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近來一切順利嗎?身體好嗎?”馬卡爾問道。

“我的孩子,我老了,糟透了,最近又得了熱病。”

“您說什麼?現在怎麼樣?找大夫看過沒有?”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心想我就要死了,就去教堂,受了臨終塗油禮。現在可好,老骨頭沒死,頭發又長出來了。神父讓我理發。我心想啊,那還不如來找我的兒呢,理得好,又不要錢。路雖然是遠了點,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剛好來看我的親人。”艾拉斯特說。

馬卡爾恭敬地讓艾拉斯特坐到鏡子前麵的椅子上。艾拉斯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還挺開心,左右挪動,好讓那塊“傷疤”停留在臉上一個合適的位置。馬卡爾拿過一塊灰白的布披在艾拉斯特的肩上,恐怕他自己都忘了,這塊布曾經是他白色的床單。

“哢嚓哢嚓……”馬卡爾利索地剪著艾拉斯特粗硬的頭發,“保證給您剪得光光的,露出頭皮來。”

“好,剪得像子彈殼頭一樣光滑才好呢。”艾拉斯特開始欣賞其鏡子裏不斷剪落的頭發。

“大媽好嗎?最近在忙什麼?”

“馬馬虎虎,比我強多了。她最近給上校太太接生,好一個大胖小子,他們給你大媽一個盧布呢。”

“一個盧布呢……您小心耳朵,別動。”馬卡爾說。

艾拉斯特看著鏡子裏的剪刀在耳朵附近哢嚓,直歪著頭,生怕剪到耳朵了,“小心我的耳朵啊。”

“您別擔心,剪不到耳朵的。嘿,安娜·艾拉斯特夫娜最近好嗎?”

“挺好,高興著呢。上個星期三,已經和謝金定親了。”

馬卡爾的胳膊懸在半空,驚慌地問道,“誰定親了?”

“安娜啊!”

“不可能,那,和誰定親了?”馬卡爾放下胳膊,一臉憂傷。

“彼得羅夫家的謝金啊。他姑媽在城裏科爾將軍家做女管家,這女人有本事。哦,這次來還要通知你呢,下個星期就辦喜事了,你一定要過來喝幾杯啊!”艾拉斯特充滿期待地說。

“怎麼能這樣呢?艾拉斯特·伊凡內奇。”馬卡爾嚇壞了,聳著肩道,“怎麼能這樣?您知道,我對安娜……我一直努力,希望有一天能……”

“就是這樣啊。安娜嫁了個好人家,難道你不高興嗎?”

馬卡爾放下剪刀,揉了揉鼻子,快要哭了,“艾拉斯特·伊凡內奇,我早就愛上安娜,私下裏已經求過婚了,大媽也答應了。你們不能……我從小就把您當親爹一樣尊重……你也沾了我不少的光,理發從來不要錢,您家有事,我二話不說就去幫忙。我爸爸去世那年,您還來借了一張沙發和十個盧布,到現在也沒還我,您記得嗎?”

“怎麼不記得,我難道能把沙發吃了不成。隻是你怎麼能娶我女兒呢?你一沒錢,二沒地位,這個手藝,這家店也沒什麼前途……”

“難道謝金有錢嗎?”

“托他姑媽的福,在將軍家謀了份活。現在已經放出去一千五的債,都有抵押品……不說了,反正這件事是板上釘釘,跑不了了。你呢,好好掙錢,另外找個好姑娘吧……別光站著,接著剪啊。”

馬卡爾站在那,閉著眼睛,一句話不說。突然轉過身,嚶嚶地哭了起來。

“你這孩子,何苦呢。”艾拉斯特安慰道,“哭得像個娘們。剪刀拿起來,理完頭發再哭也不遲。”

馬卡爾眼前一片昏暗,他試圖拿起剪刀,可是兩手直發抖,又捂著臉哭起來。“為什麼我們這麼不幸,明明彼此相愛,卻給壞心腸的人活活拆散了。您走吧,我今天沒法幫您理發,啊嗚嗚,我真是不幸……”

“哎,你這像什麼樣子……那我明天再來吧。”

“嗯。”馬卡爾有氣無力地答道。

艾拉斯特看著鏡子裏的半個光頭,越看越難受,可是沒有辦法,馬卡爾今天是沒有心情理發了,去別的家又要花幾個戈比,為這半邊頭真不值得。隻好拿著圍巾把頭牢牢裹起來,走了。艾拉斯特走後,馬卡爾在理發店裏放聲大哭。

第二天,天還沒亮,艾拉斯特就來了。

“您老人家有何貴幹?”馬卡爾冷冷地說,隻瞥了艾拉斯特一眼就去擦玻璃了。

“我這半邊頭發還麼剪完呢,昨天說好,今天來剪的。”

“好啊,五個戈比。”

艾拉斯特看了馬卡爾一眼,轉身就氣鼓鼓地走了。現在,艾拉斯特半邊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一點了,可還是一邊長一邊短。艾拉斯特沒想著再去別的理發店,在他看來,花錢理發,未免太奢侈了,等他的短發長長就好了。安娜婚禮的時候,他也頂著半邊光頭,一邊喝酒,一邊樂嗬。

大齋的前夜

大齋的前一天,人們通常會吃得飽飽的,尤其要吃很多肉,因為接下來的四十天,他們將不能吃葷食。巴維爾·瓦西裏伊奇一家,正在等著晚上十二點之前的最後一頓葷食。

“巴維爾·瓦西裏伊奇!”彼拉蓋雅叫醒沙發上快睡著的丈夫,“快去幫斯捷巴溫複習複習功課,他在那對著課本哭呢,你都聽不到?”

巴維爾伸了一個懶腰,打著哈欠道,“這就去。”一隻本來睡在他身邊的貓,也弓著身子站起來,輕輕一躍跳走了。他裹了裹外套,滿臉睡意,搖搖晃晃朝兒童室走去。

經過餐廳間的時候,那隻貓正在桌上的一盆魚凍上嗅來嗅去,看到他來了,一躍又躲到櫃子後麵去了。

“吃吃吃,你是豬還是貓啊。”他拿了一張報紙把魚蓋上,生氣地說。

餐廳間直通兒童室。兒童室裏,他的兒子斯捷巴,正淚眼汪汪地看著一本算數習題冊。這個小男孩今年二年級,他把腳放在凳子上,下巴抵著膝蓋,滿臉委屈的神情。

“你在看書嗎?”巴維爾拉過一個凳子,在書桌邊坐下,連連打著哈欠,“今天玩也玩過了,薄餅也吃過了,背完書,明天就要吃齋懺悔了。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事情,幹嘛哭呢,是不是吃完薄餅,腦子裏就容不下課本啦?”

“你不要在那閑聊,好好輔導他。”彼拉蓋雅在另一個房間,扯著嗓子叫道,“不然明天考試又不及格,哎,真是愁死我了。”

“知道啦。”巴維爾最害怕妻子無休止地叫喊,“你什麼地方不懂,爸爸教你。”

“分子和分母,搞不懂這些分數除法。”

“這有什麼難得,記住規則就行了。分數除分數,就是用第一個數的分子乘以第二個數的分母,第一個數的分母乘以第二個數的分子……”

“這個不用你教,我都知道。”斯捷巴打斷他爸爸的話,“這個老師都講過了,你做個題給我看看。”

“沒問題啊,你把練習冊拿過來,好,就這道題,五分之二除以八分之七,就是把……茶燒好了嗎?”巴維爾問道。

“我怎麼知道。”

“七點多了,到了喝茶的時間了……恩,我現在演算給你看,就是這樣,現在等於多少?”巴維爾幾乎快寫出答案了。

“我知道了,十六分之七。”斯捷巴爽快地答道。

“恩,兒子你太棒了。我們再設想一下……如果換一個數,那麼……哦,等等,我自己也亂了……我記得我上中學的時候,算術老師是一個波蘭人,這個老師每節課都把算術講得亂七八糟。他一上課就講一條定理,然後就開始亂說,完全和定理不一樣,還喜歡點名讓人回答問題。我們那時候的學生可比你現在大多了,沒人怕老師。隔壁班有個叫瑪瑪興的,就比我們算術老師還高,聽說老師都怕他。這個瑪瑪興在學校,可神氣了……”

門外傳來妻子的腳步聲,巴維爾嚇得趕緊打住,小聲說:“你媽媽來了,我們趕緊做功課吧。下次再給你講我上學時候的故事。”然後他又提高嗓門大聲說,“這道題啊,我來給你分析一下,就是這個分數乘以這個分數嗎,就是分子和分子相乘,分母和分母相乘……”

“出來喝茶吧!”彼拉蓋雅叫道。

巴維爾和兒子一聽,立馬放下練習冊,出去慢慢喝茶了。餐廳裏還坐著一個啞巴姑姑,一個聾子姑姑和老太太馬爾科娜夫。茶炊端上來,熱騰騰的蒸汽往天花板上遊走,貓也慢悠悠地走過來湊熱鬧。

“馬爾科娜夫,您加點果醬吧。”彼拉蓋雅遞過果醬說,“明天就開始齋戒了,今天多吃點。”

老太太馬爾科娜夫舀起一勺果醬,看得心驚肉跳,今天吃了多少東西,她已經數不清了。看著這勺果醬,就像看著毒藥一樣。她艱難地送到嘴邊,一口吞下去,臉上馬上笑出花來。

“果醬實在是,太好吃了!彼拉蓋雅,”老太太問道,“這不會是你親手做的吧?”

“除了我還有誰呢?”彼拉蓋雅瞟了一眼巴維爾說,“這些東西哪一樣不是我親手做的。斯捷巴,你喝完啦?太棒了,兒子。來,我再給你倒一碗。”

“兒子,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個瑪瑪興啊,他就不喜歡我們的法語老師。他常常大發脾氣,說,‘我是俄國的貴族,才不要法國佬管著’。後來他就和幾個孩子把法語老師打了一頓,打完就溜出去,好幾天沒回來。他媽媽,就找校長,請求道,‘麻煩你們派人把我的孩子找回來,等找到他,你好好揍他一頓,我絕對沒意見。’校長氣憤地說,‘我們還敢揍他,五個老師也打不過他啊……’”

“哈哈……他真的有那麼厲害嗎?”斯捷巴眨巴著眼睛問道。

“這種孩子,長大肯定是強盜。那母親太可憐了,造的什麼孽,辛苦生下來還要受這麼多的氣。”彼拉蓋雅憤憤不平地說。巴維爾喝了一口茶,生生把後麵的話咽下去了。

喝完茶之後,巴維爾摸摸圓鼓鼓的肚子,又開始打哈欠。兩個姑姑還像先前那樣坐著,老太太馬爾科娜夫忽然開始打嗝了。

“我感覺沒吃什麼東西,怎麼開始打嗝了?呃……呃……”馬爾科娜夫說。

打嗝的時候,人們總會說“我也沒吃什麼東西啊”類似的話,但是如果在開齋節前一天聽到這樣的話,可千萬別信。巴維爾和斯捷巴並排坐在一起,斯捷巴隨手拿起客廳的一本小說,一字一句地讀起來,“你瞧,它的樣子很像凱旋門……那兒遠處有一個小人。”

“爸爸,書上說得這個小人像我們班的一個同學。”斯捷巴興奮地指著書上說。

客廳的老鍾,像是感冒後沉重的腦袋,晃悠悠地撞了十下。廚娘安娜走進來,“撲通”一聲對著巴維爾跪下,“請看在基督的份上寬恕我吧!巴維爾·瓦西裏伊奇”。

“請你也看在基督的分上寬恕我。”巴維爾懶懶地答道。

斯捷巴等著廚娘過來,終於有事情可做了,雖然隻是一句話,可是他要學著爸爸的語氣說好。他把書放在膝蓋上,不再一字一句朗讀了。廚娘在她認為的主人們麵前,一一跪下,祈求寬恕,這是大齋節前的傳統。等到她一一跪完,屋子裏又安靜了半個鍾頭。

忽然“啪”的一聲,斯捷巴先前翻的書從椅子上掉下來。他揉著眼睛,困得實在直不起身子,耷拉著腦袋說,“我困了,我睡覺了。”

“什麼?我們還有最後一頓葷食沒吃呢?”彼拉蓋雅道。

“我困,我不想吃了。”斯捷巴揉揉眼睛道。

巴維爾·瓦西裏伊奇一下子站起來,驚恐地道,“怎麼能不吃呢,未來七個星期,你媽媽都不會給你一點葷食吃!”

“我就是困了嘛!”斯捷巴發起火來。

“那,那就馬上開飯。”巴維爾命令道,“安娜,安娜!收拾一下,開飯!”

彼拉蓋雅一拍腦袋,像想起什麼似的,趕緊跟著安娜跑進廚房。滿屋子裏一下炸開了鍋,大家都行動起來。

“走開!”不知道誰在慌亂中踢了貓一腳。

五分鍾後,飯菜都擺上桌了。一家人開始吃大齋前的最後一頓,你可以想象餐桌上滿是豐盛的葷素美味。一家人匆匆忙忙坐下,拿起刀叉。可大家一拿起刀叉,就吃不下了,每個人的肚子裏都是滿滿的。

“吃吧,多吃點肉……”

歹徒——目擊者的陳述

一八八七年八月七日,小鎮上發生了一件天大的事。兩個外地人來到小鎮的廣場上,用一堆管子、鏡子對著太陽施魔法,太陽就在小鎮上消失了十幾分鍾。這兩個人現在不知去向,根據目擊者稱,這兩個陌生人前一天就到了小鎮。現根據目擊者的陳述,還原整個事件如下:

八月六號,小飯館裏來了一個客人,夥計把店裏可以提供的菜名報了一下,他沉吟了片刻,說:

“這樣吧,麻煩來兩份新鮮的白菜湯和燒仔雞,另外,你們這有紅葡萄酒嗎?”

店裏的夥計、客人都看到他朝天花板上看了看,然後對夥計說:“奇怪,這裏蒼蠅好多啊!”

