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象是在1971年,我上學了。|\/|我爹盡管一隻眼睛瞎了,但這並不妨礙他教書,他還是在我們村裏的小學教高年級語文,整天樂嗬嗬的。不知道因為什麼,他經常在夜裏被人叫出去開會,回來的時候身上滿是泥土和灰塵,臉也灰蒙蒙的。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因為我爹是村裏唯一的右派,他是去接受大家的批判的。他回家以後,一般是下半夜了。我爹很愛幹淨,一進門就把衣服仔細地抖摟一遍,再用一把毛刷子一下一下地刷他的衣服,直到衣服上沒了一點汙垢,才小心翼翼地掛到牆上,然後打上一盆水洗臉,他洗得很慢,一絲不苟。洗完了臉,就把用膠布纏著腿兒的眼鏡重新戴上,過來附下身子輕輕地親吻我弟弟的臉,如果我還沒睡,他會給我掖好被子,瞪著那隻明亮的眼說:“睡覺,明天還得上學,學習不好我可不依你。”一般他在炕沿上坐上一陣以後,會去牆根摘下那把閃著油光的二胡,拉出一段憂傷的曲子。我的學習成績很好,考試成績在班裏經常是第一名。這讓我爹很高興,時常獎勵我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滿院子溜達。那時候,我弟弟會像一隻小鴨子那樣,呱呱地跟在我們後麵跳高。有時候我爹還會唱上兩句戲詞,穿林海,跨雪原……
大概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爹調走了,去了公社裏的教育組。去了教育組就不教學了,好象是負責培訓全公社的語文教師。我爹很高興,每天清早起床,給我們做上飯,再挨個兒地摸一把我倆的腦袋,吹著口哨就走了。因為公社離我們村有七八裏的路程,沒幾天教育組就給他配了一輛自行車。那是一輛嶄新的、泛著瓦亮漆光的大金鹿車子。我爹不知道從那裏弄來一卷塑料帶,忙碌了大半天,將車子纏得花花綠綠,像一隻碩大的螞蚱。然後就將我倆一個在大梁上,一個在後座上安頓好了,嗖地一聲上了大路。一家三口很興奮,滿大街地咋呼,我爹唱:朝霞映在陽澄湖上,蘆花放,稻穀香,岸柳成行我唱,我是公社小社員,手拿小鐮刀啊,身背小竹籃我弟弟也唱,啊呀、啊呀、啊啊呀……那時候,我們幸福極了。我爹晚上也不用去開會了,他好象不是右派了,人們又開始喊他楊老師了,楊老師吃了嗎?楊老師真快活。
我爹在我家院子裏開辟了一個菜園,靠東麵種了一些向日葵,靠西麵種了各色蔬菜。春天和夏天的時候,滿院子都是飛舞著的蝴蝶,還有蜜蜂什麼的,嗡嗡嚶嚶地在那裏追逐、嬉鬧,我跟我弟弟還能在牆根的花草間捉到不少螞蚱。我爹給我弟弟捉了一隻麻雀,這隻麻雀讓我們喂養得像一個矜持又高貴的財主,除了那種叫“雙母夾”的螞蚱,一概不吃,最後就那麼把自己給嬌慣死了。我弟弟哭得一塌糊塗,把院子裏的土蹬得像揚場,我爹也不管,坐在自己做的竹子躺椅上,眯著單眼笑。
那一年秋天,我終於加入了少先隊那時候叫紅小兵。我爹下班回家一看,我的脖子上掛著紅彤彤的紅領巾,竟然忘了支好他心愛的車子,蹲在地上就哭了,他說,兒子,咱們也是“紅五類”了,你是革命的接班人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哭,心裏很別扭,你說你還是個男人嗎?該哭的時候你不哭,不該哭的時候你咧咧什麼嘛。那天,我第一次看見我爹喝酒了,他很能喝,喝了一瓶白酒,又給我三毛錢讓我去合作社買了一瓶啤酒,他說他要過年。最後,他又拉上了二胡,曲調悠揚。
年底的一天,我爹領回來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那個女人一進門就摸我的臉,用一口軟軟的普通話對我說:“好孩子,叫阿姨。”
我不知道阿姨是什麼意思,我們那裏一般管上一輩的女人叫姑姑、嬸子什麼的,我沒叫。
我爹戳了我一指頭:“快叫,這是你周阿姨。”
我扭身跑了出去,我不太喜歡他,我預感到這個女人跟我爹之間有點兒什麼事情。
從此,那個女人就經常到我們家裏來,來的時候會給我們帶很多好吃的東西。
過年那天,這個女人就住在了我們家,像一家人那樣。
我爹告訴我說,從今往後周阿姨就是你們的媽了,我跟他結婚了。
我弟弟大呼小叫地喊她媽,我就出去了,冒著凜冽的寒風,我去了我親媽的墳頭。
我在我媽的墳頭上說話的時候,四周響起了爆竹聲,我像是被這個爆竹做成的旋渦給淹沒了。
因為我不喊周阿姨叫媽,我爹很惱火,經常擰著我的耳朵說我不懂事。那時候,我很拗,不管我爹怎麼逼我,我硬是不滿足他的要求。周阿姨倒是不管那一套,依舊對我和弟弟很好,好吃的都留給我們,甚至晚上非要摟著我倆睡覺不可。時間長了,我爹就把事情告訴我了,他說周阿姨是公社修配廠裏的工人,娘家是城裏人。因為她家的成分不好,一直沒有結婚,後來組織上覺得她跟我爹挺般配,就給牽了個線。一開始我爹不同意,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可是周阿姨看上我爹了,她說我爹拉扯著兩個孩子不容易,心眼兒又好,死活要嫁給我爹。我爹說,你不會是可憐我吧?周阿姨就開始抹眼淚了,我爹明白了她的意思,人家覺得我爹好是一方麵,主要是她在這裏沒有什麼依靠,將就我爹這個條件,兩個人正合適。我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隻眼睛一直恍惚著,似乎有很多話要從那裏對我說出來。
我突然覺得周阿姨其實是個很可憐的人,唉,那時候成分不好可以壓死人。
盡管我在心裏容納了周阿姨,可是行為上還是別別扭扭的。
等我開始喊她媽的時候,她突然就瘋了。
我記得那年我小學快畢業了。當時學校裏實行“二部製”,就是上午參加勞動,下午去學校上課。上課的時候,老師來紮上一頭,照著課本念一通,然後就讓大家自習。有時候會突然接到命令,開某某老師的批判會,那麼,下午也就不用上學了,大家圍著那個接受批判的老師指指戳戳上一陣,最後高呼“打倒臭老九”或者“教育革命萬歲”什麼的,就作了鳥獸散。那天我正在“教育”低頭站在黑板前的算術老師,一個同學跑來告訴我:“楊遠你後娘在街上出洋相呢。”我很納悶,連忙跟著他跑了出去。在村西頭的一個水塘邊,我看見了我媽。她站在一個草堆上,麵色嚴峻地向圍觀的人群砍柴般的揮手:“革命同誌們,大家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反攻倒算,教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繡花納鞋底子,革命是什麼呢?革命是一個階級對另一個階級的專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