏待多久,就待多久。”
第二天,我再去學校的時候,就不那麼緊張了,第三天就好多了。就這樣,我一點點地擺脫了不安,不到半個月,我在新夥伴中也很自在快活了。於是,我在遊戲和學習方麵都很用功,受到很多表揚。我對眼下的生活已經很熟悉,好像這種生活我已過了很久似的。
斯特朗博士的學校很出色,有一套健全的製度,凡事都依靠學生發揮他們的榮譽感和責任心,相信他們具有這樣的品質。我們都覺得在維護學校的傳統和尊嚴方麵,自己也有一份責任,都自覺學習,想為學校爭光。正課之餘,我們有很多時間遊戲,也享有很多自由,我們受到鎮上的讚揚,很少發生因我們的儀表或行為方麵有什麼不光彩的事,而玷汙了斯特朗博士及其學生的名聲。
博士是全校的偶像,如果不是那樣,校風肯定不會好,因為他是最善良的人,以誠待人,牆上的石盆若有心也會被他感動。看到博士和他那美貌年輕的太太在一起,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常看到他們在結有桃子的花園裏散步。有時,我在書房或客廳裏離他們更近一些看他們。我覺得她很關心博士,也很喜歡他。
斯特朗夫人的媽媽是我非常喜歡的人。她名叫馬克勒姆太太,但我們學生都總叫她老將,因為她有帥才,善於指揮眾多親戚來討伐博士。她個頭不大,目光銳利,披掛起來時總戴一頂從不變樣的帽子,帽上飾有一些假花,還有兩隻假蝴蝶,看上去像是飛落在花上的樣子。一有機會她就要占博士家的便宜,數落博士的不是。斯特朗並不在意,總是坐在爐邊柔軟的扶手椅上,麵帶微笑,高聲讀那部永遠編不完的詞典手稿,他那年輕的妻子則仰著頭看他,麵龐俊秀,麵色慘白,兩眼出神,像一個夢遊的人夢見可怕的東西,臉上充滿了極為恐怖的神情。我記憶猶新,至今不解。
自從逃到多佛後,我曾給裴果提寫了封信。在姨奶奶正式做我的監護人後,我又給她寫了封長信,在信中把各種具體情況都告訴了她。當我被送到斯特朗博士的學校後,我給她又去了封信,告知我幸福的現狀和前程。在最後這封信中,我附寄上半個幾尼的金幣,以償還我以前向她借的錢。我這樣使用迪克先生給我的錢,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
裴果提對我的信都一一答複,像公司職員一般迅速,隻是不如公文信那麼簡明扼要。對於我長途跋涉這件事,她寫了滿滿的四頁紙,都用不連貫的感歎句開頭,還讓她意猶未盡。這些句子不但有些地方墨跡模糊不清,還沒有結尾。不過那些墨跡模糊處比任何最好的文章都叫我感動,因為它們告訴我,裴果提在寫信時曾哭個不停。我還能有什麼別的要求呢?
我沒怎麼費勁就看出來了,裴果提對姨奶奶一時還沒有什麼好的印象。由於心存了那麼久的反感,現在要改變,時間太短了。不過,她在信中說,我們無法真正了解一個人,貝西小姐的做法與原來大家想的完全不同,現在想來真是個教訓!她顯然怕見貝西小姐,隻是怯生生地向她表示敬意。她也顯然怕我,生怕我不久又會再次出逃,因為她反複暗示她為我隨時準備著去亞茅斯的車費。
她告訴我一件令我十分難過的消息,那就是我原來的家,家具賣了,摩德斯通先生和姐姐都走了,房子被鎖起來等待出售或出租。
裴果提的信中沒說到別的消息。她說巴吉斯先生是個很好的丈夫,隻是仍然有點小氣,可是人人都有缺點,她也有不少。巴吉斯先生也隨信向我問好,我的小臥室一直為我準備著。裴果提先生很好,哈姆也很好,古米治太太身體不太好,小艾米麗不願隨信附上問候,但說如果裴果提願意可以代替她向我問好。
所有的這些消息,我都告訴了姨奶奶,隻是沒提小艾米麗,因為我出於直覺,姨奶奶不會喜歡小艾米麗。我在斯特朗博士的學校還沒待很多日子,姨奶奶就來看了我幾次,每次都是出乎意料的時候到來,我想是為了出其不意來了解我的情況。由於看到我很努力,品行也好,又從各方麵聽說我在學校裏進步很快,過了沒多久,也就不再來看我了。而我每過三或四個星期,在星期六回多佛享受一番,這時候就見到姨奶奶了。迪克先生每兩個星期來一次,星期三中午,他乘驛站的車來到這裏,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
這樣的星期三總是迪克先生生活中最快活的日子,也帶給我很多快樂。沒多久,學校的學生人人都認識了他,他除了放風箏外,沒參加過任何其他的遊戲,但對我們的各項體育運動都極感興趣。多少次,我曾看到他全身心投入到打石彈或抽陀螺的比賽上,滿臉露出說不出的興致,緊急關頭時他甚至氣都透不過來!多少次,在玩群狗逐兔遊戲時,我曾見他在一個小坡上為全場的人呐喊鼓勁,把帽子舉在一頭白發的腦袋上使勁揮舞。
迪克先生受到大家歡迎,沒過多久,他的名聲就不隻是在我們學生中流傳了。他來過幾次後,斯特朗博士親自向我問了一些有關他的事,我就把我從姨奶奶那裏知道的全說了。聽了我的話,博士是那麼感興趣,他竟請求迪克先生下次來訪時,我能向迪克先生介紹他。我為他們作了介紹。博士對迪克先生說,他要是到車站找不到我,就到學校裏來,一邊歇息,一邊等我們上完上午的課。沒過多久,這就成了習慣,迪克先生徑直來到學校,如果我們下課較遲他就在院子裏散步,等著我。於是,他變得越來越熟悉,會走進教室等我了。他總坐在角落的那條凳子上,於是,那條凳子就以他名字命名“迪克”了。他坐在那兒,滿頭白頭發,不論上什麼課,他都伸著腦袋認真聽,他對他沒法獲得的知識,深懷敬意。
由於迪克先生常和我去威克菲爾先生家,過了不久,艾妮斯也成了迪克先生的朋友。我和他的友誼更是與日俱增,這友誼建立在奇特的基礎上——迪克先生以我的監護人身份照顧我,卻又事無巨細都找我商量,采納我的意見。他不僅對我天生的聰明十分敬佩,還認為我從姨奶奶那兒也獲得不少遺傳。
我的學校歲月啊!我的生活從幼年時代悄悄地滑進了青年時代!這是我生活中不知不覺的演變。昔日河水流過的地方,現在已是幹涸的河道,雜草叢生。那泥土的氣息,那陰沉的氛圍,那與世隔絕的感覺,那黑白兩色的拱形側樓和側廳裏回蕩的風琴聲,像翅膀一樣帶我飛回過去的時光,讓我在半睡半醒的夢中翱翔。
我不再是學校中最差的一個學生了。幾個月裏,我就超過了好幾個人。但是那個考第一名的,在我心中,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高不可攀。艾妮斯卻認為就連我這麼一個前途無望的人,到時候也能達到他的境地。就這樣在艾妮斯的鼓勵下,我升級了,生活過得很平靜,無人打擾。
不知不覺,歲月流逝,班長不再是亞當斯了,他也好久不當班長了。亞當斯離開學校那麼久,以至於他回來看望斯特朗博士時,除了我以外,已沒幾個人認識他了。亞當斯馬上就要當律師,為人辯護,還要帶假發呢。我發現,他比我想象中更加謙謙有禮,外表也不那麼招搖,這一點叫我很驚奇。
而我現在當了班長。我往下看那一排學生,對一部分學生總會有一種關心愛護的感覺,因為他們使我想起我剛來時候的模樣。當初坐在那裏的小不點好像根本就不是我,我回憶起他時,就好像是生活道路上遺落在後麵的什麼東西,我從他旁邊經過時,並不覺得那是我自己,我想到他,覺得好像是別人。這就是我進入十七歲年華的些許痕跡。
第十三章 選擇
我的學校生活即將結束,我該離開斯特朗博士的學校了,當時我心中不知是喜還是悲。我在那兒生活得很快樂,對斯特朗博士有了依戀之情,在那個小小世界裏我地位顯赫。因為留戀這一切,離開使我悲傷。
但我又是願意走的,朦朧地意識到要成為一個能獨立處理自己事務的年輕人,朦朧意識到獨立處理自己事務的年輕人享有的重要地位,朦朧意識到風華正茂的人能看多麼美好的東西,能做多麼美好的事情,也朦朧意識到他必然會對社會產生的美好的效果,這一切又吸引我早日離去。這些想象的情況,在我那年少的頭腦裏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力量。現在看來,我當時離開時似乎毫無惋惜之情。我的生活就如一部長篇童話,我現在就要開始從頭讀起來了。
對於我的職業,姨奶奶和我已進行過多次認真的討論。她常常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你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考慮了很久,想找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可是,我對任何事都沒有特別的興趣。我突然想到,如果有航海知識,率領船隊高速遠航,繞著地球探險,再勝利歸來,這倒也許是最適合我去幹的一項工作,但奇跡沒有出現。因此,我的願望是從事某一種職業,既不必依靠姨奶奶的資助,我又能完成任務,無論幹什麼,我都願意。
“特洛,你聽我說,親愛的,”在我離開學校的那個聖誕節期間,有一天早上,姨奶奶說,“既然這個棘手的問題還沒解決,我們應當盡量避免在做決定時犯錯誤,我想我們還是暫緩一下為好。而且,你應該努力從新的角度來考慮這問題,別太學生氣了。”
“我一定這樣做,姨奶奶。”
“我有一個想法,”姨奶奶繼續說道,“稍微換下環境,看看外麵的生活,也許有助於你理清思路,更冷靜地作出判斷。比如,現在你去進行一次小小旅行。比如,你再到過去待過的地方,去看望那個——那個窮鄉僻壤的、名字特別難聽的女人。”姨奶奶說著,揉了揉鼻子,因為她始終不能真正原諒裴果提,嫌她起了那麼一個怪名字。
“這主意再好不過了,姨奶奶,我真喜歡!”