我們說“他”,是因為店裏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從哪來,到鎮上來做什麼。我們起初一點沒有懷疑他,是因為他看著就像個相當正派的上流人,戴著呢絨帽子,身上佩戴著金懷表和鑲有珍珠的別針,配有時髦扣子的手套這會正放在桌子邊。那種款式的手套,我們副省長來鎮上視察的時候也戴過。

吃飯的時候,他一直在炫耀他的教養:很體麵的坐姿,隻用左手拿叉,隻用餐巾紙擦嘴,一看到蒼蠅在酒杯邊上飛,就皺緊眉頭。要知道,我們這個小飯館,也不是沒來過大人物,縣裏的警察局長,區警察局長,還有過路的地主啊,他們看到蒼蠅,從來就不會抱怨一句。他倒好,還沒吃飯,就讓夥計用開水先把餐具燙一遍。這分明是擺排場!

在夥計上白菜湯的時候,另一個陌生人進來了,徑直走到他的桌前坐下。新來的這個人穿著也很講究,戴著金邊眼鏡,也戴著金懷表,隻是頭已經禿了。新來的人好奇地看著店裏的客人和食物,隻說法語,看來是個外國人,至於他從哪來,來鎮上做什麼,我們也不知道。

那個戴著珍珠別針的人,喝了一口白菜湯,開始抱怨:

“哪個蠢材,居然能把新鮮白菜燒出一股餿味?我說,夥計,難道這裏的人都像豬一樣生活嗎?整個城裏就找不出一家能做出像樣的白菜湯。”

他用法語對那個新來的朋友說了一通,後來他從白菜湯裏舀出一個蟑螂,就對夥計說:“蠢貨,我點得是蟑螂白菜湯嗎?”

“先生,”夥計答道,“不是我們放進去的,是蟑螂自己跑進去的。先生您放心,蟑螂沒毒。”

後來他們就隻吃仔雞,仔雞吃完之後,他們向夥計要了筆和紙。戴珍珠別針的人在紙上畫了一些圓圈、直線,還寫了一些數字,那個外國人好像不同意,兩個人就嘰裏呱啦爭論起來。那張畫滿符號的紙,到現在還保留在小飯館裏。事情發生後,老板曾經把這張紙拿給縣裏的督學官看過,督學官隻是不住地歎氣說,“高深莫測啊……”那位戴珍珠別針的先生,走之前,付給夥計一張五盧布的鈔票作為飯錢,並問道:

“你們這個館子早上什麼時候開門?”

“天一亮就開。”

“好,明天五點我們過來喝茶,記得不要有蒼蠅和蟑螂了。你們知道明天早上會發生什麼事嗎?”他擠擠眼睛道。

“不知道,先生。”

“你們還不知道?那明天早上,你們準會嚇死。”

他就是這樣恐嚇我們,然後和那個外國人離開了。兩個人租住在寡婦瑪爾法·葉果羅夫娜家,那個寡婦一向篤信上帝,從來沒幹過什麼壞事。這會,她正在家裏哭,生怕警察過來,把她當同謀抓走。誰能想到,這兩個房客能幹出那種事。

第二天早上五點鍾的時候,兩個人又到了飯館裏。這次他們帶著包和書,後來我們才知道,包裏是那些做壞事的架子和圓筒,我們當時可什麼也不知道。看得出來,兩個人都很激動,戴珍珠別針的人說:

“西北方向有烏雲朝這邊移動,希望待會兒不要礙我們的事才好。”

他們喝了一點茶,就把老板叫來,讓老板搬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到飯館外麵的廣場上去。老板不知道這兩個人打什麼主意,但還是照辦了。為此,他們多付了幾個盧布。兩個陌生人把東西搬到廣場上,在廣場上大模大樣地坐下來。他們從包裏掏出筆紙、尺子、圓筒之類的東西放桌子上。老板膽怯怯地走近,想看看桌子上都是些什麼,卻被他,就是那個戴珍珠別針的人擋開了,“別讓你的大鼻子到處亂伸!”

隨後他看了看懷表,對那個外國人說了幾句,兩個人各自拿起一個黑圓筒開始看太陽。

不一會兒,災難就發生了。天空忽然暗了下來,就像暴風雨來臨之前。那個外國人放下圓筒,拿起筆,刷刷地寫了幾個字。廣場上和四周的人群騷動起開,“太陽,太陽快沒了……”。

我們看到,太陽不知被什麼東西遮住了一點,越遮越多,後來一半都完蛋了,我們幾個簡直急瘋了。但是那兩個陌生人還是做他們古怪的事。

“警察先生,您趕緊管管啊。”我們拉住一個慌忙路過的警察。

“太陽不歸我們管啊……”

由於地方當局不管事,太陽慢慢消失了。到處一片黑暗,天上出現了星星。廣場上一片混亂,大家慌亂地跑來跑去。當時廣場上有牲畜早市,那些牛啊、羊啊、馬啊,掙脫了韁繩,在廣場上橫衝直撞。居民們都嚇壞了,有許多太太被喧嘩聲吵醒,鞋子都沒穿,就跑到街上。這件事,是我們著重要強調的,因為災難發生的時候,是八月七號的早晨。

那兩個陌生人就是這樣搗亂的。後來他們把黑圓筒收起來,太陽就慢慢出來了。廣場上恢複了平靜,所有的人都在胸口畫十字,感謝上帝的眷顧。那兩人就坐著馬車揚長而去了。我們到現在都沒搞清楚,他們是什麼人,隻好把他們的外貌特征再詳細描述一下:那個戴珍珠別針的人,中等身材,五官端正,額頭上有皺紋;那個外國人,中等身材,五官端正,沒有胡子,戴著眼鏡。

不知道這些人是不是奧地利派來的間諜,莫斯科那邊不知道有什麼動靜。

在家裏

葉甫根尼·彼得羅為其·貝科普斯基,是檢察院的法官,剛剛下班回家,回到書房裏,他的家庭女教師就來了。

“郵差剛剛送來報紙和兩封信,順便給您帶過來了。我想跟您說,您必須和謝遼查談談,我前天和今天都發現他在偷偷吸煙。但是我一說他,他就捂起耳朵。”

“謝遼查吸煙?”他想到胖胖的謝遼查叼著煙的樣子,差點笑出來,但馬上就克製住了,“他今年幾歲了?”

“七歲。您似乎認為吸煙沒什麼,但他還小,對他來說實在是個壞習慣。”女教師道。

“你說的對。他的煙從哪來的?”

“從您抽屜裏拿的。”

葉甫根尼打開抽屜看看,“請您把他叫來見我。”

家庭教師走後,葉甫根尼在桌前坐下來,不知道為什麼,他老想到謝遼查拿煙抽的樣子,不禁笑出來。同時家庭教師嚴肅的麵容,讓他想起他小時候。那時候學生在家或者在學校抽煙,總會讓家長和老師生氣。他們一般把抽煙的孩子痛打一頓,有的膽小的孩子,從此不敢抽了,但是膽大的就到處藏煙,照樣抽。那個時候,不管是父母還是老師,他們不說抽煙有什麼害處,反正抓到就是暴打一頓。他記得有一回,中學裏一個老校長,是個心地善良的矮小老人,有一回,遇見幾個學生在小樹林裏抽煙,嚇得臉色都白了,馬上召集全校老師,開緊急會議,商量開除那些學生。以他當檢察官多年的經驗,所謂壞事,就是大多數不能理解的事,凡是觸碰這些事的人,就會受到嚴厲的教訓。

葉甫根尼想到那些被開除的學生,想到他們離開學校之後的處境。他常常懷疑,懲罰的本身,比做壞事帶來的結果更壞。那些離開學校的人,很快融入那些能接納他們的圈子。適應,是人最基本的能力,但是他們最後呢,完全與社會背離了,他就在法庭上見過幾個。因此,即使是法律對一些事情的處理,他也不能相信,那就是真理。

這一類想法,通常隻有在人疲乏的時候,飄進人的大腦。它們在腦子裏停留多久,並沒有人知道,但是對於每天按照程式上班的人來說,這樣的一點想法,也算是一種放鬆。那是在晚上八點鍾,樓上的天花板上,傳來鋼琴聲。聽得出來那是初學者在練習,也許是這單調重複的曲子,令葉甫根尼產生這些想法吧。

“哎,我該跟孩子說點什麼呢?”葉甫蓋尼不免發愁,剛才腦子的想法總不能和一個七歲的孩子討論。他每天下班晚,妻子過世早,孩子幾乎每天都是和家庭教師在一起。有時候,下班晚了,他可能一天都不會和孩子打聲招呼。

“爸爸,你叫我嗎?”小男孩勾住他的脖子,爬上他的大腿,跪在那吻了他一下。

“慢著,謝遼查,站好!在接吻之前,我們必須好好聊一聊。”檢察官把孩子抱下來,模仿孩子的口吻說,“我生氣了,我不喜歡你了。”

“爸爸,我做錯什麼了嗎?”謝遼查看看爸爸的眼睛說,“我今天沒有打翻東西,我都聽老師的話了。”

“我聽老師說,你抽煙。你告訴我,是真的嗎?”

“嗯……是的,我吸了一次……”

“你還撒謊!老師說看到你兩次。”檢察官嚴肅起來,“謝遼查,本檢察官認定,你犯了以下三個錯誤:抽煙,偷拿別人的煙,撒謊。你服不服?”

“恩,我想起來了。”謝遼查笑著說,“我是抽了兩次,今天和前天。”

“好啊。你居然抽了兩次。從前那個好孩子謝遼查,變成壞孩子了。”檢察官拉過謝遼查,幫他把衣領理好,心想,“我該怎麼跟他說呢?”

“謝遼查,你聽著。首先,你沒經過別人的同意,就拿別人的東西,這很不對。比如說,老師有一個箱子,裏麵是她的東西,你就算很想要,你也不能拿。就比如說你,有很多玩具,我就不會拿過來。因為那是你的,不是我的。”檢察官說的時候,一邊心想著該不該這麼說。

“我的玩具,你想拿就拿唄。”謝遼查指著桌上一隻黃色的毛絨狗說,“這隻小狗就是我的啊,現在在你桌上,我一點都不在乎。”

“這不一樣。”檢察官說,“那隻小狗是你送給我的,現在就是我的了。但是我的煙,並沒有送給你啊。要是你想要,必須先征得我的同意,這是我的財產。”

檢察官模仿孩子的語氣,一句一句地解釋什麼是“私人財產”。謝遼卡趴在爸爸的腿上,一會摸摸爸爸的胡子,一會看著桌麵的東西。他在聽爸爸的話,雖然他有些聽不懂,但是他喜歡每天傍晚能和爸爸說話。

“爸爸,這是什麼啊。”謝遼查從桌角拿過一個小瓶子問道。

檢察官從小男孩手中拿過小瓶子,放到原處,接著說道:

“第二,抽煙,是個很不好的習慣。雖然,我也抽煙。但是我也得承認,這是個很不好的習慣。它會讓人得肺病,很嚴重的病,伊格其叔叔就是得肺病去世的。他要是不抽煙,現在還能給你彈琴呢。他的琴現在還在格列果夫家呢。”檢察官本來想狠狠嚇嚇他,他是想到他小的時候,老師們也是這麼說的,可孩子們都不聽,又慌了起來。

謝遼查把胳膊撐在桌子上,聽著他爸爸的話,似乎是陷入沉思之中。大概是爸爸的話,讓他想到了什麼不好的東西吧,死亡帶走了媽媽和伊格其叔叔,留下了孩子和提琴,他們在天上的某個地方,舍得這種離別嗎?

“我該說些什麼呢。”檢察官想,“他顯然沒把我的話聽到心裏去,也不認為他做錯了。”在我那個時代,處理這些事情就簡單得很。一般就是打,直到孩子長大為止。我的母親,還用零錢作為不抽煙的條件,可我那時還是偷偷地抽。這些方法都不適用當今社會了。當今社會,是要立足於一種理論,讓他們自覺養成良好的習慣,而不是讓他們因為恐懼而放棄。

謝遼查見爸爸不說話了,就自顧自在桌上抽出一張白紙,畫起畫了。他畫好一間房子,像是想起什麼似的,說道:

“今天廚娘差點把手指切斷了!她忽然哇哇地大叫,把我們都嚇死了。後來老師去看她,我也跟著跑過去。她把髒手直接伸到嘴裏,吸啊吸……”

他向竹筒倒豆子似的,說著一天發生的新奇的事,他說吃中飯的時候,還有兩個哥哥姐姐到院子裏來,一個拉手風琴,一個唱歌。

檢察官一邊聽著兒子的話,一邊想,“他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什麼事重要,什麼事不重要,他都知道。我不能光模仿他的說話調子,我要學習他的思考方式,才能和他交流,才能讓他明白。母親之所以善於教育孩子,是因為他們能和孩子感同身受,我這樣光講理論是沒用的。可是,我怎麼樣才能和他感同身受呢?”

檢察官不知道麵對過多少狡猾的壞人,對此他都很有一套。但是麵對謝遼查,他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謝遼查,你聽著。你向我保證,以後再也不吸煙了。”他說。

“我保證。我—保—證。”謝遼查變著調子重複著爸爸的話,又專心畫著他的畫去了。

“他知道什麼是保證嗎?”檢察官想,“我真是一個糟透了的老師。要是現在有人朝我腦子看看,看到我這些慌亂的想法,一定會嘲笑我的。哎,還是法庭上的事情簡單得多,要是他是我的被告,我就不會這麼手足無措了。”

檢察官拿起兒子畫的畫,上麵畫了一間房子,屋子上有個大煙囪在冒煙,從煙囪爬出的彎彎曲曲的線一直蔓延到紙邊。房子邊還畫了一個兵,兩個黑點就是眼睛。

“人怎麼能比房子高呢,你看你這煙囪才比大兵高一點。”檢察官指著畫紙說。

“可是他眼睛小,要是把他畫小了,就看不見他的眼睛了。”他在爸爸的腿上扭來扭去,試圖找一個舒服的位置。

“要不要告訴他房子和人的正確比例呢?”檢察官想,但是通過他平常的觀察,謝遼查真是一個有藝術見解的人,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樂隊聲音畫成圓形斑點,把口哨聲畫成漩渦狀的線……要是凡是都叫他按照大人的思維來思考,會不會扼殺了他的天性?

謝遼卡畫完之後,丟下筆,換了一個坐姿,開始玩他爸爸的大胡子。

“這樣,你猜你現在是誰?哈,伊凡·斯捷潘諾維奇!”他像宣告一個驚天秘密,“這樣,你就變成我們的看門人了。你,大胡子看門人,晚上不要讓小偷進來!”

