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傑怎麼這麼衝動呢?你大小也得跟我商量商量再下手啊。
我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我應不應該衝上去幫他呢?
來不及多想,小無期就撲過來拉我:“快,兩個人都拿著家夥呢。”
青麵獸也衝了出來,他的目光很茫然:“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商量好了?”
我一下子計上心來,從背後一把將他揪了過來:“老鍾,你不是說要跟著我玩兒嗎?看你的了。”
青麵獸的眼球像是在碗裏亂轉的色子,急速地翻滾:“好好,看我的……看我的。”
我推著他往人群彙合的地方跑去,我要看看青麵獸的表現。
我師傅見我來了,像玩老鷹捉小雞遊戲那樣來回阻擋著我,不讓我衝進人群。我剛閃開他,跟我一起下隊的幾個夥計又上來攔我,我大喊一聲閃開!人圈散開,我看見小傑滿臉是血,手裏提著一個車床上的搖把子大叫著朝大瀾的腦袋上掄,大瀾光禿禿的腦袋裂開一條血呼啦的大口子,用一個馬紮拚命抵擋左右橫飛的搖把子,嘴裏喊著:“來吧,都別活啦!”青麵獸瞅個空擋,攔腰抱住了小傑:“別打啦,你們這是反改造行為……”我一愣,好嘛,這小子拉偏架呢,這不是明擺著讓大瀾得到喘息的機會,好還手的嗎?我也來吧!我甩開阻止我往上衝的師傅他們,一腳踹在正要往上衝的大瀾肚子上,大瀾吃了一驚,倒退兩步,把手紮煞成了一個上吊的姿勢:“蝴蝶,你打我?”
因為剛下隊的時候,大瀾聽說我來了,給我送了兩盒煙,還跟我好一頓敘兄弟感情,末了開玩笑說,在這裏他照應我,出去以後我照應他,裏外都是好弟兄。我也覺得靠上這麼一個人停不錯的,起碼人家是中隊的“大值星”,跟他搞好關係沒壞處,當時我還跟他聊了不少動感情的話呢,所以他萬沒想到我會動手打他。可是我跟小傑的關係更近一些,我們的感情不攙假,跟你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我這邊還沒說話,那邊小傑已經把青麵獸摔在了地下,一腳一腳地踢他的腦袋,青麵獸雙手抱著腦袋在地下打滾。大瀾倒退著,臉色蠟黃,嘴裏不停地念叨,沒想到,真沒想到,你為什麼要動手打我?為什麼?我一步一步地往前靠著,我想讓他從心底裏產生畏懼,從而主動放棄反抗,然後由他來跟政府解釋剛才發生的一切。果然,我沒走幾步,大瀾就沮喪地丟了手裏的馬紮,把身子一下子倚到了一張床子上,眼睛一閉:“願意打,你就接著打我。”
我感覺身後突然沒了動靜,估計是隊長來了,故意大聲說:“打什麼打?你們這樣是不對的!”
大瀾睜開了眼睛,他笑得很無奈:“蝴蝶,我真服你了……你厲害,你厲害。”
我繼續“點憨”:“你不用解釋,打人是政府不允許的,快跟我去隊部。”
大瀾把手舉得像一個吊在樹枝上的猩猩,說話都帶了哭腔:“你別過來了,我跟你去隊部。”
我感覺到身後有個隊長站著,故意不回頭,繼續忽悠:“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不知道控製一下自己的情緒?”
“楊遠,向後轉!”帶工的張隊在我身後大聲說。
“隊長,你可來了,”我裝做如釋重負的樣子,回身給他來了個立正,“報告政府,我正在製止反改造行為。”
“好了,我都看見了,你,”張隊指指我,又指指大瀾、小傑、青麵獸,“你、你、你,去隊部。”
路上起風了,風刮起沙土,漫天飛揚,一股旋風將一片黃葉卷到天上,像一隻疾飛的鳥兒。
胡四推著飯車像一個趕集的農民,咕咚咕咚地往前跑,看見我被押著走,他突然楞住了。
我放慢腳步,衝胡四苦笑了一下,胡四好象明白了,伸出兩根手指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
小傑被送去了嚴管隊;大瀾和我一起在花壇邊麵壁;青麵獸被他們中隊的隊長領回去了。小傑走的時候,把手腕上的“捧子”(一種自製戒具)舉得像一門大炮,衝我高聲嚷嚷:“哥們兒,一個月回來又是一條好漢!”
天陰了下來,風刮得更急了,沙子撲打在臉上很疼,像是有無數的小手在抽我的嘴巴子。
我知道一會兒就該下雨了,這樣的天氣,很容易讓我想起一些關於我爹的往事來。
我媽去世以後,我爹很想念她,就把我姥姥從老家接到了我們家住著。後來我姥姥不願意回她自己的家了,就跟我爹商量,想把戶口遷到我們村。我爹說,恐怕夠戧,因為我們也是外來戶啊。說是這麼說,我爹還是很上緊,整天往公社和姥姥的老家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家就分了一塊自留地,在村西頭,是很大的一塊地。我爹領我去看地的時候,我高興極了,我知道這就證明我姥姥的戶口辦妥了。我記得,那塊地肥沃得很,有著很厚很厚的黑土,我爹在那上麵種了油菜、花生、茄子、西紅柿、黃瓜、辣椒什麼的,收獲時節漂亮極了,滿眼都是色彩,黃的是油菜花,綠的是黃瓜,紅的是西紅柿,紫的是茄子……我都說不過來,反正是讓你興奮得想唱歌的那種五顏六色,有個詞叫絢麗多彩,大概就是說我家的這塊地呢。那時候,我爹經常用手推車推著我和弟弟去自留地裏幹活,他尤其喜歡在天上刮著微風,地裏的莊稼、蔬菜,簌簌顫動的時候,帶著我倆去看望他地裏的夥計們。在我的記憶中,我爹年輕漂亮又快活,他吹著口哨,用腳踢踢這塊土,用手捏捏這片葉,不時衝天吆喝兩句:咿呀嗨!走過一山喲,又一山嘍,桑木扁擔輕又輕,我挑擔茶葉上北京……我和弟弟就穿梭在溝渠邊的花草中捉螞蚱,我弟弟很會幹這活兒,一不會就捉滿了一玻璃瓶子,我用一根細細的蒲公英莖給他串起來,我弟弟就搖著螞蚱串繞著我爹瘋跑,風將他的衣服吹起來,令他看上去像一隻飛奔在田野上的小鴨子。有時候我爹高興了,就讓我打開他隨身帶來的包袱,從裏麵拿出他的二胡,坐在田埂上咿咿呀呀地拉,二胡聲把青蛙們的叫聲壓住了,青蛙們不敢跟我爹叫板,全蔫了,一聲不吭,就那麼趴在溝底或者蔬菜後麵犯傻。風刮完了就該下雨了,我和弟弟就躲在我爹的胳膊下麵避雨,我覺得我爹很厲害,他的胳膊就像一隻大鵝的翅膀,替我們這兩隻小鵝遮擋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