“好哇,”姨奶奶說,“真是太好了,我也喜歡這個主意。你願意這樣做,既順其自然,又合乎情理。我非常相信,不管你做什麼,特洛,都應該是順其自然的,又合乎情理的。”
“但願如此,姨奶奶。”
“不過,特洛,我希望你——”姨奶奶繼續說,“我指的不是身體素質,而是精神麵貌;你的身體素質是很好的——我希望你成為一個堅強的人。一個善良的堅強的人,有獨立的意誌,有自己的決心。”姨奶奶一邊握著拳,一邊搖著那頂帽子說,“要堅決,有個性,特洛——有個性的力量,除非有正當的理由,否則決不受任何事任何人的影響。我希望你成為這樣的人。你的父母本來都有可能成為這樣的人,上帝知道的,真要那樣,他們也會生活得好一點。”
我表示希望成為她所說的那樣的人。
“那麼,為了讓你從小處著手,開始依靠自己,獨立行事,”姨奶奶說,“我要你獨自去旅行。我也曾一度想讓迪克先生與你同行,但思忖之後,決定要他留下來照顧我。”
迪克先生有那麼一會兒露出了失望的樣子,但照顧一個世上最奇妙的女人是光榮而體麵的工作,這又使他臉上重現陽光。
按照姨奶奶的好心的計劃,很快就給我準備好了行裝,一個鼓鼓的錢袋,再加上一個提包,我就被親親熱熱送上了路。分別時,姨奶奶對我再三叮嚀,親了又親,還說她的意圖是讓我出去看看,用心想想。因此她建議,我如果願意,去薩福克的時候,或是從那裏回來,不妨在倫敦住上幾天。一句話,今後的三個星期,或一個月裏,我可以自由行動。除了要我多看看,用心想想,還要保證每星期寫三封信,如實向她彙報詳細情況,此外,再沒什麼條規來約束我了。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為了向艾妮斯和威克菲爾德先生告別,也向斯特朗博士告別。艾妮斯見到我很高興,她告訴我自從我離開後,那個家已變了樣。
“我想,當我離開這裏後,我自己也變了樣。”我說,“我離開你,就覺得我失去了左右手。不過,這話還不確切,因為我的左右手沒頭腦,也沒心靈。凡是認識你的人,都找你商量,聽你的教導,艾妮斯。”
“我覺得,認識我的人都把我慣壞了。”她笑著回答道。
“不能這麼說。那是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你那麼善良,脾氣又好,天性溫順,你看問題又一看一個準兒。”
“看你說的!”艾妮斯一邊做針線活,一邊愉快地笑著說,“好像我就是那位拉金斯小姐了。”
“你看,聽了人家的心裏話,拿來開玩笑,這可不對呀,”我臉紅了起來,說道,“不過以後我有心裏話,還是要對你說,艾妮斯,這我永遠不會改變。我要是遇到困難,或是戀愛了,隻要你願意聽,我一定告訴你——即便是我認真地戀愛,也會這樣。”
“哎呀,你可一向都是認真的呀!”艾妮斯又笑著說。
“哦!那是小的時候,還是個學生嘛,”我也有點害羞地說道,“時代不同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也會認真得令人可怕。我奇怪的是,艾妮斯,你怎麼到現在還不認真呢?”
艾妮斯邊笑邊搖頭。
“哦!我知道你還沒有!”我說道,“否則,你就會告訴我了,至少也會讓我能察覺到了。可是在我所認識的人裏,沒有一個有資格愛你呀,艾妮斯,一定要有比我在這裏見過的人更高尚,各方麵更合適的人出現,我才能同意。從今以後,我要好好盯著那些追求你的人,誰要是成功了,我向你保證,我對他的要求是很高的。”
我的話還沒說完,她把手在我嘴唇前麵輕輕一晃,馬上就到房門口迎接她父親,把頭倚在他肩上。他們都朝我看時,我覺得她臉上的表情動人極了。她美麗的容貌中充滿了對他深深的愛,充滿了回報他的疼愛與關懷的感激之情。
我們安排好了,要到博士家喝茶。按照習慣的時間,我們到了他家,在書房的壁爐前見到博士和他年輕妻子,還有他的嶽母。博士對我的離校看得很重,好像我這一去就像去遙遠的中國一樣。他把我當貴賓接待,他吩咐在火爐裏放塊大木頭,好讓他看看昔日的學生在爐火照耀下滿麵紅光。
“特洛烏德走後,我不打算再收很多新生了,威克菲爾,”博士搓著手說,“我越來越懶得動了,想過安逸些。再過六個月,我就要把那些年輕人打發走,過一種較為平靜的生活。”
“這話你已經說了十年了,博士。”威克菲爾先生答道。
博士很喜歡音樂。艾妮斯唱起歌來,歌聲優美,富有表現力,斯特朗夫人也這樣。她倆一起唱,一起表演二重奏,這一來,我們就舉行了一個很精彩的小型音樂會。
那晚,我離開博士家時,覺得他家似乎被烏雲籠罩。我一方麵對他那灰白的頭發起敬,另一方麵為他信任那些算計他的人對他同情,也對那些傷害他的人感到憤怒。想到那古老莊重、葉麵寬闊的龍舌蘭,已沉默不語上百年,那修剪平整的草地,那牆頭上的石盆飾物,那博士散步的小路,那繚繞在上空的教堂鍾聲,我不再對這一切感到有什麼樂趣了。仿佛我兒童時代那寧靜的環境當著我的麵毀掉了,它平和的氣氛和光輝的聲譽也隨風而逝。
第二天早上,我該向那所老房子告別了,那裏到處都有艾妮斯影子,我顧不上想別的了,所想的隻是離別。不久以後,我肯定還會回來的,也許還可住在以前的那間小屋,而且是常來住住,但是這裏生活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昔日的時光已成過去。我把放在那裏的書和衣物整理一下,準備寄回多佛,心情非常沉重。當我離開艾妮斯和她父親時,不動感情,顯出男子漢的氣概,才得以脫身,上了馬車,坐在車夫旁邊,奔向倫敦。
走出坎特伯雷後,我坐高處,前麵四匹馬拉車,想到我已受過很好的教育,穿著體麵的衣裳,口袋裏裝著很多錢,看到我曾經長途跋涉的地方,沿途每一個景物,不禁浮想聯翩。到了查塔姆,馬車駛過狹窄的街道,看到我曾經賣衣服的那條街,我感慨萬千。我們終於來到離倫敦還不到一站路了,路過薩倫學堂,想起克裏克爾先生在那裏嚴酷地責打學生,這時候,我寧願放棄一切,隻要法律允許,就下車去揍他一頓,然後把所有的學生像釋放籠中麻雀一樣,通通放掉。
我們來到查令十字架旁的金十字旅館,這是當時熙熙攘攘市區中的一家舊旅館。侍者把我引到餐廳,然後,一個女仆把我帶到一間小客房裏。吃過午飯,我興致來了,我決定去看戲。整個演出是神秘與現實的交織,加上詩意、燈光、音樂、觀眾,那五光十色的布景快速而驚人的變換,都使我心醉神迷,給我帶來無限的歡樂。午夜十二點,我離開劇院,走到落著雨的大街上時,覺得有如在幻境裏生活很多年,現在來到世間,充滿喧囂,火把通明,雨傘碰撞,馬車擠撞,木屐嘎響,汙水四濺,一片齷齪,叫人憂傷。
我一邊想著戲裏的情景,一邊想著過去的事,覺得就像是在看一出背麵投光的皮影戲,看到我童年的生活情景。不知道什麼時候有一個年輕人出現在我麵前,他麵貌俊秀,衣著考究而瀟灑。我揉揉眼睛,仔細一看,他沒認出我,我可一下子認出了他。於是,我馬上走上前去,懷著激動的心情對他說:
“斯蒂福!怎麼不跟我說話呀?”