檢察官感到兒子講話的熱氣吹在臉上,心裏一陣柔軟。他看著孩子的眼睛,想起他的母親,他的祖父祖母,想起他愛過的那些人。“叫我怎麼忍心懲罰他。從前的人總是忙著生活,沒有時間思考,可是我們現在思考得多了,做什麼事都不敢輕易下手了。那些寫出磚頭一樣厚的書,叫人怎麼教育別人、審判別人,他是有多大的勇氣啊……”

“,……”時鍾敲響十下。

“好孩子,去睡吧。”檢察官說,“不早了。”

“不,我再玩一小會兒,爸爸,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檢察官晚上下班早的時候,都會給謝遼卡講個故事,但事實上,他從來不看任何故事書,總是臨時瞎編,想到什麼說什麼。謝遼卡倒很喜歡這種胡編的故事,有時候他還能複述給老師聽,至於跟他講的道理啊,他聽完就忘得幹幹淨淨。監察的故事,總是以那種老一套的方式開頭: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王國。王國裏啊,有一個國王。國王已經很老很老了,他的胡子像雪一樣白,已經拖到地上去了。國王和他唯一的兒子,就是王子,生活在一個高山上的水晶宮裏。這個水晶宮裏,有一座大園子,什麼水果都有,香蕉啊,桃子啊,櫻桃啊,等等,凡是你吃過的都有。這個院子裏不僅有水果,還有很多漂亮的花,都是你沒見過的珍貴的花。國王和王子最喜歡在這個園子裏玩。國王很喜歡這個王子,他要什麼就給他什麼。當然王子也很孝順,長得帥氣,還很能幹。國王常常對王子說,等我走了之後你就是新的國王。我的果園和王國,都要交給你,你要照顧好他們。不僅國王,全國人民都愛戴這個王子。”

檢察官撓撓腦袋,後麵該怎麼編呢,得趕緊結束故事,時間不早了。他想了想接著說道,“但是這個完美的王子還有一個缺點,就是從小愛抽煙,每天要抽幾十根。這個王子年輕的時候就得肺病了,雖然國王找來全天下的名醫,但還是沒能治好他,二十歲的時候,王子就死了。年老的國王傷心極了,每天一個人待在園子裏,想著他的孩子,什麼事都不做。很快,整個水晶宮都變得陰沉沉的,園子裏的水果,都落了下來,花也枯萎了。因為沒有人來管理這個王國,很快壞人進來,殺了老國王,占領了整個王國。”

連檢察官自己都覺得,結尾很幼稚,他實在編不下去了,匆匆結束。但是謝遼查卻聽得入了迷,他臉上蔓延著恐慌的神情,突然他勾緊他爸爸的脖子,哽咽著說:

“我以後再也不抽煙了……”

檢察官親親小男孩的臉,送他到臥室去,等到哄他慢慢睡著了,才回到書房。

“人們大概會說,今天起作用的是藝術形式。”他想,“就算是吧。但是那些道理,為什麼不能直接說清楚,而一定要加上一些形式才有用呢。就像那些藥,一定要加糖衣。這不對,這是欺騙!”

但是他馬上又想到他自己,他的價值觀、他對生活的理解,可不是從法律裏學來的,而是來自以前看的那些小說、詩歌、和人們說的那些故事。

“藥必須甜,人們才肯吃。真理必須美,人們才會聽。也許從遠古時代,人們就養成這個習慣了吧。自然界不也有一些合理的假象嗎?”

樓上的鋼琴聲,已經聽不見了,檢察官坐到椅子上,看著兒子畫的大兵和房子,傻傻地笑了。他把畫放在桌邊,開始處理工作的事。

在貴族女子寄宿中學裏

時鍾敲響十二下,熱夫傑姆夫人的貴族女子學校下課了。

女學生們規規矩矩地在走廊上散步,她們走得很慢,沒有追打,也沒有吵鬧。女學監們站在一邊,盯著這群女學生們,盡管這群學生都很守規矩,但是她們還是扯著嗓子喊,“小姐們,安靜!安靜!”

老師們上完課就回去了,可是數學老師還在校長熱夫傑姆夫人的辦公室裏,他是來讓校長給他加薪的。數學老師知道,這個老太太一向吝嗇得很,錢就是她的命根子。他不敢直接和老太太談加薪的事,而是早就想了一個委婉的好方法。

“夫人,看著您,我不禁想起了我們那個時代,那個時候有多少美人啊。”數學老師歎了口氣說,“那個時候,走在路上,看著街上的美人,經常一個不小心撞到柱子上。可是現在呢,美人都去哪了,原諒我這麼說,真是一個比一個差……”

“現在也有很多漂亮的姑娘啊。”熱夫傑姆校長說。

“哪有漂亮姑娘,您指給我看看!”數學老師激動起來,“校長,您是個好心人,才會誇讚那些個嘴臉好看。我知道您一向心地善良,不忍心傷害別人。但是,我真心跟您說句實話,現在的姑娘太難看了。昨天,我去音樂會,仔仔細細看了一圈,沒找到一個漂亮姑娘。遠的不說,就說我們學校年級最高的班,在學校裏是最大的,都是在女孩子最青春美好的時候。可是那個班,十八個人呐,我就沒發現一個好看的。”

“你這話說的,是你沒有仔細觀察吧。其他老師們都誇那個班美人多呢,像柯切金娜啊,伊凡諾瓦啊,還有那個巴爾采娃,巴爾采娃這小姑娘,鼻子眼睛,樣樣都精致得像畫出來的,連我這個老太太都看入迷了。”熱夫傑姆校長說。

“這就怪了,我天天給她上課,怎麼沒發現她哪兒好看。”數學老師辯解道。

“你沒看見她那雙清澈的大眼睛嗎?”校長激動地說,“哎喲,又動人,又有神。她全身上下,就找不出缺點來,要是在古代,女神的畫像,就該照著她的樣子畫。”

數學老師這一生,恐怕沒見過比巴爾采娃更漂亮的姑娘了。但是為了加薪,他還是背著良心,向校長證明,現在沒有美人了。

“我真不覺得,她那稚嫩的樣貌叫好看。反而是我們那個時代,現在上了年紀的女人,比較耐看。雖然青春不在,但是有時光的韻味在。”他說,“那個時候的美人,現在看來,還是很舒服。不像巴爾采娃,她那張臉,哎,說實話,我就沒仔細看過她那張臉,不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這麼說,您就沒仔細看過她了。您要是仔細看過了,肯定會同意我的看法。”校長走到辦公室門口,對著一個學生說,“去把巴爾采娃叫來!”然後回到辦公室座位上說,“您要仔細看看,才有發言權,我敢說,全國找不到比那姑娘更好看的眼睛了。”

不一會兒,巴爾采娃走進了辦公室。她今年十七歲,皮膚白皙,身材苗條,濃黑的大眼睛,鼻子就像雕塑師雕出來的。

“你走近一點……咳咳……”校長嚴肅起來,“巴爾采娃,數學老師說你最近,上課老是開小差……”

“你代數越學越差,我在台上講課的時候,你都在下麵幹嘛呢?”數學老師說。

“巴爾采娃,你已經是學校裏的大姐姐了。我不想像對小學生那樣懲罰你,但是,我必須提醒你……那個,你再走過來一點,不要躲在角落裏,我又不會打你……”校長說了一大通老生常談的話,那些話和開學典禮上對全校學生說的沒什麼兩樣。

巴爾采娃看著窗外,還有幾個月就畢業了,她也希望自己學習更好一點,但是現在說這些也沒有用了。並且校長的語氣也不像是真的批評,不過是她對於學生的慣例訓話。

數學老師看著眼前的這個姑娘,心想,“還有幾個月,她畢業之後,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追求她,要放棄一切呢……一旦畢業,什麼校長,什麼數學老師,什麼代數,都要拋在腦後。以後的路,精彩著呢……”

數學老師一邊聽著校長訓話,一邊接著想,“那個時候,你可不會想起枯燥的數學老師來嘍。也許在馬路上遇見,一聲招呼都不打。”

校長接著說她的官方套話,“要想把數學學好,隻有更用功,更勤奮一點。要是老師再反映你上課開小差,我就隻能像對小學生一樣懲罰你了……可恥!”

“巴爾采娃,你是天使,不要把這個幹巴巴老太太的話當真。”數學老師心想,“你比她可好看多了,比年輕時都要好看得多。”

“你先回去吧。”校長說。

巴爾采娃行了個屈膝禮,默默地走了出去。

“怎麼樣?這下看清楚了吧?”校長信心滿滿地問道,“您還覺得她不好看?”

數學老師看著巴爾采娃出去,經熱夫傑姆夫人一問,想起要加薪的事,頓時精神起來。

“您就是辭退我,我也找不出她哪一點好看。”數學老師說,“您看,您現在雖然都上了年紀,但是鼻子眼睛都比她好看得多,更不要說您年輕的時候了……”

最後數學老師說了加薪的事,校長爽快地答應了,而且還邀請數學老師待會一起吃中飯。

燈火

傍晚,我才從集市趕回我做客的地主家,他請我來為他看病,並邀請我在鄉下住幾天。暮色中,我迷路了,一直沿著鐵路線繞圈子。夜漸漸深了,我想起報紙上報道的專門打劫路人的“鐵路強盜”,害怕了起來。這附近的鐵路正在修建當中,沿線有很多工棚。我走近最前麵一個,敲響工棚的門,希望他們可以留我住一晚,明天一早問清楚路再回去。

工棚裏隻有兩個人,工程師阿納尼耶夫和他的大學生助手封·什登貝格,他們正在吃飯,很高興地答應了我的請求。“這裏人很少,晚上更不用說了,除了‘鐵路強盜’,哈哈,你沒遇到他們吧……”阿納尼耶夫說。他們正在吃飯,也邀請我坐下一起吃晚飯,我也正好餓了。大家邊吃邊喝,愉快地聊起天來,不一會兒,我們就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親熱起來。

工程師阿納尼耶夫,正處於一個男人的黃金時段,四十左右,愛喝點酒,擁有一份可靠而令人羨慕的工作,既可以吹噓光榮的過去,也可以談談對社會人生的見解。他那微微發福的壯實身材仿佛在告訴他的助手:“年輕人,好好幹,再過幾年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可以像我一樣健康、富裕、滿足。”從他衣領上的繡花和胳膊肘上的加厚補丁,可以看出,他已經結婚了,妻子應該是一個賢惠溫柔的女人。工程師的助手封·什登貝格是剛畢業的大學生,約摸二十三四歲。據他介紹,他是波羅的海男爵家族的後代,而他略顯粗獷的臉,微駝的背,和對一切都提不起熱情的態度,讓人懷疑他不是剛畢業的大學生,不是男爵,而隻是一名普通的俄羅斯工人。他很少主動說話,也極少挪動位置。

忽然門外響起幾聲狗的狂吠,工程師阿納尼耶夫和大學生封·什登貝格走了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我是客人,雖然沒有必要出去,但是喝了點酒,頭有點暈,於是也跟出去吹吹風。

“壞蛋,沒有人叫什麼?”阿納尼耶夫像是在責備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做惡夢了,要不要讓這位醫生給你看看?”他轉過身來對我說:“它是一條神經質的狗,哈哈……”

喝了酒,夜裏的風吹著正涼快,我們爬上工棚邊上的地基坡上,俯瞰著大地。腳下都是些砂石堆,工人的手推車,夜色裏一切都變得暗沉,在遠處,就看得不清楚了,但是遠處有一處燈火在閃爍,在後麵還有一處燈火,間隔的燈火是工人工棚裏的,那些工棚都沿著鐵路線附近搭建。遠處的燈火看得雖然不明朗,但是這些燈火連成一條長龍,越遠越密,越來越暗,直到消失在荒郊的夜色裏。在這靜謐的夜晚裏,在這安寧燈火裏,似乎有一種神秘的情緒,隻有夜晚和燈火知道似的。

“啊,上帝,太美了!”阿納尼耶夫感歎道,“這哪裏是什麼鐵路路基?這簡直就是一條巨龍,一條阿爾卑斯山脈啊,價值幾百萬……”微醺的工程師拍了拍大學生的肩膀,接著說,“看著自己幹出來的成果是不是特別高興?去年這個時候,這裏還是一片荒原,一個人影也沒有。等我們修好了鐵路,很快,就會有人過來建工廠、醫院、學校……人們會陸陸續續搬來這裏生活,一切就會慢慢運轉起來。哦,偉大的人類文明啊。”

大學生凝視著遠方的燈火,一動不動。他似乎沒有聽到工程師說話,一個人在思考著什麼。許久之後,他轉過來小聲對我說:

“您知道這無窮的燈光讓我想起什麼嗎?它讓我想起某種已經消失了千年的東西。像是《聖經》裏的某一個部落,已經在這裏安營紮寨,準備天亮後和另一個部落開戰似的。我似乎能聽見微弱號角的聲音和部落首長發出的口令。”

工程師也點點頭,似乎他也感覺到什麼。恰巧一陣強風刮過,伴隨著刀劍交叉似的冰冷的聲音,風過之後,一片沉寂。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我的眼前仿佛真的出現了這些部落,他們的帳篷,原始的服裝,甚至可以聽到他們用一種古老的語言交談的聲音,雖然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大學生小聲接著說:“阿美裏卡裏凱特人和腓列士人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生存過,有他們自己的語言和文明,但是現在呢?已經煙消雲散,沒有留下一點痕跡。我們現在勞累一天,回去工棚喝酒吃飯,出來看著遠方的夜色,一切似乎是真實的,但是我們的鐵路,我們的醫院工廠,總有一天都會消失不見的。認真想一想,真是可怕。”

工程師像是發現了什麼,從微醉中清醒過來,用嚴肅的口吻教訓道:“你必須把這些想法統統丟掉!”

“為什麼?”大學生問道。

“人隻有到老的時候,才需要思考這些,然後慢慢結束自己的生命。你現在還年輕,不應該擁有這些想法。”

“為什麼呢?”大學生更迷惑了。

“所有這些關於人世無常,人生虛無,生命無意義的思想,我親愛的小朋友,這些思想對於老年人來說是自然的,也是精彩的。因為這是他們一輩子經曆的總結,一輩子苦難的反省,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但是對於剛剛開始獨立生活的年輕人來說,擁有這些思想就像擁有災難一樣。”工程師在說“災難”時明顯提高了嗓音,“我早就想和你談談這個問題,你一來工地時,我就發現你有這些胡思亂想。”

從大學生的臉色可以看出,他沒有絲毫想和工程師爭論的意思,但還是嘀咕一句“為什麼這是胡思亂想呢”。我已經困得睜不開眼,隻想馬上回去睡覺。我們回工棚之後,工程師又從床底下拿出兩瓶酒,邊喝邊繼續“教育”大學生,他的那些思想是要不得的。我無精打采地坐著,隨時等待他們吩咐我睡覺。

“我恨這些思想,我年輕時也深深沉淪其中,也許是我不夠聰明,到現在都沒有完全從這些思想裏解放出來。人生無目的,所羅門式的‘萬事皆空’的思想,至今都被尊崇為人類思想的最高級層次,思想者一旦到達那個地方,前方就無路可走了,這是一個永遠無法更進一步解釋清楚的事。而我們這些人,妄想從思想結束的地方開始自己的生活,完全忽略生活所需的更低層次的存在,麵包、工作、房子,這些才是你現在應該思考的問題。”

“可是,這些思想也沒什麼不好啊。”大學生問。

工程師用醉醺醺的嗓音,像是狂怒道:“這是反常的。”我幾乎眯住的眼睛頓時睜開,腦子也清醒了些,開始想他們討論的問題。工程師似乎意識到剛才過於暴躁,平複了語氣接著說:“如果不從低層次的問題開始考慮,不經過努力,不需要攀爬,就可以一步登天,那麼,我們長長的人生就會失去聲調和色彩,變得單調乏味。你可以從理性的角度這樣假設,假如你剛打開莎士比亞作品集的第一頁,你的那些歪門邪念就冒出來:莎士比亞已經死了,而他的戲劇,他的思想,並沒有拯救他自己和他生活的那個時代。生活本身是沒有意義的,所有這些詩歌、戲劇、文學也是沒有意義的,不過都是人類無聊的消遣。於是,您絕不會再往後翻開第二頁。再比如,如果有人問你對於戰爭的態度,你也會無所謂地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因為對於你來說,成千上萬的戰士和平民在戰爭中失去家園、無辜喪命,和安享晚年、壽終正寢沒有兩樣。因為無論哪一種方式,逃不過死,逃不過灰飛煙滅。我們倆正在修建鐵路,幾千年後,這條鐵路一定會化為烏有,那我們現在為什麼還在這個鬼地方辛苦,為什麼每天晚上工作到半夜絞盡腦汁解決問題。你要知道,你一旦有了這些想法,就很難進步。你自以為比世界上的任何思想家都高明,實際上你因此就沒辦法往前再邁一步。”工程師語重心長地說。

他接著說道:“我發誓,我年輕的時候,大概有六年的時間,被這種思想牢牢控製住。那幾年,我沒有做過一件正經的事,沒有看過一頁書。我反抗著人生的無意義,但是六年的時間,我的思想,我的智慧沒有一點進步。這難道不是災難嗎?我的思想毒素使自己荒廢了六年,而且還禍害了身邊的人。你要是想帶著這種悲觀的情緒生活,還不如現在就找個洞穴和野人做鄰居呢,或者直接自殺。如果你不想,那麼就應該遵守現行社會的法則,好好讀書,工作,結婚生子。現在,就是和我一起好好修鐵路。”

“這種思想雖然不能給別人帶來溫暖,但也絕不會傷害到別人啊。”大學生滿腹的不情願,不願意就這樣丟掉自己的真理。

“嘿,你現在還年輕,剛開始工作,等你接觸的人多了,你就知道,我們的思想,可不是你說得那麼無辜。一旦你與人打起交道,這種思想就會把自己和別人推向災難。我就經曆過這樣的噩夢,我發誓,即使是萬惡的韃靼人,我也不忍心讓他們經曆同樣的災難。”工程師的語調漸漸低了下去。

“什麼經曆?舉個例子行嗎?”我充滿好奇,睡意全無。

“舉個例子?”他想了想,給自己和我們又倒了酒,“就講這個故事吧,這就像一篇有頭有尾的小說,是一件令人記憶深刻的教訓。”

“那是一八七×的夏天,我剛大學畢業,去沿海的N城待了幾天。那裏是我的故鄉,雖然相對首都來說,N城顯得單調乏味。但是作為我長大的地方,它是那樣令我感到舒服、自在。我懷著一種莫名憂鬱的心情走過學校,走進城裏最大的公園,在曾經熟悉的地方漫步。我靜靜地看著這個久別了的故土,仿佛一切都染上了憂鬱的情緒……”

“傍晚的時候,我乘馬車去了城郊的檢疫站,聽說鼠疫流行的時候,那裏真的做過檢疫站,而現在不過是遊客避暑的好去處。檢疫站附近,也有人蓋了房子,長期住在那裏。那是一片比較稀疏的灌木林,沿著林間小路,左邊是一望無垠的蔚藍大海,右邊是漫無邊際的草原,景色宜人。在那裏,可以自由地呼吸、遠眺。我走進小林邊一個石亭子裏,石亭麵朝大海。這是我少年時代常來的亭子,我認為它是N城中最具有詩情的地方。海浪懶洋洋地拍打著海岸,海鷗溫柔地滑過天際,透露出一種亙古不變的錯覺。我想起中學畢業時,離開家鄉,去首都的情景。而大海還和幾年前一樣,廣袤無邊。我甚至覺得,大海大得有些孤獨,除了隱約的海岸線和偶爾飛過的海鳥,沒有什麼能給大海帶來一點慰藉。”

“你知道,一個憂鬱的年輕人獨自麵對宏大的風景,很容易產生憂傷的想法。那時,我覺得我會無聲無息地死去。下意識掏出筆來,想在石亭住上留下什麼。看了一眼亭柱,就讀到這樣一句:‘××,1876年到此一遊’。這行字的旁邊就有人留下這樣一句:‘他站在荒涼的海邊,心中充滿了偉大的思想’。還有的人,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渺小,用刀子狠狠地將名字刻在石柱上,意圖和石柱一起永遠矗立在海邊。”

“我也想留下點什麼。海浪的低語,小樹林的靜謐,在石柱上題名力求不朽的人,我慢慢被引向我們剛剛說的那種思想。你知道我畢業那年戰爭剛剛結束,這種思想在七十年代產生,到八十年,伴隨著對戰爭的反思,這種思想已經在大眾中流行起來。那時我不過二十多歲,已經堅定地相信,人生是無目的、無意義的。貧困潦倒和優渥富足的生活在本質上並沒有區別,哲學家康德和蒼蠅腦子的區別是沒有意義的。我活著,好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力量逼迫,‘我瞧不起那種生活’,我當時心裏就是這樣想的。這種思想就像鴉片一樣,可以在任何一個孤獨的片刻找到你,讓你遐想生活的無意義,讓你借此嘲弄生活,嘲諷一切為生活努力奮鬥的人。”

“當我坐在亭子裏,正在想要在柱子上寫點什麼,才能表現我思想的境界以及對生活的嘲弄時,亭子裏走進來一個女人。她披著白色圍巾,沒有戴帽子,淺黃色的頭發在風中並不安分。她靠著欄杆,顯然並不在乎我的存在。她的著裝雖然隨意,但是是城裏少婦的時興打扮,最多不會超過25歲。‘和她玩玩也不錯’,我心想,眼睛一直停留在她曼妙的腰肢上。我那時是多麼善於把這些偉大的思想和下賤的想法結合到一起啊。雖然我出身上層社會,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是,可以這麼說,當你否定了生活的意義,你就可以否定具體每個人生存的意義。如果我事先就否定了那個叫娜塔莉亞·斯捷潘諾夫娜的女人活著的意義,那麼我當然就能在侮辱了她之後,無動於衷,然後忘得幹幹淨淨。”阿納尼耶夫在說到那個女人名字的時候,顯然進入了回憶的悲愴之中,我更好奇後麵的故事了,顯然,阿納尼耶夫並沒有將那個女人忘得幹幹淨淨,反而近乎銘記於心。他又灌了幾口酒,仿佛是為了有勇氣繼續說下去。

“她進入亭子之後,一直靠著欄杆,看著大海,似乎對這一切早已厭倦。完全沒有因為我這個陌生人而感到絲毫的局促和不安。看得出來,要讓他成為我這段旅途浪漫史的女主角,並不是那麼容易。她沒有對我表示一點好奇,但我還是決定主動搭訕。”

“‘夫人,打擾了,請問去城裏的馬車幾點出發?’”

“‘大概十點到十一點的樣子。’她說。我向她禮貌地致謝,她看了我一眼,並沒有多說一句。忽然,她淡漠的臉上出現了好奇的表情,轉過身來盯著我,我有種勝利在望的得意,一本正經起來。她又走近一步,試探性地問了一句,‘您是阿納尼耶夫嗎?’‘是的,我是阿納尼耶夫。’我不無驚喜地答道,但那時我還沒想起她是誰。”

“‘您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我重新端詳著眼前這個少婦,我幾乎不是從她的體型和臉龐,而是從她那略帶倦意的笑容中認出了她。她是娜塔尼亞·斯捷潘諾夫娜,是我們中學時代所有男生的小公主,她的笑容,就像上帝特地為一段浪漫的戀情才造出來的。那時我們是多麼狂戀著她,每天圍繞在她周圍。她喜歡傍晚在公園的椅子上長坐,我們就在她麵前讀詩,唱最動人的歌給她聽。作為對我們獻殷勤的回應,她總是像一隻溫柔的小貓,眯起雙眼,溫柔地對我們微笑。我敢保證,我們每一個人都想摸一摸這隻溫柔的小貓。”

“我們開始交談起來,娜塔尼亞的眼裏,一直閃爍著真誠的善意,她為我成為一名工程師而高興。我們談了一些共同認識的朋友的近況,她很少談她自己,我隻知道中學畢業兩年後,她就嫁給本地一個小市民,這個人有一半俄羅斯血統,他在銀行工作,戰時還做點糧食生意。”

“重新遇見她,叫我高興。雖然她的肩膀寬了,個子高了,頭發也剪短了一些,沒有了當年的神采,但是她可愛的笑容還在,她還年輕,我想,今天把她弄到手也不錯。”

“‘娜塔尼亞,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在公園給你送花嗎?上麵還有一張小紙條。’”

“‘什麼時候?我不記得了。’她笑笑說,‘我隻記得,你說為了我,要和弗洛倫斯決鬥去……’”

“年輕時的衝動叫人尷尬,我也隻是笑笑,忙說記不清楚了。她很喜歡問我大學的事情,同學們怎麼樣,首都怎麼樣,這一切都讓她感到新奇。我們走下亭子,沿海邊走著聊著,直到夕陽的餘暉漸漸消失在海麵上,海風帶來了夜的濕氣,不遠處別墅的窗口已經亮起了燈光。”

“‘有點涼了,到我家去喝杯茶吧。’娜塔莉亞建議道,‘家裏就我一個人,我丈夫晚上要到很晚才回來,有時候幹脆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寂寞死了。’這時透過樹蔭,已經能看到她家。”

“我走在她後麵,一麵欣賞著她的背和腰肢,一麵想,她已經結婚,並且她的丈夫不在家,這讓我很寬心,對於短暫的浪漫來說,沒有比這更安全的了。”

“我們走進了房子,我在桌子上看到中學時的數學教材。我原以為她在教小孩,後來才知道,她曾經有過一個男孩,生下來一個星期就死了。因為在家太無聊,才把中學的數學教材拿出來,據她說,學學算術。我坐下來開始喝茶,娜塔尼亞又開始說起我的工作,她如何為我而感到高興。她說得越多,她的笑容越真誠,我就越感到我可能會兩手空空地離開。因為那時我已經是一個情場老手,如果對方也是一個像你一樣尋求刺激的老手,一個放蕩的人,那麼你可以很快得手。但如果對方是一個正派的人,人也不笨,更重要的一點是,她尊敬你,那麼,你多半空手而歸,因為一天的功夫是遠遠不夠讓她上鉤的。”

“燈光下,娜塔尼亞顯得比亭子裏越發動人了,從談話裏,我感覺她似乎也對我抱有好感。兩個人的環境,也十分適合調情。盡管我對馬上成功沒有太大把握,但我還是願意試一試。於是我努力把談話轉到調情的調調上去,希望娜塔尼亞嚴肅的心情變得更輕浮一點……”

“‘娜塔尼亞,告訴我,這裏的女人現在都怎麼了?從前都是規規矩矩的大家閨秀,現在怎麼隨便說起一個都嚇人一跳。不是和軍官跑了,就是和演員私奔了。有的居然還勾引中學生。類似這些,就像瘟疫一樣蔓延,再這樣下去,這裏就剩你一個正經女人了。’”

“我是帶著挑逗的口吻說的,如果娜塔尼亞是回我以微笑,我會接著挑逗下去,‘嘿,娜塔尼亞,說不定哪天會有演員或軍官到這裏來把你拐走哦。’她聽了,也許會垂下眼睛,微羞地說‘誰會來拐我啊,要是我再年輕一點……’那我就會對她說:‘別這樣說,我一定第一個過來拐走你。’要是談話照這樣發展下去,我就算成功了。”

“可是娜塔尼亞沒有預料之中的微笑,她露出嚴肅的愁容,歎了一口說:‘這些傳言都是真的,我的堂姐就是和一個演員跑了。我不怪她們,我有時還挺同情她們的,每個人都要忍受命運的安排,都是環境壓垮了她們。’”

“‘環境壓垮了她們,娜塔尼亞,這怎麼說?’”