他看看我——他過去有時候就是這樣看人——但我從他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沒認出我來。
“你大概不記得我了吧。”我說道。
“我的上帝!”他突然喊道,“這不是小科波菲爾嗎!”
我握住他的雙手,緊緊地攥著不放。要不是不好意思,怕惹他不高興,我非摟住他脖子大哭一場不可。
“我從來、從來、從來都沒這麼高興過!我親愛的斯蒂福,見到你,我真是高興極了!”
“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呢!”他親熱地握住我雙手說,“喂,科波菲爾老弟呀,別太激動嘛!”不過,我覺得他看到我那麼歡喜,那麼動感情,也是很高興的。
我雖努力克製自己,但還是止不住掉眼淚。我抹掉眼淚,尷尬地笑了笑,然後我們並肩坐下。
“嘿,你怎麼來到這兒的?”斯蒂福拍拍我肩頭問。
“我是今天從坎特伯雷坐車來的。我有個姨奶奶,住在那裏,她收養了我。我剛在那兒接受了教育。你怎麼來這兒的呢,斯蒂福?”
“唉,他們管我叫牛津人,”他答道,“換句話說,我過了一陣子就感覺那裏悶死人。現在我是去看我母親。你真是個可愛的夥計,科波菲爾。現在,我看著你,你還是老樣子!一點也沒變!”
“我一下就認出了你,”我說,“不過你的樣子是比較容易讓人記住的。”
他笑著用手抓了抓自己那卷曲的頭發,興奮地說:“說真的,我這次來是為了盡盡孝道。我母親住在離市區不遠處,可是路很糟,我們的家也很無聊,所以我今晚就在這裏過夜,不往前趕了。我到這裏還不到六個小時,都花在劇院裏打瞌睡和發牢騷上了。”
“我也看了戲,”我說道,“是在科文特加登劇院。演得真精彩,真好看,斯蒂福!”
斯蒂福捧腹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還邀請我明天早上十點鍾和他一起用早餐。我接受這一邀請,感到既榮幸,又快樂。晚上,我就懷著愉快的心情入睡了,我夢見了古羅馬、斯蒂福和友誼。
早上八點時,女侍者敲我的房門,告訴我刮臉水已經準備好了,就放在門外。因為還沒有刮臉的必要,我感到很痛苦,躺在床上,臉發燙。我懷疑,她在告訴我時候,自己就在笑。我穿衣服的時候,這個想法一直困擾著我。我下去吃早餐時,在樓梯上從她身邊經過,我竟有種負疚的感覺。的確,我非常敏銳地感受到,我在渴望自己不這麼年輕。
我下了樓,發現斯蒂福不是在餐廳,而是在一間舒適的專用套間裏等我,屋裏掛著紅窗簾,鋪著土耳其地毯,火爐燒得旺旺的,鋪了幹淨桌布的桌上擺有精美的早餐,還是熱騰騰的呢,餐具櫃上的小圓鏡把房間、火爐、早餐、斯蒂福和其他一切映照在其中。一開始,我還有些拘謹,因為斯蒂福那麼冷靜、高雅、自信,但他很親切地照顧我,我很快就不再拘束,覺得非常舒服。
我們開始聊天,他還是那樣地關心我,我高興得不得了,就把姨奶奶怎麼樣叫我出去走走,我正要做這件事,以及想去哪裏,都和他說了。
“這麼說,你並不急於趕路,”斯蒂福說,“那就和我一起去海格特吧,在我家住一兩天。你一定會喜歡我母親,她就我一個兒子,她喜歡誇我,也喜歡談論我,不過你不必介意,她也一定會喜歡你的。”
“我希望一切如你說的那樣,那我就去看看吧。”我微笑著答道。
“哦!”斯蒂福說,“但凡喜歡我的人,她都會喜歡,這是絕對的。”
“這麼說來,我相信我會受到她的喜愛了。”我說道。
“好!”斯蒂福說道,“來證明吧。我們要先花一兩個鍾頭去城裏看看風景,帶你這麼一個年輕的朋友去觀光,真是太好了,科波菲爾!然後我們坐馬車去海格特。”
我給姨奶奶寫信,告訴她我有幸碰到了我喜歡的老同學,還告訴她我接受了他的邀請。然後,我們坐著出租馬車在外麵閑逛,看了一幅全景畫,還有其他一些風景,又到博物館中走了一遭。在博物館中,我發現斯蒂福對什麼都知道得很多,但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了不起。
“你要在大學裏,一定能得到很高的學位,斯蒂福,”我說道,“如果你還沒得到的話,以後一定能拿到手,他們應以你為榮。”
“我得到一個學位!”斯蒂福叫道,“我可不行!我親愛的雛菊——我叫你雛菊,你不介意吧?”
“一點也不!”我說。
“你真是個好人!我親愛的雛菊,”斯蒂福笑著說道,“我沒那樣出人頭地的欲望,也沒那打算。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我已經做得夠多了。像我現在這樣子,可以說是夠好的了。”
“但是名譽……”我正想說下去說。
“你這可笑的雛菊!”斯蒂福說,比先前笑得更厲害了,“我為什麼要給自己找麻煩,就為那些蠢家夥在我麵前目瞪口呆,伸出大拇指嗎?讓他們那樣去對待別人吧。名譽是為那些家夥準備的,他們去出名好了。”
觀光以後就吃飯。短短的冬日一下就過去了。當馬車把我們載到海格特山頂一所古老的磚房前時,暮色已降臨了。我們下車時,一個老太太站在門前,年紀不算大,舉止端莊,氣質高雅,她跟斯蒂福打招呼,叫他“我最親愛的詹姆斯”,順手把他摟在懷裏。斯蒂福把我介紹這位太太,說這是他母親。她鄭重地向我表示了歡迎。
這是一幢老式住宅,有世家風範,非常清靜,而且井井有條。屋裏有些結實的家具,鑲了框架的手工,還有一些蠟筆肖像畫。從我的臥室窗口可把倫敦盡收眼底,那城市就像一團氣霧一樣懸浮在遠處,從那團氣霧裏透出點點閃爍的燈火。
餐廳中還有個女人,個頭不高,膚色很黑,看上去並不可愛,但仍顯俊俏。她頭發黝黑,眼神銳利,人很瘦,嘴唇上有道疤。斯蒂福為我做了介紹,稱她達特爾小姐,而斯蒂福和他母親都管她叫羅莎。她就住在這兒,是斯蒂福夫人的女伴。我感到她從不有話直說,而是一個勁暗示。她對每個問題都發表自己的看法,別人說了什麼話,她不同意,要加以反駁,她總是拐轉彎抹角地說話。
斯蒂福夫人向我談及去薩福克的想法,我信口便說如果斯蒂福能和我去那兒,我會多麼高興。我對斯蒂福解釋道,我是去看望我的老保姆,還看望裴果提先生一家,我順便又提醒他,就是在學校時見過的那個船夫。
“哦!那個痛快爽直的家夥!”斯蒂福說道,“他有個兒子,是不是?”