“‘其實很容易理解。’娜塔尼亞抬頭看了我一眼,‘你們男人中學畢業,可以去首都或者大城市讀大學,你們出去念完大學,在大城市裏結婚生子,而女孩子卻被留在本地的小城裏。像我們這些人,讀完中學,卻隻能在這個小城裏等著嫁人。我們還指望能嫁給什麼人,隻能嫁給形形色色的紀經人和希臘人,他們一天到晚就知道在酒吧胡鬧。你要明白,有教養的女人整天和這些粗野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一旦他們遇到外地來的有文化的軍官,有涵養的演員或者醫生,就會厭惡起原來的生活,離開自己的丈夫。你不能指責她們的。’”

“‘娜塔尼亞,如果明知道這樣,當初為什麼還要嫁人呢?’我問。”

“‘嘿,每個姑娘沒嫁人的時候,大概都在想,有丈夫總比沒有好吧。哎,阿納尼耶夫,你到這裏來幹嘛?這裏的生活真是糟糕透了,沒嫁人的女人發愁,嫁了人的女人苦悶。每個人都嘲笑我的堂姐,可是我了解她,誰想被人指責。’”

狗又在外麵狂叫起來,突然吠聲轉成嗚咽,開始用爪子抓工棚的門。阿納尼耶夫中斷了講述,走了出去,我們這次沒有跟出去,隻聽到他充滿憐憫的安撫聲,“我可憐的狗狗……”大概兩分鍾後,他就回來了。

回到工棚後,他給我們倒滿酒,撫了撫自己的胸膛,繼續講這個故事:

“就這樣,事情並沒有朝著預料之中的發展。喝完茶之後,我們還喝了桌上的紅酒。我喝了點酒,滔滔不絕地又說了好多從前朋友的事情,娜塔尼亞依舊欣賞我,但是時間在悄悄溜走,時鍾敲響十點,我知道我該告辭了,雖然預想的事情也隻能不了了之了。”

“‘走之前再喝一杯吧,外麵冷。’娜塔尼亞說,我又喝了一杯。說了一些道別的話,但是說著說著,站起來準備走的我,又坐了下去,忘了我是準備走了。這時窗戶邊傳來了兩個男人說話的聲音,聲音從窗前飄過,又停在了門口。”

“門‘吱’的一聲被推開,我看到兩個人從門廳走過,一個是黑胖而長著鷹鉤鼻的男人,黑色頭發,我猜這是娜塔尼亞的丈夫,因為另外一個是著白色製服的年輕軍官。他們漫不經心地朝我們掃了一眼,可以看出,他們都喝了不少酒。”

“‘這麼說來,她居然騙了你。這種事情居然發生在大俱樂部。’一個洪亮的帶著鼻音的聲音說。”

“‘愛神丘比特,你別為我生氣了。’他大概是那個軍官,‘我在你這過夜方便嗎?你說實話,不會打擾你嗎?’”

“‘這是什麼話,今晚你必須在我這過夜了。你要喝什麼,啤酒還是葡萄酒?’”

“那兩個男人似乎就在隔壁的房間坐下來,他們談得很高興,顯然不在意娜塔尼亞和她的客人。娜塔尼亞自從丈夫回來,臉色就開始難看起來,她似乎有種羞愧的表情,我意識到,她不願意把她的丈夫介紹給我,她希望我馬上就走。”

“我與她告辭的時候,她隻祝福我未來幸福,沒有一句歎息。但是我看得出她的克製,耳畔回憶起她說的,‘每個人都要忍受命運的安排。’我突然心疼起來,這個我們少年時代每個人都想保護的小貓,如今站在我麵前,是一個生活並不快樂的好姑娘。”

“我再次道謝,向大門走去,晚上十點多鍾,外麵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我一路劃掉了幾十根火柴走到了大門口。”

“‘馬車!’我一出門就開始大喊,但是無人應答。我不知道最後一班回城的馬車幾時經過,隻好重新走回亭子裏等。”

“那晚天上沒有一顆星星,夜色沉重,四周像墳墓一般寂靜,除了沉睡中大海的呼吸聲和我喝完酒之後加速的心跳聲,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又叫了一聲馬車,但是聲音明顯沒有先前堅定,我在考慮要不要走回城裏,但是林邊小路上也無一人,我又害怕起來。”

“在亭子裏坐下,我像一個瞎子一樣,既看不見大海,也看不見天空,甚至看不見我身處的這個石亭子。我忽然覺得這世界上隻有兩種東西是存在的,一種是我醉醺醺腦子裏遊走的意識,一種是亭子下麵單調轟鳴了千年的看不見的力量。靠在石柱上,睡意襲來,我忽然覺得下麵轟鳴的不是大海,而是我的意識、我的思想,全世界就是我一個人。什麼娜塔尼亞,什麼馬車,什麼回城,我完全沉浸在自我的情緒當中,這種可怕的孤獨情緒,也隻有驕傲的俄羅斯人才有,他們的思想就像遼闊的平原、森林。如果我是一個畫家,我一定這樣畫一個俄羅斯人,他抱著頭,一動不動地沉浸在一種情緒之中,這種情緒就是關於人生無目的,關於死亡、地獄的思想。這種想法一錢不值,但是這種表情是完美的。”

“我在那裏快要睡著了,全身心陷入一種溫暖當中,呼吸應和著大海單調均勻的聲音。忽然林中想起了急促的嗚咽,這個人已經走到亭子邊,開始哭訴。我從沉睡中一下子醒了,聽聲音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顯然沒有發現亭子裏還有另外的人。”

“‘上帝,什麼時候是個頭啊?’她拉長了音調,‘我要忍到什麼時候?上帝你告訴我,我還有將來嗎?我真的忍不下去了,這是什麼日子……’”

“我想和這個傷心的姑娘說說話,安慰她一下。為了不嚇到她,我小心翼翼地點燃一支火柴,火光在黑暗裏晃動。這次,我馬上認出了,是娜塔尼亞。”

“天下奇談。”大學生封·什登貝格換了個坐姿,“漆黑的夜晚,傷心無助的她,懷著宇宙般孤獨情緒的你,嘿,你知道還缺點什麼嗎?就差幾個拿著刀子的土匪喊打劫了。”

“我給你講的是真事,不是編造的故事。”阿納尼耶夫一揮手,“別打擾我,讓我講完,我是講給醫生聽的。”他麵對我,繼續講著後麵的事。

“娜塔尼亞看到我,沒有吃驚,似乎早知道我在亭子裏似的。我又劃了一根火柴,淚水已經流滿她的臉頰。她一邊喘氣,一邊哭著說:‘我受不了這種生活了,阿納尼耶夫,我想回城裏,我想回家,我想媽媽了,你行行好,送我回去好嗎?’”

“看著哭成這樣的娜塔尼亞,我一下糊塗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隻胡亂說了幾句安慰話。娜塔尼亞一下抓住我的手,‘不,不要,我現在就要回去,我要找我媽媽。我真是受不了了。’”

“‘可是現在沒有馬車啊,怎麼回去?’我看了一眼四周,一片漆黑。”

“‘我可以走回去,我可以堅持的。’娜塔尼亞還在堅持,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勸她回到住處,隻是一根一根劃著火柴,照亮她的臉。我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不友善地一次次照亮她的脆弱,火柴終於是劃完了,馬車始終沒有來,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直到娜塔尼亞拉著我往城裏走。天很黑,等我慢慢適應了黑暗,我能模糊地分辨路邊那些老橡樹的輪廓。不知是因為黑夜的安靜而感到恐慌還是專心趕路,娜塔尼亞沒有說話,她還有點顫抖,走了大約半裏地,她就開始喘個不停了。我也沒有說話。”

“在離小亭子一裏的地方,那裏矗立著一座廢棄的四層樓房,曾經是一個加工麵粉的廠房,現在沒有人住,裏麵空蕩蕩的,平常走過,腳步聲和說話聲都能從樓道裏傳出回聲來。你可以想想,那樣一個黑沉沉的晚上,我拉著一個從丈夫身邊想要逃走的女人,從這旁邊走過,上百個黑窗戶都像一雙雙幽靈的眼睛在看著我,這麼想著,似乎在廢樓的窗戶裏能看到綠幽幽的光。我埋著頭往前走,不敢再往房子那邊瞟一眼,拉緊娜塔尼亞,心裏默念:‘所有這些對人類有所觸動的,黑房子、我的恐慌、娜塔尼亞的痛苦,都是沒有意義的,千年之後,都會化為灰燼……’”

“我們走過麵粉廠,娜塔尼亞突然停下來,抽出自己手,她似乎漸漸平穩了情緒:‘阿納尼耶夫,這一切肯定讓你感到非常奇怪。你沒法想象我的生活,我生活的不幸。我沒告訴你,因為我真說不出口,這樣的生活。’娜塔尼亞歎了一口氣,似乎是咬住雙唇,不讓自己再次哭出來,‘這樣的生活!’她驚恐地又重複了一遍。我們又繼續向前走,她時不時地搖搖頭,歎氣,‘生活真是掉進了深坑,我的天,我居然落到這個地步,像一個放蕩的女人半夜在外麵走,當著外人的麵,從自己的丈夫身邊逃走。未來還有什麼指望?’”

“我聽著她一路的哀怨,像是自言自語,我忽然感到一種邪惡的滿足,她和她丈夫不和,‘和她玩玩也不錯。’這個邪惡的念頭重新占據我的腦子,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這個念頭伴隨了我一路,我一路心花怒放……”

“過了麵粉廠大概一裏半的路程之後,有一個岔口,左拐彎,進入一片墓地,順著墓地,就能直達縣城。我們走到公墓的墓口,娜塔尼亞突然停下腳步,‘阿納尼耶夫,我要回去了。我自己回去,不需要你送我,你走吧。’”

“‘這算什麼事。’我還沉浸在那些念頭裏,‘既然決定回家,就回去好了。’”

“‘我太衝動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今天遇到你,我想起了過去許多事,過去……我丈夫隻是當著軍官的麵罵了我幾句,沒什麼,我現在進城回家,我就能幸福嗎?我得回去了……哎,算了,我們繼續往前走吧。’娜塔尼亞顯然也不清楚該怎麼辦,苦笑說,‘反正都一樣,他很快就會接我回家,然後日子還是一樣。’”

“在娜塔尼亞徘徊不定的時候,我看到公墓的門,想起那門上刻著的一行字:‘總有一天,躺在這裏的人會聽見天使的聲音。’我清楚地知道,將來,無論是我還是娜塔尼亞,他的丈夫或者軍官,都將會埋在墓地的樹蔭下。我同樣清楚的是,我旁邊走著的是一個即將受到侮辱的人。而此時,娜塔尼亞說不想繼續往前想回去。一股氣惱立刻湧上心頭,我還沒有把真正想說的話告訴娜塔尼亞呢。那樣的夜晚,從來沒有哪個夜晚,像那晚一樣,高尚的思想和卑下的念頭如此緊密地交纏在一起。”

“在墓地附近,我們看到馬車,雇了一輛,很快到了娜塔尼亞母親住的那條街上,我住的賓館也在這條街上。我們下了車,開始慢慢往前走。娜塔尼亞沒有說話,我開始恨起我自己,‘再不進攻就沒有機會了。’”

“娜塔尼亞走到一個路燈的時候,突然蹲下又哭了起來,又抬起頭努力笑著對我說‘阿納尼耶夫,太謝謝你一路的照顧,你真是一個好人,一個聰明真誠的人,一個美好的人……’”

“她把我看作是一個有教養的紳士。她那被淚水模糊的臉,她很少見到像我這樣的人,上帝沒有為她安排這樣一個丈夫。路燈下,我看著娜塔尼亞滑下來的頭發,又想起中學時,那個每個男生都想撫摸的小貓……”

“我無法控製,開始輕撫她的頭發,她的肩膀……”

“我慢慢安撫著娜塔尼亞,輕聲問:‘娜塔尼亞,你想要什麼?我帶你走好嗎?我帶你走出深坑,我愛你。我帶你走,好嗎……’”

“她站起來,後退了幾步,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我再次抓緊她,緊緊抱住她,開始不斷吻她,邊吻邊說著誓言。誓言是戀愛時必不可少的東西,你明知道是謊言,你還是要說。娜塔尼亞被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她試圖用手擋住我。’我還是緊緊抱住娜塔尼亞。她剛剛因害怕止住的眼淚,又突然爆發了。我沒有征求她的意見,拉著她就往賓館走。她呆若木雞,幾乎就是被我一路拽著拖到賓館……”

阿納尼耶夫突然不說了,不知道是因為酒精還是回憶,臉漲得通紅。他沿著桌子慢慢踱步,寬大的肩膀背對著我們,肩胛骨抽動起來,他轉過來時又喝了一大杯,雖然擦過臉,但還是能看到他臉上的淚漬,他接著說:“聽人家說,醫學院的老師在給大學生上第一課的時候,就會對學生說,在你們扒開女病人衣服的時候,一定要想想,你們每個人都有母親、姐姐,以及將來和你結婚的女人。哎,我現在已經結婚有了妻女,才理解這個忠告。但是……後來娜塔尼亞就成了我的情婦,便開始用和我完全不一樣的想法思考起問題來。在我看來,這隻是豔遇,而在她,卻是無聊生活裏的一場天翻地覆的革命。她相信了我的誓言,熱烈地愛起我來。她說她從沒有如此幸福過,對於未來滿懷憧憬,一下年輕了好幾歲似的。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開始安排起生活來,‘明天我們就去高加索,等到秋天的時候,我們再去彼得堡。好不好。’”

“‘至於我丈夫,你完全不用擔心。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和克斯托維奇家的女兒在同居,我先離婚,然後我們再結婚!’娜塔尼亞開始安慰起我來。”

“女人一旦陷入愛情,很快就能適應環境。她在我的房間待了一個半小時,就有了在自己家的感覺,她埋怨我東西亂放,把我的行李當成她的,開始收拾起我雜亂的衣物。”

“我看著她,想到一個正派的女人就這樣輕易地在幾個小時之內,成為一個路人的情婦,立刻產生厭惡之感。像娜塔尼亞這樣的女人,既沒有高尚的思想,還十分幼稚,甚至把一個男人輕易的愛情,上升到幸福、生活的革命的高度,這也讓我很反感……此外,我的欲望已經得到滿足,她現在這樣纏著我,讓我感到處境很不妙,原本就是想玩玩了事,而現在還要不停說著謊話。娜塔尼亞枕在我的膝蓋上,含情脈脈地看著我,不停地問我:‘親愛的,你愛我嗎?你愛我嗎……’”

“她滿是幸福地笑了……我看著她,覺得她太煽情,也十分不得體,絲毫沒有一個正派女人的樣子。我那時,愚蠢地想要在一切的事物中尋求‘思想的高度’,我的‘高尚的思想’可以在任何時候配合我想要的。”

“‘娜塔尼亞,你該回你媽媽那裏了。’我說,‘等到天亮,就不太好了。’”