“不,那是他的侄兒,可他把他認作兒子了,”我答道,“他還有一個很好看的外甥女,他把她認作女兒。總之,在他的家裏,人人都受到他的關懷和慷慨的幫助。你見到這家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
“是嗎?”斯蒂福說,“嗯,我想我會的。我一定要去看看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去看看這種人怎樣生活在一起,走一趟是值得的,且不說和雛菊你一起旅行也是快樂的。”
由於有了新希望而快樂,我的心也跳起來了。斯蒂福在爐前對我說,和我到鄉下去這件事,他要認真考慮。不用急,一星期後去就行。他的母親熱情待客,也這麼說。
我看見斯蒂福太太時刻想著兒子,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除了兒子之外,她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談。她給我看一個小金盒,裏麵裝著斯蒂福嬰兒時的照片,盒子裏還放了些他的胎發。她還給我看了他一張照片,是我最初認識他時候的樣子。他現在的照片則被她掛在胸前。所有他寫的信,她都收在一個小櫃子裏,就擱在爐邊她的專用椅的地方。她本要將其中一些讀給我聽,我也樂意聽,被斯蒂福攔住了,她隻好作罷。
不久後,達特爾小姐睡覺去了,斯蒂福夫人也去歇息。我和斯蒂福又在爐旁多待了半個鍾頭,談起特拉德,還有當年薩倫學堂的其他人,這才一起上樓。我住在斯蒂福房間的隔壁,屋裏的火爐燒得正旺,窗前的簾子和床四周的幔帳都已拉下,整個屋子顯得溫暖而舒適。
斯蒂福家裏有個仆人,我聽說,他是斯蒂福在大學裏雇的,經常跟著斯蒂福。他少言寡語,腳步輕巧,態度沉靜,馴服順從,無微不至,善於察言觀色。我敢說,處於他那種地位的人,從沒有看上去比他更體麵的了。他叫什麼名字,誰也不知道,隻知道他姓黎提摩,這姓是無可挑剔的。
早晨,我起床之前,黎提摩就進了我臥室,給我送討厭的刮臉水,把我的衣服放好。我拉起床帷朝他看,隻見他體麵地有條不紊地在那裏幹活,全不受一月份刺骨寒風的影響,連呼吸都不見白霧。我向他道早安,並問他幾點鍾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打獵用的懷表,我從沒見過的那麼體麵的表,用拇指擋著,以免開得太大,他往裏麵看了看表盤,就像看一隻問卜的牡蠣,然後把表合上,對我說:“回先生的話,現在八點半。”
“斯蒂福先生很想知道你睡得好不好,先生。”
“謝謝你,”我說道,“休息得很好。斯蒂福先生好嗎?”
“謝謝你,先生,斯蒂福先生也還好。”這是他的另一特點,不用很重的字眼,永遠是冷靜的溫和詞語。
“我能榮幸為你做什麼嗎,先生?預備鈴是在九點響,九點半用早餐。”
“沒有了,謝謝你。”
“該我謝你呢,先生。”他走過床邊,頭略略一低,以示對剛才糾正我話的歉意,然後走出去,悄悄把門關上,仿佛我剛剛睡熟,而這一覺對我性命攸關。
每天早上,我們都這麼對話,一字不多,也一字不少。無論頭天晚上我得到斯蒂福的友誼,受到斯蒂福夫人的信任,或與達特爾小姐交談等,我成熟了很多,隻要這最體麵的人到我跟前,我就必然像我們那些名氣不大的詩人所說,“又變成了一個小孩。”
一個星期非常愉快地過去了。那個星期使我得以進一步了解斯蒂福,也使我能在無數事情上稱讚他。那個星期結束時,我覺得好像已和他共處了遠不止一個星期。我相信,我比其他任何朋友更貼近他的心,我自己的心也由於敬慕他而溫暖起來。
第十四章 旅行
後來,斯蒂福還是決定和我一起去鄉下,轉眼就到出發的日子。開始,他還拿不定主意是否帶黎提摩去,後來決定讓黎提摩留在家裏。這個體麵的家夥,怎麼安排他都行。我們向斯蒂福太太和達特爾小姐告別。我說了很多感謝的話,那關懷備至的母親則說了很多關心的話。我最後看到黎提摩那深沉的目光,從他的眼神裏,我想象那是認為我太年輕。
我們乘郵車去那裏,經過黑暗的街道往旅店去的時候,斯蒂福說這地方像是一個美好、奇異、清靜的洞,我一聽就很高興。我們一到就睡,第二天早晨很遲才吃早餐。斯蒂福興致很高,在我起床前就去海濱散過步了。據他說,他已結識了當地半數的船夫。此外,他看到遠處一所房子,煙囪正冒著煙,他斷定是裴果提先生住處的地方。他告訴我,他很想闖進去,冒充是我,隻是已經長大,他們認不出我罷了。
“你準備什麼時候把我介紹給他們呀,雛菊?”他說道,“我一切服從你安排呢。按你的意思辦吧!”
“嘿,我正在想,今天晚上,他們都向爐而坐時,斯蒂福,應該是個好機會。我希望你能看到一個溫暖的家,那是個美妙的地方。”
“就這樣辦吧!”斯蒂福答道,“今天晚上吧。”
“我事先沒讓他們知道我們在這裏,”我很高興地說道,“你知道,我們一定會讓他們感到意外。”
“哦,當然!如果我們不出乎他們意外地出現,”斯蒂福說,“那就沒什麼樂趣了。讓我們看看鄉下的土樣吧。”
“雖然他們的確是你說的那種人,咱也得看。”我跟著說。
“哈哈!你現在要幹什麼?我猜,你要去看你的保姆吧?”
“啊,是的,”我說道,“我得先去看看裴果提呢。”
“好吧,”斯蒂福看看他的表說道,“如果把你送去,交給她守著你哭兩個小時,這時間夠不夠?”
我笑著回答說,我想那時間夠我們哭的了,不過他也應當去,因為他會發現他人沒到時名氣已到了,他幾乎和我一樣舉足輕重。
“你希望我去什麼地方,我就去什麼地方,”斯蒂福說道,“你希望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告訴我怎麼去,兩個小時後,我就按你的意思出現,不管是哀傷的還是滑稽的,都行。”
我把巴古斯先生的詳細住址告訴他,好讓他能找到。然後我就一個人先走了。外麵空氣很清新,地麵幹燥,海麵有微波但平靜,太陽並不熱,但格外亮,一切都朝氣蓬勃,充滿生機。因心情歡暢,我也那麼朝氣蓬勃,充滿生機,我竟想攔住街上行人,和他們一一握手才好呢。街道上的一切,我都沒有忘記,也沒看出有什麼變化,隻是顯得窄了,也許是長大了再回去看,總是顯得很窄的。
路過奧默先生的商店,我進去和他打招呼,知道小艾米麗在那裏做學徒。隔著窗口玻璃,我看到她正在跟明尼的孩子玩耍,容光煥發的臉上有種任性的樣子,還隱約能看到昔日羞澀的表情,更加漂亮了。我不好意思現在就見她,怕弄得她尷尬,同樣也怕自己尷尬。就這樣,我告別了奧默先生,向我親愛的老裴果提家走去。
裴果提正在鑲著瓷磚瓦的廚房裏做飯。我剛敲下門,她就來開門,問我有何貴幹。我笑眯眯地看著她,可她看著我時並沒笑。我一直給她寫信,可我們已經有七年沒見過麵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嗎,太太?”我假裝口氣粗魯地問她。
“在家,先生,”裴果提答道,“可他患風濕病正躺著呢。”
“他現在不跑布倫德斯通了吧?”我問道。
“他不病時,就去那。”她答道。
“你去過那兒嗎,巴吉斯太太?”