“娜塔尼亞同意了。我們在分開之前,約定明天中午在公園見麵,後天一起去五山城遊玩。我送她過去,因為她對我的信任,有那麼一刻,我真的想後天就帶她去五山城。但是一摸口袋裏的錢,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我們走到她母親家的門口,按了門鈴,聽到腳步聲後,她開始緊張起來,匆匆說了聲‘明天見’就跑了進去。”

“我回到旅館,吃了點東西就上床睡了一覺。一覺醒來,頭有點疼,心情也很不安。我問自己為什麼感到不安,我想我是害怕娜塔尼亞現在就跑來找我,讓我無法脫身,讓我不停地說謊話。想到這裏,我馬上收拾好行李,交給旅館的聽差,讓他們七點之前把行李送到火車站。白天,我去了城裏一個朋友家呆著,晚上一到時間我就奔往車站。你們看,我那高尚的思想,並不妨礙我可恥的逃跑……”

“在朋友家以及上火車站之前,我一直擔心遇見娜塔尼亞,我像一個小偷,帶著滿身的贓物,盼望著火車趕緊啟動,帶我離開N城。火車終於出發了,可我的不安,並不像我所期盼的那樣減掉半分。列車行駛在海岸邊,海麵上沒有一點波浪,柔和的晚霞靜靜映照在海麵上。暮色下,從大海上吹來溫柔的風,撫摸著臉頰。車廂裏到處是旅客喜氣洋洋的聊天聲,我的不安情緒卻隨著暮色一起漸濃。我仿佛看到一個黃色頭發的女孩在夜色籠罩下的城市裏,不停地奔跑尋找,我想起她滿是心事的眼睛,想起在旅館時她憧憬未來時的表情,我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隻她昨天親吻過的手。”

“‘難道我真的愛上她了?’我看著自己的手,自言自語。”

“到了夜裏,其他旅客都睡著了,我麵對自己的良心,回想這一路發生的事,我發現,我就是做了一件謀殺一樣的混蛋事。娜塔尼亞的身影,倦怠的,傷心的,幸福的,她們變換著方式,無論睜眼還是閉著,都在眼前,揮之不去。我開始努力壓製這種不安的情緒,一切都是虛無的,無論是誰,我還是娜塔尼亞,都會死去。與死亡相比,她這點傷害算不了什麼。我的不安也是沒有意義的……”

“然而這些簡單的推理並不能使我好過一點,這些思想也沒有發揮一點作用,反而讓我氣惱。我時而爬起來,喝幾杯伏特加,時而躺下,希望快快睡著,但是這一切都沒有用。我這個思想家被一堆混雜的思想攪得頭痛,感覺自己快瘋了。”

“在火車的平穩前進中,我就這樣熬過了兩夜一天。我終於看清了我是怎樣一個人。我的這些思想分文不值。在遇到娜塔尼亞之前,我從來沒有思考過任何嚴肅問題。我的全部心靈財富,都來自於我的專業知識,我的思想像野人一樣單純幼稚。我不喜歡撒謊,不殺人,不偷竊,不做明顯的壞事,並不是我有任何信仰的緣故,而是源自兒時奶奶講的故事和教科書上的道德故事,這些教條已經融進了我的血液,盡管曾經我認為他們是荒謬的。”

“我終於明白了,我不是什麼哲學家,思想家。我隻是擁有俄國式的健全大腦。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腦子像一張白紙,剛剛畢業,這張白紙隻是稍微粘上一點工程技術的知識。你們知道,年輕人有著旺盛的求知欲,這個時候突然有個很流行且迷惑人的,關於人生無目的的觀念無意中擊中他。他的腦子裏沒有淵博的知識積澱,但沒有關係,年輕人的驕傲,自以為天才的腦子,不出一個月,就自以為他可以用這種思想來解釋任何問題了,就是思想家了。”

“現在想來,我正常的思想也是從那件不幸的事開始的。良心的不安,我又回到N城,我向娜塔尼亞懺悔,祈求她的原諒,和她一起痛哭……”

阿納尼耶夫簡要敘述了他最後一次見娜塔尼亞的情景,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大學生似乎並沒有為這故事感動,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作為附和:“還有這樣的事。”

阿納尼耶夫走到自己的床邊,脫衣服,準備睡覺。大學生突然氣惱地說:“您這樣,好像真的說服了誰似的!”

“我能說服誰?”工程師說,“親愛的朋友,我知道說服你是不可能的。隻有經過生活的苦難,有一天,你才能恍然大悟。”

“這是什麼奇怪的邏輯?”大學生一邊換睡衣一邊說,“你說這些思想對於青年人是有毒的,在老年人那裏就是合理的,如果這些是有毒的,就應該對每個人都有毒。”

“嘿,親愛的朋友。”工程師眯起眼睛笑著說,“問題可不能這麼思考。老年人的悲觀不是心血來潮,而是經過了思考,是在讀過黑格爾、康德這些前輩哲學家的著作之後,在經曆了無數痛苦,犯了無數錯誤之後才體會到的。他們的悲觀有他們的人生體悟和哲學作為支撐,老人的悲觀可不是像年輕人一樣泛泛空談,而是一種世界性的悲憫,對人類痛苦的感同身受。你厭惡生活,是因為生活的意義欺騙了你,你為自己必有一死感到害怕;但是他們之所以痛苦,是因為生活的真理欺騙了所有人,他為世間所有人擔憂。”

“沒人能證明這一切。我喜歡聽您說的,但是讓我相信,即使你講到耶穌在世,即使您再誘惑一百個娜塔尼亞,也是不可能的。晚安!”大學生說完就把頭埋進被單裏,身體轉向牆,表示他不想聽了。

睡覺之前,我和阿納尼耶夫又走出了工棚,我再一次看到了燈火。

“我們的閑扯您都聽煩了吧。”阿納尼耶夫打著哈欠說,“哎,這鬼地方,隻有喝酒和閑扯能打發時間……”他看著遠方的燈火,沉默了片刻後,接著說,“封·什登貝格說那些燈火讓人想起古代的阿美莉凱特人,我倒覺得,這些燈火像人的思想,散亂無序。你看這些燈火,在黑暗裏似乎是沿著某一條線,沒有讓黑夜亮起來,就消失在前麵什麼地方了,像漸行漸遠,最終老去的年華……嗨,不說了,我們也睡覺去吧。”

回到工棚之後,工程師再三要我睡在他的床上,他自己又回到桌子邊,“我們這種人沒有覺睡的,有了老婆孩子之後,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我有兩個孩子,哦,我有他們的照片……”

他在文件中翻找,找到之後,看著照片舒心地笑了。我也困得睡著了。

狗的吠聲和外麵人的喧嚷聲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封·什登貝格穿了條襯褲,站在門口和人大聲說著什麼。天亮了,光線散落在堆滿稿紙的桌上,工程師躺在地板上,蓋著一件鬥篷,鼾聲如雷震,我不禁有點同情每天和他睡在一起的大學生了。

“這和我們沒關係,我憑什麼收下。”大學生大聲嚷道,“這些鐵鍋都是從哪來的?”

“從尼基丁那兒……”一個沙啞的嗓音回答。

“什麼事?”工程師醒了,揉揉了惺忪的睡眼,問道,“外麵怎麼了?”

“他們從尼基丁那兒運來了一堆鐵鍋,讓我們收下。”大學生答道。

“老爺,行行好,你們既然定了鐵鍋,就收下吧。”那個沙啞的聲音請求道。

“我們要鐵鍋幹嘛?”阿納尼耶夫大聲喊道,“誰定的你找誰,你去找恰利索夫去,找不到他,就去找他的助手,不要來打擾我們……”

清晨,工地上開始慢慢忙起來了。我問清楚路,開始告別。昨天晚上,和他們說了很多話,走的時候,記憶卻像經過篩選一樣,腦子裏隻留下了燈火和娜塔尼亞的形象。

我坐上馬車,最後看了一眼大學生封·什登貝格和工程師阿納尼耶夫。一鞭打過去,馬沿著鐵路線奔跑起來。我想起昨晚討論的那些問題,冷峻的天空下,被太陽灼傷的平原,黑色的橡樹林,似乎都在告訴我:“是的,什麼都弄不明白!”

太陽開始高高升起……

讀書——老於世故者的故事

伊凡·彼得羅為其·謝米扒拉托夫的辦公室裏,劇院的經理家拉米多夫正在同他談論女演員的演技和美貌。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索菲亞·尤列夫娜才是最有特點、最有戲劇天分的女演員。”伊凡一邊在給劇院的撥款單上簽名,一邊說,“她時而表現出成熟女人的優雅,時而又嬌嗔可愛,她真是迷人啊……”

伊凡一想到索菲亞在戲劇中表現出來的優雅與可愛,就幸福得說不出話來,沉浸在回憶之中。劇院經理看見伊凡臉上甜蜜的笑容,自己也像吃了蜜一樣。

“我太喜歡她了。她一本正經念獨白的時候,小臉通紅,不住地喘氣,胸脯上下顫動……那個時候,我真是,我真是肯為她不惜一切代價。拉米多夫,請您回去的時候,一定轉告她,我太喜歡她的表演了。”伊凡完全陶醉在了回憶裏。

“大人,大人!麻煩您在這份回複警察局的公文上簽個字,這份公文已經送來……”

伊凡從陶醉裏回過神來,看著站在眼前的秘書梅爾加耶夫,正捧著一份文件等著他簽字。伊凡皺了皺眉頭:一首寫滿回憶的詩篇,卻被眼前的一篇雜文打斷了。

“你不能待會再來找我簽字嗎?沒看到我正在說話嗎?”伊凡搖了搖頭說,“現在這些年輕人太不識趣了,一點悟性都沒有……拉米多夫先生,您瞧瞧,剛才我們還談到,現在社會已經找不到果戈理筆下典型的小職員了,喏,眼前不就是一個嘛?穿得邋裏邋遢,領子永遠都豎不直,頭發像雞窩,永遠亂糟糟的,眼睛總是斜著看人……再看看他寫出來的東西,錯字連篇,上文不接下語,怎麼教都教不會,傷腦筋。”伊凡說著,從桌上抽出一份公文遞給劇院經理。

“嗯……確實……梅爾加耶夫先生,您平常很少看書吧?”劇院經理看了一眼公文,說道。

梅爾加耶夫點點頭。

“我真替你難看,書你都不看,這樣下去可怎麼行,親愛的夥計,看點書對你是大有好處的。”伊凡說。

劇院經理接著說道:“看書還是大有好處的,一方麵這些簡單的錯誤你就不會再犯了,另一方麵,書讀多了,以後眼界可就大不相同了。書這東西,到處都有,看也方便。你要願意的話,我明天就送幾本過來給你?”

“還不趕快謝謝人家!”伊凡歎了口氣,“這點小事,不提醒他都不知道。”

梅爾加耶夫拘謹地向劇院經理鞠了鞠躬,向伊凡告退後就出去了。

第二天一早,劇院經理就帶著一捆書,來到伊凡的部門。從這天起,一件糟糕的事就開始上演了。伊凡,大概永遠不會原諒自己這次的輕率。一個老練的四等文官,卻犯了一個年輕人都不會犯的錯誤。

劇院經理到了之後,梅爾加耶夫就被叫到伊凡的辦公室。

“拿去吧,好好讀讀。我親愛的夥計。”伊凡遞過一本最厚的書說,“不要辜負經理的一番苦心。”

梅爾加耶夫戰戰兢兢地接過那本書,走出辦公室。這本比磚頭還厚的書,是法國作家大仲馬的《基督山伯爵》。梅爾加耶夫轉動著不安的眼珠,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像是向上帝求救。

部門裏一個年老的會計,看到愁眉不展的梅爾加耶夫,走上前來安慰說,“伊凡大人讓你看,你就看吧。這幾天抓緊點看看,總有一天他會徹底把這件事忘掉的。上帝保佑,希望他早點忘記。記住,隨便看看,可別往書裏深究。”

梅爾加耶夫在辦公桌邊坐下,用紙包好書,把書放在一邊,開始寫公文。可是他拿起筆,卻怎麼也寫不出來。不時看看放在桌角的書,再看看天花板,一天就在混沌中過去了。

第二天,梅爾加耶夫紅腫著眼睛,淚眼汪汪地來了,坐在桌旁,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身邊的同事訴苦,“我已經逼著自己從頭讀了四次,可是書裏全是些外國人……我一點都看不懂在說什麼……”

一個星期之後,伊凡路過梅爾加耶夫的辦公桌,站住,問道:

“那本書,你讀得怎麼樣了?”

“我……我讀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講什麼……”梅爾加耶夫怯怯懦懦地答道。

“那你就是沒用心讀,看書就跟寫公文一樣,馬馬虎虎,隨便應付一下可不行。回去之後,再重看一遍。”伊凡訓完梅爾加耶夫,轉身向辦公室裏其他職員,“還有,諸位先生,我也奉勸你們讀讀書,隻有好處,沒有壞處。我桌上的書,前幾天劇院經理送來的,你們隨便拿去。巴拉莫諾夫,你過去挑一本。博德波采夫,你也去。大家都去拿吧,還有你,斯米諾夫,去啊。”

辦公室裏每個人都默默走進伊凡的辦公室,各自挑了一本出來。隻有老會計坐在位子上,沒有挪動身子。他看著伊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膛說,“大人,請您一定要諒解我,我年紀大了,馬上就要退休了……我知道看了這些書,會有什麼後果。我的孫子,就是看了這些書,居然罵他親媽,指責她不該在齋期喝牛奶。請您一定要原諒我,我可不敢看這些書。”

“哎,您呀,什麼也不懂。”伊凡朝他擺了擺手,原諒了這個馬上就要退休的老會計。

然而,伊凡可低估了這個老會計,他其實什麼都懂,心裏明白得很。一個星期之後,這次全體讀書的效果就出來了。博德波采夫才讀了兩卷《永恒的猶太人》,這本法國小說的五分之一,就到辦公室來罵老會計是“偽君子”“老滑頭”。巴拉莫諾夫上班的時候,也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每次看到老會計就唉聲歎氣,羨慕不已。可是讀書的影響,誰也沒有梅爾加耶夫身上表現得強烈。他開始學會酗酒,整個人都消瘦下去,每天上班無精打采,像丟了魂一樣。

“親愛的智者,”梅爾加耶夫向老會計祈求道,“您有什麼方法,讓我能不讀書。我求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書讀不懂,飯吃不下,覺也睡不好。我的妻子,心疼我,開始每晚為我朗讀,結果您猜怎麼著,我們兩個人都失眠了。這些書,就是打死我,我也讀不懂啊。”

老會計看著大家的情況,有好幾次鼓起勇氣,走進伊凡的辦公室,祈求他不要讓大家再讀書了。伊凡連聲歎氣,打發老會計出去,不住地感慨,辦公室裏養了一幫不求上進的東西。

就這樣,慢慢地過去了兩個月。讀書這件事,最終在暴風雨裏結束了。

有一天,梅爾加耶夫來上班,他像木頭般走進辦公室,沒有立即坐下來,愣了一會兒,跪在辦公室中央,嚎啕大哭,說:

“上帝,原諒我沒有把公文寫好!”

伊凡聽到外麵的動靜,走了出來。梅爾加耶夫爬到伊凡的麵前,眼淚鼻涕掛了一臉,“大人,請您寬恕我,我昨天把我一個小娃娃丟到井裏去了……”

“這是怎麼了?”伊凡驚訝地問道。

“這都是那些書惹的禍。”老會計站出來說,“他都看書看糊塗了,神誌不清,估計把娃娃當書丟進去了。這都怪那天來的劇院經理帶來那些書。這些天,大家都沒法好好工作,什麼簡單的錯誤都能犯。我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大人,您要是覺得我冒犯了您,您就讓我提前退休吧。與其看到大家都這樣,心裏難過,還不如回家帶孫子呢。”

伊凡聽完臉色煞白,梅爾加耶夫還在哭。伊凡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想想這兩個月來,辦公室充滿酒氣,什麼事交代下去,都辦得不順心……

“門房!以後不許劇院經理拉米多夫再來辦公室。”他幹咳了一聲,接著說道,“至於大家,咳咳,我已經認識到我的問題了,一切恢複正常!”

從此以後,辦公室了少了幾本書,也恢複了太平。梅爾加耶夫也正常起來,然而還不能說完全正常了,到現在為止,他一看到厚厚的書,就瑟瑟發抖,轉身就走。

藝術家的妻子——譯自葡萄牙文

阿爾豐索·津紮加是首都裏斯本最自由的人。以他的說法,他是一名職業的長篇小說作家,至於名氣如何,隻有他自己知道。偉大前程,隻有他自己還指望著。

有一次,他一整天都在各個出版社、報社編輯部之間奔走,推銷自己最新完成的長篇小說,希望能出版。跑了一天,精疲力竭,小說也沒有出版社答應出版。晚上回家的時候,饑餓的程度,已經不亞於全城最長時間沒吃飯的乞丐了。他住在一家旅館的第147號房間,這家旅館在他的小說裏化名“毒天鵝”。

走進旅館,狹小的房間裏一片黑暗。他點上蠟燭,在一堆書籍、稿紙、髒衣服、拖鞋後麵,他發現妻子在一把躺椅上睡著了。妻子阿瑪達在一片柔光裏,顯得更美了。津紮加含情脈脈地走向妻子,蹲下來,溫柔地拉了拉妻子的手,妻子沒有反應。津紮加於是惡作劇般用指頭彈了彈妻子的額頭,阿瑪達翻了個身,還是沒醒。於是他又去搖她的胳膊,扯她的裙子,打了個讓房間都震動起來的噴嚏,阿瑪達還是沒有醒。

“睡得這麼熟。”津紮加暗想不好,“難道是最近那篇小說的失敗,讓她絕望地服毒了?”

他抓起妻子的肩膀,一本書從阿瑪達的身上滑了下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他拿起那本書,這不是一般的書,而是他前段時間完成的長篇小說,已經請巴拉班達伯爵出錢印刷發行了,書名是《偉大的莫斯科城四十四名娶了二十個妻子的男人的死刑》,這篇小說,如津紮加在序言裏介紹的,描寫的是俄羅斯最有意思的生活。

“她居然看我的小說,看睡著了?!”津紮加氣憤道,“她未免也太不尊重葡萄牙最著名的自由長篇小說家阿爾豐索·津紮加的工作了!”

“你這女人。”他放開憤怒的喉嚨大叫,一拳捶在躺椅的邊沿上。

“喔,津紮加,你回來啦。”她終於醒了,伸出手去摸他的臉。

“我回來了。你,你睡著啦……你睡著之前在做什麼?”津紮加一屁股坐到地上的稿紙堆裏。

“我去我母親家借錢去了。”

“回來之後呢?”

“讀你的小說。”

“後來呢,你就睡著啦?”津紮加盯著妻子的眼睛問。

“後來就睡著啦……你幹嗎這樣看著我?”

“心都涼了。你讀我的小說睡著了,你就以這種散漫的態度對待我的工作成果。雖然我現在還沒成名,但以後一定會的。但是,你居然讀我的小說讀睡著了,睡得這樣沉……”

“親愛的,我太喜歡你的長篇小說了,一回來就開始讀,讀得津津有味……有一個場麵,我,我,特別感動,記得特別深刻,就是青年作家阿爾豐索·殉道在“毒天鵝”裏開槍自殺……”阿瑪達忙解釋道。

“那是《一千把火》裏的情節!”

“這篇小說裏,這篇小說,啊,對,我看到伯爵伊凡·伊凡諾維奇跳到伏爾加河裏……我感動得都哭了。”

“哈哈,是嗎……”津紮加問。

“他從窗口跳下去的時候,還在為伯爵夫人祈禱……我感動極了……”阿瑪達握住丈夫的手,真要哭出來的表情。

“你如果真的感動,還看睡著了?”

“我實在太困了。昨晚,你為我朗誦了新完成的小說,我當然不能為了睡覺,而錯過你親自為我朗誦的小說啊……”

“哦……明白了……拿點吃的過來,我餓了……”津紮加弄清楚之後,肚子咕咕地叫了起來。

“你到現在還沒吃飯?早上你走的時候,不是說在《裏斯本新聞》報主編家吃晚飯嗎?”

“是啊。我以為我的小說能在《裏斯本新聞》報副刊上連載,見鬼!”雖然被報社拒絕是常事,津紮加想起來依然憤憤不平。

“難道沒發表……自從我嫁給你,我就恨透了那些編輯,他們一點不懂欣賞你的才華……你餓了吧?”

“餓壞了。家裏還有吃的嗎?你今天去你母親家怎麼樣?”津紮加摸摸肚子說。

“今天回家,他們,他們隻留我吃了頓飯,沒有借到錢。”阿瑪達沒有說,母親不隻是留她吃了飯,還把她的女婿痛罵了一頓。

“嗯……”津紮加扶著躺椅站起來,他開始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要想個辦法,戰勝饑餓,“人生來就是和饑餓作鬥爭……沒有挨過餓,就不算真正的藝術家……哪個藝術家沒有挨過餓……”這麼想著,他突然想到隔壁148房間的畫家,想到他每天都能弄到飯吃的本事,雖然這種本事和寫長篇小說相比,實在不算什麼,可這種本事津紮加一直學不會。

“我去拜訪下我的鄰居,你在家繼續看小說吧。”說著,津紮加向鄰居家走去。

津紮加走進148號房間,房間的情景,頓時讓他想和畫家共進晚餐的念頭化為泡影,雖然這情景,是作家津紮加頗為欣賞的。他的鄰居弗蘭切斯科·布特龍察,學荷蘭畫家萬·迪克自畫像裏的樣子,歪戴著一頂黑色的寬邊大帽子,一隻踩在凳子上,一隻腳跨在桌子上,拿著調色盤,對著他的妻子,“哇哇哇”地大叫。他的腳下是一個阿波羅的雕塑,一隻胳膊摔斷在一邊,他的妻子緊挨著雕塑,戰戰兢兢地看著地板,這個德國女人嚇壞了。

“你們日耳曼女人都是沒有開化的野蠻人!野蠻人!”畫家吼道,“我怎麼會娶了你,你這個毫無藝術細胞的蠢貨。我,一個藝術家,怎麼娶了你這麼一塊德國木頭……你還哭,你要知道我是個藝術家,一個像風一樣自由的藝術家,自從娶了你,我就徹底被束縛住啦……嗨,津紮加,您來啦,真高興您來了……您看看這個女人!”畫家用腳指了指他的妻子。

“算了,算了。”津紮加勸道,“什麼事情能讓你這樣生氣?您要記住,您的祖國向來把對女人和美的崇敬等同起來。”

“我真是被這個女人氣昏了頭。”畫家叫道,“我已經答應巴拉班達伯爵,幫他畫一幅《舊約》裏的蘇薩那。我央求這個女人做我模特,可這個日耳曼女人死活不肯脫光衣服。我一早起來就和她商量,跪下來求她,她就是哭哭啼啼地不肯。你想想,沒有模特,我怎麼畫得了蘇薩那。”

“脫光……這實在不成體統……”

“聽見沒有,‘不成體統’,這是什麼話?”

“我真辦不到,他要我脫光衣服,還要站在窗戶前……”畫家妻子捂著臉哭道。

“就是要這樣嘛,我打算畫一個月光下的女人,人們舉著火把,火把照亮了她的胸和背……我必須得這麼畫,這就是我想展現的畫麵。”畫家仿佛看到了那畫麵。

津紮加嚴肅地看著畫家的妻子,義正詞嚴地說道,“為了藝術,您必須忘記一切羞恥、道德,和您說的體統。您害怕在窗前被人們看到,其實這些人……從藝術和理性的觀點看來,不過是……”任他再聰明的人都難說出或是寫出這番話,就是那種極其有理而十分難懂的話。

畫家的妻子連忙抱緊自己,好像有人馬上要來扒她的衣服似的,“我什麼事都給他做了。做飯,洗衣服,洗畫筆,在他作畫的時候端著調色盤,甚至每天站十幾個小時,一動一動做他的模特……但是要我脫光衣服,站在窗口,我就是做不到。”

“你這不可理喻的潑婦,我們離婚。我要找一個懂藝術的妻子!”畫家氣極了。

“那叫我怎麼辦?那你要給我錢,送我回柏林,你不能帶我到這來,又把我丟下不管。”說罷,畫家妻子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來。

“好,等我畫完這幅畫,我就送你回滿是臭蟲的柏林。一個不懂藝術的人,你不配做我的妻子……你,你居然坐在我的調色板上,你瘋了吧……”

津紮加趕緊溜出148房間,一團糟糕的房間。他很慶幸自己是一個小說家,而不是一個畫家。雖然他還是很羨慕,畫家每天都能吃飽飯的本事。

再回147號房間的門口,他遇見一個神色慌張、滿臉焦急的女人。他知道這是130號房間,彼得·彼得魯千查·彼得魯利奧的妻子,他自稱是“未來皇家歌劇院演員”。

“您這是怎麼了?這麼慌張。”津紮加問道。

“天啊,我的彼得受傷了。他在家排練的時候,從凳子上跳下來,一頭撞到箱子上了。我的彼得快要死了,可怎麼辦?怎麼辦……”

“那趕緊去找大夫啊。”

“他,他不相信大夫……而且,城裏的大夫,他都欠著他們錢。”

“既然如此,那您就去藥房買點醋酸鹽,這種藥水很便宜,效果也好。”津紮加答道。

“太謝謝您了,您永遠都是彼得最好的朋友。可是,可是我們在巴拉班達伯爵家演戲掙的錢,差不多都花光了。您能借一點錢給我嗎?給彼得買那種藥水……”

“很抱歉太太,我剛買了三提紙,現在一個子都沒有了。”津紮加攤攤手,表示無能為力。

“那,再見。”

津紮加看她急匆匆地走了,還是鞠了個躬。未來皇家歌劇院演員的妻子還沒走遠,他就看見101號房間菲爾濟南達·拉伊的妻子走了過來,菲爾濟南達·拉伊是一名歌劇演員,兼大提琴和長笛的演奏者。

“津紮加先生,請您一定勸勸您的朋友,我家那個愛胡鬧的家夥。”歌劇演員兼演奏者的妻子請求道,“這個瘋子,一大清早,就咿咿呀呀地唱到現在,唱得我和孩子都沒法睡覺,鄰居們也睡不好。您一定要去勸勸他,勞駕您來我家走一趟,再這麼下去,我就要發瘋了……”

“遵命,太太。”

津紮加走進101號房間,房間裏一張大床就占去了一半的空間,還有一個搖籃,占了房間的四分之一,大床和搖籃中間,我們的歌劇演員兼大提琴、長笛演奏者正在唱歌。雖然聽不懂他在唱什麼,但是從他那憋紅的臉,憑他的歌聲給他人帶來的厭惡情緒,可以判斷,他唱得很差勁,歌劇對別人來說簡直是活受罪。他一邊唱,一邊手舞足蹈,給自己打著節奏。搖籃裏的寶寶,也聲嘶力竭地哭喊,給他爸爸伴奏。

“菲爾濟南達先生,您休息會吧。”

歌劇演員沒有聽見,津紮加又問了一遍,他努力提高了嗓音,希望可以蓋過歌劇演員。

“您找我什麼事?”歌劇演員轉過身,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孩子,吵死了,把他抱走。”菲爾濟南達用下巴對他的妻子下達了命令。

“我……我說您應該休息了,您練了一整天,這會應該睡覺了。”津紮加答道。

“我不睡覺和您有什麼關係。我下周要給巴拉班達伯爵獻讚歌了,必須盡快把它練好。”

“哦。可是,現在已經很晚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睡覺的時間,您要睡覺,您的妻子和孩子要睡覺……”

“他們要睡覺,叫他們睡去。我要唱到明天早上,我這是為了偉大的葡萄牙而練習,為了全世界人民的福利而練習。”說完菲爾濟南達又開始唱起來。

他的妻子癱坐在搖籃旁邊,津紮加捂著耳朵,趕緊逃離101房間。津紮加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看見妻子阿瑪達正在謄抄自己的小說稿子,不時騰出手抹臉上的淚。

“阿瑪達,我親愛的,”津紮加一把握住妻子的手,“是我的長篇小說把你感動成這樣嗎?”

“不是的……”

津紮加大失所望地問道:“那你為什麼傷心?”