她非常留心地盯我看。我看到她兩隻手猛然一動,靠在了一起。
“我想打聽那裏的一幢房子,就是他們叫做……叫做什麼來著?叫棲鴉樓的那幢房子。”我說。
她往後退了一步,又驚又疑地伸出兩手,好像要趕我走似的。
“裴果提!”我對她叫道。
她叫道:“我親愛的孩子!”我們抱在一起哭了起來。我敢說,我這一輩子,即便是在她麵前,也從沒像現在這樣盡情地哭,盡情地笑。
“巴吉斯一定會很高興的,”裴果提用圍裙擦著眼淚說,“這對他來說,比好幾大包膏藥還要有用。我可以去告訴他說你來了嗎?你要不要上去看他呢,我的孩子?”
當然我要去的。可是裴果提雖說要去,走出門可不如她說的那麼容易,因為每次她走到門口時,就回頭看我,又扶著我的肩笑一陣又哭一陣。後來,為了使這問題變得容易些,我就和她一起上樓。我在外麵等了一會兒,她先去通知巴吉斯先生,讓他有個心理準備,然後我才出現在那位病人麵前。
一見麵,他就十分熱誠地歡迎我。由於痛得太厲害,他不能和我握手,就請我握握他睡帽頂上的帽纓,我很真誠地照辦了。我坐到床邊時,他對我說,他好像又在趕著車送我到布倫德斯通去。他躺在床上,臉朝上,全身捂著被子,隻剩下那張臉,像傳說中的天使一樣,那是我見過的最奇特的一種畫麵。
裴果提告訴我說巴吉斯先生比從前更“小氣”了,每次從那個倒黴的箱子裏取錢時,受的苦真是聞所未聞,但他依然保留著他的秘密。我告訴裴果提說斯蒂福也來了,讓她準備準備,過一會兒,斯蒂福就到了。我相信,對裴果提來說,他是我的朋友還是她本人的恩人,這都沒什麼區別,她都滿心感激地接待他。他那隨和活潑的好性格,他那和藹近人的舉動,他那英俊秀氣的麵容,他那和各種人都能周旋的天分,還有他有興致時能投人所好的本領,使她五分鍾內就完全被征服了。
斯蒂福和我都留在那裏吃晚飯,如果我說是他願意,那可沒有說出他那副求之不得、興高采烈的高興勁呢。他走進了巴吉斯的屋裏,像陽光和空氣一樣,給人明亮清新的感覺。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出聲音,不費力氣,不用刻意地去做,顯得那麼自然,那麼叫人歡喜。直到晚上八點,我們去裴果提先生的舊船時候,他的表現都那麼優秀。我們走在黑暗而又寒冷的沙灘上,風在耳邊歎息,比我第一次來裴果提先生家的那晚更為悲慘。
“這地方真荒涼呀,斯蒂福,是不是?”
“在黑暗中真夠淒涼的,”他說道,“大海咆哮著,像是要吞食我們一樣。就是那條船嗎?我看見那兒有燈光呢。”
“就是那條船。”我說道。
“今天早晨我看見的就是它,”他接著說道,“我一下子就奔到那兒去了,我相信是因為直覺。”
接近燈光時,我們不再說話,輕輕地朝門那兒走去。我把手放在門閂上,低聲叫斯蒂福靠近我,然後走了進去。我站在那驚慌失措的一大家人中間,與裴果提先生四目相視,向他伸出了我的手,這時,哈姆大聲叫道:
“大大大衛少爺啊!這是大大大衛少爺啊!”
我們大家立刻握手,相互問好,彼此都說能見麵是多麼高興,七嘴八舌說開了。裴果提先生見了我們兩人好不得意,好不開心,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也不知做什麼好,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和我握手,又跟斯蒂福握手,然後把他一頭亂蓬蓬的頭發揉得更亂,接著高興而得意地大笑起來。看見他真是讓人開心呀!
“哎呀,你們兩位先生——都長大了——來到這裏,我相信,這是我一生從沒有見過的高興事呢!親愛的艾米麗,快過來!到這兒來,我的小精靈!這是大大大衛少爺的朋友,我親愛的,這就是你過去聽說過的那位先生,艾米麗。他和大大大衛少爺一起來看你了,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今晚是你舅舅一生最最快活的晚上,讓別的夜晚都見鬼去吧!”
一口氣發表了這篇演說後,裴果提先生又滿懷熱情,歡天喜地地用他兩隻大手,捧住他外甥女的臉親了十多次,然後又滿懷得意和慈愛的心情,把她的臉靠在他那寬闊的胸膛上,用手輕輕地拍了拍,好像他的手就是貴婦人的手似的。然後放開她,在她跑進我以前住過的小房間後,他把我們依次看來看去,滿臉通紅,氣喘籲籲,顯得格外滿意的樣子。
“如果你們兩位先生——現在都長大了的先生,還是這麼好的先生——”裴果提先生說道,“聽了這事的原委,還不肯原諒我的心情,我一定請你們饒恕了。我親愛的艾米麗!她知道我就要宣布了,”說到這裏,他那高興勁又上來了,“她就逃走了。能不能請你費心去照料她一會,老大姐?”
古米治太太點點頭,就走了。
“如果,”裴果提先生坐在火爐旁邊說道,“我一生最快活的夜晚不是今晚,我就是一隻蛤蜊,而且是隻煮過的蛤蜊——我沒法說得更明白了。這個小艾米麗,先生,”他小聲對斯蒂福說道,“就是你剛才在這兒見到的臉紅的那一位。”
斯蒂福隻點了點頭,但他的神情是那樣關切,顯示出能充分理解裴果提先生。
“當然,”裴果提先生說道,“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樣的。謝謝你先生。”
哈姆向我點了幾下頭,好像要是他,也會這麼說。
“我們這個小艾米麗,”裴果提先生說道,“一直就住在我們家裏,我相信雖然我是個大老粗,可我一直這麼相信——這個眼睛水汪汪的小人兒是世上唯一的。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從來沒有孩子。可我愛她,愛得不能再愛。你明白嗎?我愛得不能再愛了!”
“我很明白了。”斯蒂福說道。
“我知道你明白,先生,”裴果提先生說道,“再次謝謝你。大大大衛少爺能記得她過去的樣子,你怎麼想她過去的樣子都可以。不過,你們都不很清楚,在我這對她無比憐愛的心裏,她過去、現在、將來意味著什麼。我是個粗人,先生。”
裴果提先生用雙手撓了撓頭,頭發更亂了,然後一隻手放到一隻膝蓋上繼續說道:
“這兒有一個人,自艾米麗的父親淹死的時候就認識她,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他就一直看著她長大。這個人看上去並不起眼,很不起眼,”裴果提先生說道,“有點像我這樣粗魯,內心有的是狂風暴雨,很爽快。不過總的說來,是個誠實的小夥子,是個好心人。”
哈姆坐在那裏衝著我們笑,我覺得從沒見過他笑得那樣開心。
“這個有福氣的捕魚的幹什麼呢?”裴果提先生滿麵春風地說,“他的心總掛在小艾米麗身上。他聽她的,成了她的仆人,他吃不香,喝不下,最後他總算讓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你們知道,現在,我可以指望看見我的小艾米麗好好結婚了。不管怎樣,現在我可以指望她嫁給一個有權保護她的老實人了。上帝保佑她,隻要那人活著,我的小艾米麗就不會遭到禍殃,我就可以安心地離去了。”
裴果提先生懷著熱烈樸實的感情擺著右手,好像是最後一次對著鎮上的燈火告別,然後他的目光和哈姆的相遇,又和哈姆相互點頭,仍像先前那樣往下說:
“唉!我勸他去對艾米麗說。他年紀也不小了,可他比孩子還要怕羞,他不肯去說。於是,我就去說了。但艾米麗不嫁給他,他是一個好人!仍像過去那樣對待她,做一個磊落大丈夫。就這麼兩年過去了,我們家完全和過去一樣。”
裴果提先生的臉上表情,隨他敘述的進展在各個階段有所不同。現在,他又像先前那樣露出了洋洋得意的表情。他把一隻手放在我膝蓋上,另一隻放在斯蒂福的滕蓋上。然後,他對我們倆說:
“突然,一天晚上——也就是今天晚上——小艾米麗下工回家,他也跟著她來了!你們會說,這有什麼稀奇呀。不錯,因為他一直像個哥哥一樣照顧著她。天黑前也罷,天黑後也罷,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可是,艾米麗考慮成熟了,隻要我同意,就願意做這個捕魚的小媳婦。你們進來時,她正說等自己學徒期滿和他結婚!”
裴果提先生感到無比高興,朝哈姆打了一拳,哈姆被打得幾乎站不穩了。可是,由於感到理應對我們說點什麼,他還是十分吃力地結結巴巴說道:
“她從前並不比你高,大大大衛少爺——你第一次來時——那時,我就想,她會長成什麼樣呢。我看著她——先生們——像花一樣長大。我願意為她獻身,先生們,我覺得,我要的就是她,她勝過我——勝過我所能說的。我——我真心愛她。在所有的陸地上,在所有的海洋上,沒有一個男人能愛他的女人勝過我愛她,雖然許多人嘴裏說的好聽,心裏卻是另一回事。”
看到哈姆這麼一個大塊頭漢子,因為得到那美麗小人兒的心而發顫,我覺得好不感動。
“裴果提先生,”他說道,“你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好人,你有權利享受你今晚這番快樂。我向你保證!哈姆,恭喜你啊,老兄。我也向你保證!雛菊,撥撥爐火,讓它更旺些!裴果提先生,如果你把你的外甥女勸回來,我可要走了。在這樣一個夜晚,在你們的火爐邊,哪怕是用全印度群島的財富來換,我也不幹——特別還是空出這樣一個座位。”
於是,裴果提先生就走進我住過的小屋去找小艾米麗。一開始,小艾米麗怎麼也不肯出來,於是哈姆又進去了。不久,他們把她帶到了火爐前,她很緊張,不知如何是好,沒多久就膽大了一點,一直很少說話,隻是看看聽聽,臉上的表情豐富起來,樣子很迷人。
那晚我們過得很開心,告辭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臨走以前,我們一起吃了宵夜,是餅幹和魚幹兒,連斯蒂福從口袋裏掏出的滿滿一瓶荷蘭酒,也被我們幾個男人喝得精光。我們高高興興地分別,他們都站在門口,盡可能為我們照路,我看見小艾米麗那雙漂亮的藍眼睛,從哈姆身後朝我們張望,她那溫柔的聲音衝著我們喊,叫我們路上小心。
“一個挺迷人的小美人兒!”斯蒂福挽著我的胳膊說道,“哈!這是一個怪地方,他們也是群怪人。跟他們混在一起真有一種新感覺呢。”
“我們也很幸運,”我接著說道,“趕上了看他們訂婚的那快樂場麵!我從沒見過這麼快樂的人,我們這麼來看了,分享了他們純樸的歡樂,多叫人高興!”
“那是個很蠢的家夥,配不上這個姑娘,對不對?”斯蒂福說。
“啊,斯蒂福!你當然有資格笑話窮人!但是我知道你對他們了解有多深,善於體諒像我老奶媽那樣人的愛心,巧妙地體察這些老實的漁人的快樂。我知道,這些人的每一種喜怒哀樂,每一種情感,都會打動你。為了這個,斯蒂福,我更加二十倍地崇拜你、愛你!”
他停下步來,看著我的臉說道:“雛菊,我相信你是誠實的,善良的。我希望我們都是的!”說罷,他快活地唱起裴果提先生剛才唱的那支歌來,我們就這樣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回亞茅斯。
斯蒂福和我在那住了兩個多星期。他不暈船,我就不行,所以,他和裴果提先生乘船出海時,我總留在岸上。
我們有時懷著對布倫德斯通的興趣,獨自到那巡禮,重訪童年熟悉的舊地,回憶我所走過的每一步路,深深留戀著我永遠不能忘情的地方。我來到樹下埋葬我雙親的墳墓旁,懷著莫名其妙的憐憫之心,向它張望。由於裴果提的忠心保護,那墳墓一直很整潔,並被修成一個花園。我在那墳墓旁走來走去,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每每此時,教堂報時的鍾聲總令我吃驚,因為我覺得那好像是長眠者發出的聲音。
我過去的家變化很大。那七零八落的鴉巢,早就沒有烏鴉在裏麵棲息。花園已荒蕪,房子的一半的窗子都關著。我們的老鄰居葛雷波夫婦已去了南美洲,雨水已穿透了他們那空宅的屋頂,浸透了外麵的牆。祁力普先生又娶了一個高且瘦的太太,生了一個小孩,也是皮包骨頭,頭重得挺不起來,兩眼無神,目光呆滯,好像始終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來到世界上。
我常懷著奇特的悲喜交集的心情,在老家流連忘返,直到紅紅的冬日提醒我已到了回去的時刻,我才離開。可是,把那地方拋到身後,尤其是和斯蒂福一起快活地坐在燒得旺旺的火爐邊餐桌旁時,再想到已去過那些地方好不愉快。晚上,我回到我那整潔的房間,一頁一頁翻看那本關於鱷魚的書,滿心感激地回想,有斯蒂福這樣一位朋友,有裴果提這樣一位老奶媽,雖我失去雙親,卻有一位慈愛善良、慷慨大方的姨奶奶,是何等幸福!
我每天長途跋涉趕回亞茅斯,搭渡船是最便捷的。渡船把我載到鎮與海之間的一片沙灘上,我可以從那兒一直走過去,不用在大路上繞大彎。由於裴果提先生的住所就在那偏僻的地方,距我所經之地不過一百米,我就總過去看看。斯蒂福通常在那裏等我,我們一起頂著料峭的寒氣,穿過越來越濃的霧。朝著鎮上閃閃爍爍的燈火走去。
在我們即將離開這裏的時候,斯蒂福說他想在這一帶水域考領航員。“告訴你吧,我溫柔的雛菊!我已經愛上這個地方,不管怎麼說,”他興奮地說,“我已經買了一條正在出售的船——裴果提先生說那是一條快船。那的確是的,我不在時,裴果提先生就是這條船的主人。”
“現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蒂福!”我歡喜地叫道,“你裝作給自己買,實際上是要為他做件好事。既然知道你的為人,我一開始就該明白這點。我親愛的、好心的斯蒂福。你這樣慷慨大方,我怎樣才能表達出我對你的感謝呢?”
“別說了!”他紅著臉說道,“越少說越好。”
“我不知道嗎?”我叫道,“我不是說過,這些老實的人心中無論是高興,還是悲傷,還是別的什麼感情,你都不會漠不關心的。”
“是呀,是呀,”他答道,“這些你都對我說過的。就到此打住吧。我們已經說得夠多了。”不過,他又接著說,“這條船得重新裝修一下。我要把黎提摩留下來監工,這樣我才會相信,船會裝修好。黎提摩已到這裏了,我告訴過你嗎?”
“沒有。”
“哦,對了!今天早上到的,帶來了母親的一封信。”
我們目光相遇時,我看出,他雖然沒有移開目光,但嘴卻發白了。
“那船叫什麼呢?”我問道。
“小艾米麗。”
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以為他這是提醒我,他不喜歡因為做好事就受人讚揚。我忍不住在臉上露出我對這名字多麼喜歡,但我什麼也不說,於是他又像往常那樣微笑,似乎放下心來了。
我回到巴吉斯先生家的時候,見哈姆在房前踱來踱去,我感到奇怪,更叫我驚訝的是聽哈姆說,小艾米麗就在屋裏。我自然就問他,為什麼他不進去卻一個人在外頭走來走去。我們進屋,看見馬莎·恩德爾和小艾米麗在裏麵,我在奧默先生那裏見過,她和艾米麗一起幹活,幹了很多日子。因為馬莎曾不走正道,鎮上的人都欺負她,恨不得把她踩在腳底下。馬莎這次來,就是想請求小艾米麗幫她到倫敦去,那裏沒有任何人認識她。
艾米麗把手向哈姆伸去,我見哈姆把一個小帆布袋放到她手裏。她以為是她自己的錢包,接過後就往前走了幾步。她發現弄錯了,又回來找他,這時他已經站在我的身邊了。
“這都是你的呀,艾米麗,”我聽見他這麼說,“我在世上所有的東西全都是你的,親愛的。為了你,幹什麼我都開心!”