“我的好朋友索菲亞·羅滋加,就是你那個憂鬱的雕塑家朋友的妻子,不小心摔碎了她丈夫剛完成、準備獻給巴拉班達伯爵的雕像。她實在不忍心看著丈夫痛苦的表情,於是就……就吞下刻刀自殺了。”阿瑪達泣不成聲。

“見鬼,她自殺了?這倒是長篇小說的好題材呢……可是人人都會死,這個題材也太沒有意思了……別哭了,與其哭,還不如聽我講呢。”

“講你新的長篇小說?”阿瑪達問道。

“對啊,今晚發生了太多事情,刺激了我的靈感,我剛剛又想到一個絕佳的故事……”津紮加興奮起來。

“要不明天講怎麼樣?睡一覺,腦子多清醒!”

“還是今天講給你聽吧。我明天要拜訪幾個法國作家,他們剛到裏斯本。你猜,我能見到誰?你最崇敬的維克多·雨果,高興嗎?”

“高興……”

“高興那就聽我講吧。”津紮加馬上在妻子對麵坐下來,“故事跨越了許多國家,俄國、葡萄牙、紐約、法國、波蘭……男主人公阿爾豐索在報紙上看到他心愛的女人,及女主人公在紐約被捕的消息,然後他馬上趕往紐約,在途中被海盜劫持,有人放出消息說,是法國首相下的命令,因為這個女人是法國的間諜……後來男主人公在去波蘭的路上,看到一群吉普賽人在唱俄國的歌曲,他發現他的愛人竟在其中……後來……”

津紮加越講越激動,越講越長,直到月亮隱去,太陽照進窗戶,他還在講。阿瑪達中間睡著幾次,等到時鍾敲響八下,他終於講完了。

“親愛的,你覺得怎麼樣?”津紮加問道,“你覺得男主人公阿爾豐索在去波蘭途中遇到女主人時,女主人在唱什麼歌曲好呢?”

“啊?恩,這個畫麵很感人,他們在陌生的地方再遇見,相擁而泣。”

“整部小說呢,怎麼樣?你是女人,我的大多數讀者都是女人,我必須知道你的感想。”津紮加充滿期待地看著妻子。

“怎麼說呢?小說情節很曲折,故事也很感人,隻是,隻是,我像是在哪見過男主人公一樣。”

“在哪見過?這不可能。”津紮加相信,他創造的男主人公都是獨一無二的。

“真的,我是在一本長篇小說裏看到的。但是,那是篇非常無聊的小說,我真奇怪,那樣的小說都能出版,而你的小說卻極少印出來。我相信那些出版小說的人和作者一樣愚蠢。”

“哦,你還記得小說的名字嗎?”

“書名我記不得了,具體講了什麼我也記不清了,太囉嗦了。但是男主人公的名字,我記得很清楚,叫卡二二二二羅,裏麵有四個‘二’,作者是不是太‘二’了。”阿瑪達想起這個名字,不禁笑了出來。

“你說的是《大海中的女夢遊者》嗎?”津紮加問道。

“對對對,就是這個名字。親愛的,你對於文學作品真是再熟不過了。你的男主人公,很像卡二二二二羅,但是比他機靈多了。你怎麼了,臉怎麼紅了,親愛的阿爾豐索?”

津紮加暴跳如雷,“《大海中的女夢遊者》就是我年輕時候的成名作!!!”

阿瑪達嚇得不敢出聲了。

“你居然認為我的長篇小說,荒唐、無聊透頂……你這隻愚蠢的鴨子,怎麼會懂得我的良苦用心和我精心構思的故事。白癡,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我的小說無聊,你以為巴拉班達伯爵像你一樣愚蠢,不懂我的小說嗎?”津紮加說著衝到門前,摔門而去。

阿瑪達長長歎了口氣,剛才雖然被津紮加的吼叫嚇得不輕,但是阿瑪達知道,他一定會回來的。他隻要還在葡萄牙寫小說,他一定會再回來,一定會需要她這個免費的謄抄員,需要她這個忠誠的聽眾,每晚聽他新構思的長篇小說。這種吵架時常發生,所以,津紮加走了之後,她並不擔心。

照往常一樣,每次津紮加吵完,跑出去之後,阿瑪達都會看一張報紙,報紙看完,他大約就回來了。雖然一夜沒睡,剛才被津紮加鬧了一番之後,反而沒了瞌睡。阿瑪達隨便拿起一張舊報紙,報紙上除了有時政新聞、廣告等其他事務之外,還有一個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副刊。副刊上,有個故事描寫了一個美國人如何巧取豪奪,騙了另外一個人的財產,有個故事寫一個女歌唱家如何一頓吃了三斤牡蠣。還有一個小故事,非常適合安慰阿瑪達和這些藝術家們的妻子,現將故事摘抄如下:

“葡萄牙的兒女們請注意,在哥倫布那個精力充沛的家夥發現的新大陸裏,住著一個坦尼爾醫生。與其稱坦尼爾是一個醫生,不如說他是一個藝術家,因為,在美國其他地方,比如葡萄牙,坦尼爾都是作為藝術家而為人們所知。他是個藝術家,同時也是個普通人。有一回,他就像一個普通的人一樣,愛上了一個女人。後來他們結婚了,坦尼爾很愛她的妻子,但是忍受不了他的妻子竟然像普通人一樣吃東西。作為一個藝術家,一個有知識的人,一天隻要攝入一定的營養元素,就能維持生命和健康,隻有愚蠢的人才每天吃三頓飯。坦尼爾開始訓練他的妻子,不吃早飯,不吃晚飯,也不要喝下午茶。結婚一年後,坦尼爾太太每天隻吃一頓午餐,每頓飯隻有一道菜。她計算了一下,她每天攝入的東西,如下:鹽,1喱;蛋白質,5喱;脂肪,2喱;純淨水,7喱;葡萄酒,0.5喱。坦尼爾告訴她,這些並沒有包括攝入的氣體,因為科學家並沒有計算出,人體一天需要攝入多少氣體。結婚四年後,坦尼爾開始嫌棄太太蛋白質攝入太多了,要不是他已經不再愛他的妻子了,他一定訓練妻子把蛋白質減為1喱或者更少。作為一個藝術家,他自然是愛美的,但是他的太太沒有到死都保持那個動人的臉蛋,而已經衰老幹瘦得不成樣子。這說明她已經不配做他的妻子了,不配再接受他精心設計的訓練了。坦尼爾醫生同她的妻子離婚了,從此一個人住在一個地方,更加專心於他的醫術、或者說精研的科學藝術了……女人啊,都是因為你們,才使得偉大的藝術家沒有孩子,葡萄牙的子民,你們摸摸良心,好好教育你們的女兒,讓她們成為藝術家合格的妻子。本故事到此就講完了,葡萄牙的兒女們,誰還沒有把本年度訂閱報紙的費用交齊,趕快補交!”

阿瑪達看完,深深地同情起坦尼爾夫人的不幸,“和她相比,我太幸福了。”她一想到自己不是坦尼爾夫人,想到這世上還有比她更不幸的人,就開心極了。她收好這張報紙,然後滿意地睡覺去了。一直睡到津紮加回家搖醒她。

“親愛的,我想吃飯。”津紮加說,“你快去你母親家借點錢,或者拿點吃的也行。我親愛的,我今天見到維克多·雨果,他告訴我有兩本長篇小說都叫《大海中的女夢遊者》,所以你看的,可能是另一本。我不生氣了,你趕緊去吧。”

阿瑪達在起床穿衣服的時候,津紮加決定利用這段時間,講講他今天構思的長篇小說,“我講完這個故事,還需要一點你的犧牲。當然,隻是一點點犧牲。你聽完故事後,把我講的用紙筆記下來,不難,最多需要七八個小時。順便,寫下你對故事的意見……你知道,我的讀者大多數都是女人,我需要你的意見……”

津紮加沒有撒謊,他確實需要阿瑪達的意見。隻是,他的讀者不是“大多數都是女人”,而隻是阿瑪達一個女人而已。

“今晚之前可以完成吧?”

“好。”正在穿衣服的阿瑪達小聲答道,忽然一陣眩暈,“噗通”一聲,倒在津紮加一堆未完成的稿紙裏啦。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在《一千把火》就寫過:‘女人這種生物,真是世間最難解的謎。一點點喜事,就能讓她們高興得暈過去’。”

幸福的津紮加,跪下吻了吻他的妻子。這個不幸的女人,還有七八個小時的稿子要謄抄,七八小時,或許還不止吧……

諸位女讀者,你們記住,藝術家可千萬不能嫁。記得一個烏克蘭人說過:“與其嫁給藝術家,住在“毒天鵝”最好的房間裏,得到巴拉班達伯爵最好的照顧,還不如隨便嫁給街上一個賣鵝的呢”。這是真話。

粉紅色長襪

雨一連下了幾天,看不出什麼時候才能停下來。屋裏麵潮濕而昏暗,天天待在家裏,簡直不知道做什麼事好。

伊凡·彼得羅為其·索莫夫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連聲罵著鬼天氣。雨珠拍打著窗戶,他看著窗外,送報紙的人還沒來,實在找不到東西來消磨時光。很長時間沒能出去打獵,也讓他煩躁不安。現在還沒到開飯的時間,除了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伊凡實在想不出什麼好法子打發時光。

這時他注意到,妻子在書房的桌子上趴了半天。他的妻子是一個嬌小的女人,穿著粉紅色的長襪,外麵罩了一件薄薄的襯衫。伊凡走過去,看到妻子正在專心致誌地寫信。他覺得不能打擾到妻子,但是他每次走來走去,下意識就要轉到妻子身後看看她寫的東西。上麵的字歪歪扭扭的,手臂按在紙上,每次挪動位置,一片墨跡就出現在紙上。他的妻子還喜歡用各種刪除、增加文字的符號,有時還會畫一個圈,把第一行的字調到後麵一段……

“你寫這麼多是給誰的呀?”伊凡看到妻子正換上一張新的信紙,問道。

“寫給我妹妹的。”

“寫得好長啊!要不你給我讀一下,正好解解悶。”伊凡瞄到桌子旁邊還有幾張寫滿字的。

“這是第六張了,不過有點無聊,你要想看就拿去看吧。”妻子遞過寫好的信紙,開始繼續寫。

伊凡接過信紙,繼續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但是他現在有事情做了。妻子繼續寫信,時不時偷偷看看丈夫臉上的表情。伊凡剛讀了一頁,眉頭就皺起來了。讀到第三頁的時候,他的臉就拉得和驢臉一樣長,讀到第四頁的時候,他看了一眼還在埋頭寫信的妻子,歎了一口氣,接著看信,他十分困惑,甚至有點氣憤。

“這寫得是什麼呀?”伊凡把信摔在桌子上,“簡直莫名其妙。”

“怎麼啦?我寫了什麼讓你不高興了?”妻子驚恐地問道。

“沒寫什麼讓我不高興。你倒是看看你這信,六張紙,你總要寫出點什麼來,才能對得起你趴在那兩小時吧。六張紙看完,等於什麼也沒說清楚,越看越糊塗,不知道你想表達什麼,就跟看茶葉盒上的中國字似的,古裏古怪,一點都看不懂。”

“恩,你,你說的是實話。”妻子有點羞愧地說,“我的字不好看,還寫得這麼潦草。”

“什麼潦草不潦草,再潦草也不妨礙你在文字裏表達點思想啊。一封信總要有點格式、內容,內容你懂吧?我都不知道你寫的是什麼,從頭到尾就像兩個頑皮的小孩在對話,還前言不搭後語,前麵說‘今天我做了薄餅’,後麵說‘今天家裏來了一個官兵’。這都什麼邏輯。你的想法就像螞蟻在燒紅的鍋上爬來爬去,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我的天啊,你怎麼能寫成這個樣子呢?”伊凡指責道。

“我……我隻要細心點,就不會犯這些錯誤了。”妻子辯解道。

“我還沒說你寫錯的地方呢。錯別字、語法、標點符號,我就沒找到一行字是沒有錯誤的。就說錯別字吧,到處都是,一行裏就出現幾個,‘喉嚨’寫成‘候龍’,‘幹得直冒煙’寫成‘幹的直冒因’。語法我就不說了,簡直不敢相信你還讀過書,身為將軍的女兒,是上過大學的知識分子的妻子,我真的想好好追問一下,你到底上過學沒有?”

“我是在馮·梅博凱的貴族女子學校畢業的!”妻子答道,“什麼上過學沒有……”

伊凡攤攤手,仿佛對這個貴族學校的教學質量產生了質疑。他的妻子也羞愧地低下頭,意識到自己的不學無術,一句話不敢說了。兩個人在屋子裏沉默起來。

大約十幾分鍾後,伊凡忽然走到桌前站住,瞪著自己的妻子,“這太可怕了。你要知道你還是一個母親,你這樣怎麼教孩子?平常看你還挺機靈的,但是這基本的文化知識沒掌握,光機靈有什麼用。不,你機靈嗎?不是,難怪我常聽到你一個人嘰裏咕嚕地說胡話,簡直讓人聽不下去。文化知識沒掌握好就算了,可是萬一精神不好……”

伊凡還在一邊歎氣一邊抱怨,每次他沉默一會,隻要來回稍微走動一下,他就又想到新的詞來批評妻子。妻子偶爾辯白兩句,大多時候都不說話。外麵的雨還在下個不停,像天空破了一個洞似的。兩個人的心情都沉重極了。可是,不知不覺,吃飯的時間到了。

伊凡向來喜歡悠閑專心地用餐,每個菜都會好好地品嚐一番。但是今天剛坐下吃飯,他就喝了一大杯白酒,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妻子極力地附和他談的每件事情,壓抑著心底的難過,等到菜湯端上來的時候,熱氣撲麵而來,她再也忍不住了,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都怪我媽。”她用餐巾紙擦擦眼淚說,“我小學的時候,成績可好了。當時大家都勸她把我送進中學,連我爸也這麼提過,但是她覺得女孩子沒必要。要是我讀了中學,也肯定會接著上高等女校的!”

“進高等女校?我的天啊,孩子他媽,那你就要穿著藍色長襪,跟那些女學究一樣,我可不喜歡女學究。藍色的襪子,男不男女不女,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伊凡驚歎道。

“我真是搞不懂你,我沒學問,你瞧不起我。有學問的女人,你也瞧不起,那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妻子嘟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