她眼中充滿了淚水,轉過身朝馬莎走去。她對馬莎說了什麼,我不知道。我隻看到她彎下腰,把錢放進馬莎懷裏。她低聲又說了些什麼,還問夠不夠用。“用不完呢。”對方答道,然後握住她的手吻起來。
然後,馬莎站了起來,披上頭巾,並用頭巾掩住臉而大哭起來,慢慢往門口走去。在離開前,她停了一下,好像想說什麼,又像是要轉過身來。可是她沒說出任何話來,隻是發出一種憂鬱而可憐的哭聲,她就這樣走了。
剛關上門,小艾米麗急急看看我們三個,便用手捂住臉嗚咽起來。她漸漸平靜下來,我們就都來安慰她。一會兒說打氣的話,一會兒和她開個小玩笑。終於,她抬起頭來,跟我們說話,待了一會兒,她開始微笑,終於懷著羞意坐起來。那天晚上,我看到她做了一件從未做過的事——我看到她天真地吻她未婚夫的臉,兩手抓著哈姆的胳膊,緊緊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第十五章 職業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我收到姨奶奶送來的一封信。於是,我決定回去了,裴果提,還有她娘家所有的人,都為我們的離開而感到傷感。奧默和喬蘭一家也都出來為我們送行。當我們提著行李上車時,有許多船員為斯蒂福幫忙,就算我們帶著一個連隊的行李,也幾乎用不著腳夫來幫忙了。一句話,我們的離去使得一切有關的人都感到依依不舍,情意綿綿。
“你會在這兒待很久嗎,黎提摩?”當他站在那兒送車時,我問他道。
“不,先生,”他答道,“大概不會很久,先生。”
“現在還不能說定,”斯蒂福漫不經心地說道,“他知道他得做什麼,而且一定會做。”
“他當然是這樣的。”我說道。
黎提摩用手觸帽以表答謝我的稱讚,我頓時覺得我隻有八歲大。他又觸觸帽,以示祝我們一路平安,於是,我們離開了他,他站在人行道上,就像埃及金字塔那樣體麵而神秘。
在一段時間裏,我們沒說一句話,斯蒂福異乎尋常地沉默。我則一心在想何時再訪舊地,那時我和他們又各會有些什麼變化。後來,斯蒂福總算活躍了起來,話也多了。他扯扯我胳膊說道:
“說說看,大衛。你早飯時說的那信是怎麼回事呀?”
“哦!”我把信從衣袋裏拿出來說道,“這是我姨奶奶寄來的。”
“她說些什麼呢?需要認真考慮嗎?”
“唉,她提醒我,斯蒂福,”我說道,“我這次出門旅行應當處處留心,也要動腦筋想想。”
“你已經這麼做了啊,不是嗎?”
“實際上,我不能說我已經刻意這麼做了。對你說實話吧,我怕我都把這事忘了。”
“關於這個問題,姨奶奶是怎麼說的呢?”斯蒂福看著我手中的信說道,“她有什麼建議嗎?”
“啊,有,”我說,“她問我可否願意做一個代訴人,你覺得怎麼樣?”
“哦,我不知道,”斯蒂福無所謂地答道,“我想,你幹那行和幹什麼別的並無絲毫區別呀。”
我忍不住又笑了,我笑他把一切職業都不放在眼裏,我就把我這想法告訴了他。
“代訴人是什麼呀,斯蒂福?”我問。
“哦,就是一種修士似的事務律師。”斯蒂福答道。
“但是辯護人和代訴人不是一回事吧?”我問道,因為我有點糊塗了,“是吧?”
“不一樣,”斯蒂福答道,“辯護人是民法學家,他們在大學裏得了博士學位。代訴人雇用辯護士,雙方都得到豐厚的酬金,一起形成了一個嚴密而強有力的小團體。總的說來,我可以告訴你,那些人都認為自己很高貴,洋洋自得,炫耀自己的地位。”
“無論怎麼說,姨奶奶這麼做是值得讚揚的。”我提到這點。
斯蒂福說道:“而且值得大加鼓勵的。雛菊,我勸你還是高高興興進博士協會吧。”
我堅定了決心這麼做。然後,我又告訴斯蒂福,姨奶奶已在城裏等我了,住在林肯律師學院廣場一個私人旅館裏,要住一個星期。我們一路旅行好快活,遙想我做代訴人的遠景,斯蒂福用各種詼諧話來模擬那時的情景。到達旅行的終點後,他就回家去了,並約定後天來看我,我則乘車去了林肯律師學院廣場。姨奶奶還未睡,等著吃晚飯呢。
就算我們分別後我曾雲遊天下,我們重逢時也不會比這時更高興了。姨奶奶擁抱我時便哭了起來,又強裝笑臉說,如果我那可憐的母親還在世,無疑那傻兮兮的小人兒也會落淚的。
“你把迪克先生留在家裏了,姨奶奶?”我說道,“這讓我很難過呀。哦,珍妮,你好嗎?”
“我也感到難過,”姨奶奶擦著鼻子說道,“自打來這裏後,特洛,我就一直放心不下。”
晚飯安排得很舒適,飯菜也很豐盛。吃的是一隻烤雞,一份煎肉,還有一些蔬菜。這些菜肴樣樣都好,我吃得很多。而姨奶奶吃得很少,因為她對倫敦的食物一直有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這隻倒黴的雞是在地窖裏長大的,”姨奶奶說道,“除了在又破又舊的菜車上,它從未見過天日。我希望這煎肉是牛肉,可我不能相信真是這樣。依我看,在這裏,除了垃圾,沒什麼是真的。”
“你不認為這雞會是從鄉下來的嗎,姨奶奶?”我暗示道。
“當然不是,”姨奶奶馬上說道,“貨真價實地做生意,隻會讓倫敦的商人不痛快。”
我沒跟她唱反調,卻飽餐了一頓,姨奶奶見我這樣,非常滿意。餐桌收拾幹淨後,姨奶奶坐在我對麵,喝著她那杯摻水的酒,慈祥地看著我。
“哦,特洛,”她開始說道,“你覺得那個做代訴人的計劃怎麼樣?你想過沒有?”
“我想了很多,親愛的姨奶奶,我也和斯蒂福好好談過了。我的確喜歡這計劃,我高興極了。”
“好!”姨奶奶說道,“這可真讓人高興!”
“我隻有一個問題,姨奶奶。”
“隻管說吧,特洛。”她忙說道。
“嗯,我想問問,姨奶奶,據我所知,從事這個職業,有名額限製。我想問一問,進入這個行業,是不是要花很多錢呀?”
“為了給你簽學徒合同,”姨奶奶答道,“要花一千鎊。”
“我說,親愛的姨奶奶,”我把椅子朝她挪了點,說道,“就是這點讓我不安,這可是一大筆錢呀。為了讓我受教育,你已經花費了許多,而且在其它方麵,你也是很大方,在我身上花了不少錢,盡可能好好照顧我,你已經很慷慨了。一定有別的辦法,使我不用花錢就能開始生活,而且隻要有決心,肯吃得苦,就會有希望,有前途的,那樣不是更好嗎?難道你確定付得起那麼多錢嗎,而且這筆錢應該這樣花嗎?你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真希望你能好好想想。你決定了嗎?”
姨奶奶一邊吃著烤麵包,一邊不斷打量我。吃完後,她把酒杯放在壁爐上麵的橫板上,兩手交叉放在卷起的長袍下擺上,如是答道:
“特洛,我的孩子,如果我平生有什麼目的,那就是要盡力使你成為一個善良、明理、快樂的人。我已下了決心,迪克也下了決心。他對這個問題,就有極高明的見解。”
說到這兒,她停了一會,拉過我的一隻手,放在她兩手中間,接著說:“特洛,回憶過去是沒有用的,除非對現在產生什麼影響。也許我本該跟你那可憐的父親相處得更好一點,跟那個可憐的娃娃——你的母親更好一點。你到我這兒來的時候,是個逃跑出來的小家夥,滿身泥土,疲憊不堪,當時我也許就這樣想過。從那時到現在,特洛,你一直替我爭光,讓我感到驕傲,給我快樂。”她遲疑了一下,顯得遲疑、惶惑,不知說什麼好了,“我的收入沒有其他什麼開銷,又隻有你這麼一個孩子,雖說是我收養的,但等我上了年紀的時候,隻要你知道疼我,孝順我,能容忍我的各種怪想法、怪脾氣,那麼,對我這個年輕時沒有過上應過幸福融洽生活的老婆子來說,你所做的,已經遠遠超過這個老婆子對你所做的一切了。”
這是我頭一次聽姨奶奶提起自己的往事。她平靜安詳地提起又放下,體現出一種寬容大度的高尚情操,這使我對她敬愛倍增,再沒有別的什麼能這樣感動我了。
“現在我們一致了,也都彼此了解了,特洛,”姨奶奶說道,“我們就不必再談這個了。吻我一下吧,明天吃過早飯後我們去博士協會。”
近中午的時候,我們動身去博士協會的斯彭洛—喬金斯事務所。在我們等候斯彭洛先生的時候,我趁機向四處打量。屋裏的器具陳設都是舊式的,蒙滿了塵垢,書桌上的絲絨布已完全褪了色,像個蒼白憔悴的叫花子。桌上有許多文件,還有各種抄寫的宣誓詞卷宗,裝訂得很牢固,捆成一卷一卷。
我正在納悶,這需要多少法庭,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把它們弄明白。忽然聽到屋外傳來急促腳步聲,斯彭洛先生穿著鑲白皮邊的黑袍,匆匆走入。他個子不高,生著淺色的頭發,穿一雙無可挑剔的靴子,衣著整潔,兩撇恰到好處的小胡子,無疑是花了番心思的。
姨奶奶把我介紹給他,他熱情地向我介紹:“科波菲爾先生,你想加入我們這行?前幾天,我有幸會見特洛烏德小姐,”說到這裏,他把身子傾斜一下,“我無意間提及,這裏尚有一空缺。特洛烏德小姐談到她有一個特別疼愛的甥孫,並說希望他能求得一體麵職業。這位甥孫,我想,我現在有幸見到了。”
我鞠了一躬,以示承認,並說姨奶奶曾對我說到有這麼一個機會,認為我會對此一試。我覺得我很願意,所以馬上就接受了這提議。在我對這職業有更進一步了解之前,我不能肯定說我會喜歡它。我認為,在我決定正式從事這職業前,我應當試試,看我能不能真正喜歡它。
“哦,當然!當然!”斯彭洛先生說道,“在我們這裏,通常有一個月的試用期。不過,我個人認為,兩個月——三個月——事實上無限期都行,不過我有一個合夥人,喬金斯先生。”
“先生,”我說道,“學費是一千英鎊嗎?”
“連印花稅在內,學費是一千鎊,”斯彭洛先生說道,“我曾對特洛烏德小姐提及過,我本不把金錢看得太重,我想世人很少能在這點上超過我。但喬金斯先生在這類問題上有他的看法,所以我不能不尊重他的看法。簡而言之,喬金斯先生認為一千鎊還太少呢。”
“我想,先生,”我說道,這時我還想為姨奶奶省點錢,“這兒有沒有這種慣例,如果一個簽約的見習文書特別能幹,通曉業務,”我不禁臉紅了,因為這話聽上去太像誇自己了,“我想,在簽約期內的後幾年,有沒有慣例給他……”
斯彭洛先生費好大勁把,他的頭從領飾中伸到可以搖的程度,然後,搶在我前麵回答,沒等我把“薪水”二字說出。
“沒有。科波菲爾先生,如果我不受約束的話,我本人對這件事怎樣考慮且不說。喬金斯先生是絕不會被說動的。”
想到這個可怕的喬金斯,我就垂頭喪氣。可是,我後來發現他是個氣質憂鬱、脾性溫和的人。他在這裏的作用就是在幕後,一些難辦的事情就被推在他的名下,因此會給人這樣一種印象,他是一個頑固不化、不近人情的人。是自己不出麵,卻一直由別人把固執無情推諉到其名下的人。
當時我們講定,我可以隨意在某天開始我那個月的試用期,姨奶奶不用留在城裏,試用期滿也不必再來,因為以我為主的協議書可以不費事地送到家,由她簽字。當我們講到這裏時,斯彭洛先生便提議馬上就帶我去法庭,好讓我知道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也迫切想知道,於是我們去了。姨奶奶認為那個地方隨時都有可能爆炸,就留了下來。
斯彭洛先生領我走過一個鋪了石頭的院子,院周圍是些簡樸的磚房。從門上那些博士的名字推斷,這些房子就是官舍,裏麵住的就是斯蒂福對我說過的那些博學的辯護士。我一生再沒見過任何地方像這裏這樣安逸,它溫暖舒適,催人入睡,樣式陳舊,昏昏沉沉。這僻靜地方的夢幻氣氛令我很滿意,於是我們和姨奶奶會合,在我走出斯彭洛—喬金斯事務所時,那些辦事員都相互用筆對我指指點點,讓我覺得我實在年輕極了。
我們回到林肯律師學院廣場,一路上沒有再出什麼事兒,隻是碰到一頭拉菜車的倒黴驢子,引起姨奶奶產生一些痛苦的聯想。我們平安走進房間後,又對我的計劃長談了一次。我知道她歸心似箭,不是擔心失火,就是擔心飲食,還擔心扒手。她在倫敦不會有片刻安寧,我就勸她不要對我放心不下,不妨由我自己照料自己。
“到明天,我來這裏住就一個星期了,也一直這麼想,親愛的,”她說道,“特洛,阿德爾菲區有一套帶家具的小公寓出租,一定會很合你意。”
“哈,太合適了,姨奶奶!”我說著,臉都紅了,住公寓,多神氣呀,我想。
“那就快點吧,”姨奶奶說著,又把剛才剛取下的頭巾戴上,“咱們去看看。”
那套住房在樓的頂層,姨奶奶很滿意,因為她認為如果失火,那裏離出口最近。房中有一條不大能看見東西的幽暗過道,有一間什麼東西也看不見的小食品儲藏室,有一間起居室,一間臥室。家具很舊,但對我來說也可以了。窗邊就是河,可以看風光。看到我很喜歡那住處,姨奶奶便租了一個月,期滿可續住十二個月。克魯普太太提供鋪蓋和飲食,其他用品則都已備齊。克魯普太太還明確表示,她要永遠把我當作她的兒子那樣愛護。我準備後天便搬入,克魯普太太說,感謝老天,她現在找到一個她可以照顧的人了。
回去的路上,姨奶奶告訴我,她是多麼充分相信,我即將開始的生活,會讓我變得堅強,使我自信,而這正是我所需要的。第二天,我送她平安坐上去多佛的馬車,看著她做好,珍妮坐在她旁邊,這時她想到那些到處亂跑的驢子很快就要倒黴了。心裏感到由衷的高興。
第十六章 放蕩
公寓頂層的閣樓全歸我使用,居高臨下,我把外麵的門關上時,就覺得像魯濱遜鑽進自己的堡壘一樣,真是太好了!衣服口袋裏揣著房門的鑰匙,在城裏遊逛,而且可以邀請任何人上來做客,還可以有把握地說,隻要自己不感到不便的話,是不會造成其他人不便的,真是妙極了!我進進出出,不需向任何人打招呼,這真是再愜意不過了。如果我想找克魯普太太,而她又願意見我,隻要一拉鈴,她就會氣喘籲籲地從地底下鑽出來,這真叫人高興;不過,有些時候,我也感到無聊。
早晨,特別是晴朗的早晨,令人愉快。白天裏,這生活似乎很新鮮,很自在。太陽一出來,則更新鮮,更自在。但是,當暮色低垂時,生活也好像隨著徐徐落幕了。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原因,在燭光下,我很少有快活的時候。這時,我就很想有人和我交談,想念艾妮斯。她總是含笑聽我傾訴心裏話,見不到她,我感到極為空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