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我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完全是不清醒的感覺,有時候心裏明鏡似的亮,有時候犯迷糊,搞不清楚自己現在是在什麼地方.康隊來找我談過一次話,讓我放下思想包袱,好好改造,爭取早一天回家照顧我弟弟,甚至說起了他自己的事情。說他從小就沒有了父親,是他媽把他拉扯大的……我一點兒也聽不進去,腦子裏一會兒是漫天的迷霧,一會兒是我爹的影子。那天也不知道康隊是怎麼走的,我隻記得康隊走了以後我做夢了,我對著一個人影喊了一聲爸爸就醒了,我發覺自己雙手扒著鐵窗,腳伸在窗外,刺骨的風把我的兩隻腳都要凍掉了,外麵是幕一樣的黑。外麵的人影也不是人影,是一堆雪,有人在雪堆上插了一根棍子,偶爾掃過的探照燈光讓那根棍子特別刺眼,有那麼幾次我以為那是我爹從裏麵伸出來的手。董啟祥好象也知道了我爹去世的消息,經常陪我坐在床邊,一言不發。
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回家了,我爹站在院子裏望天,滿樹的槐花開了,風一吹,滿院子都是槐花。我爹站在槐花作成的雪裏麵一動不動,我躲在槐花幕後不敢靠近他,我害怕他懷疑我是越獄回來的。過了一會兒從天邊飄來了一道彩虹,越來越近地靠近我爹,最後停在他的頭頂上,那是一道圓圓的弧,讓我想起了佛祖頭上的光。
這幾天太冷了,有人說這就是暖冬的好處,因為剛到冬天的時候暖和,真正到了三九,它就加倍補償回來了。
我的手全是凍瘡,腳上也是,晚上睡不著,癢得想喊叫。
老萬告訴我一個偏方,用雪擦洗手腳,我就擦,整夜整夜的擦,擦完了就把手抄起來,腳晾在外麵。
冷風從窗戶的縫隙裏吹進來,冰冷的空氣仿佛在往我的肉裏麵鑽,就像無數纖細堅韌的絲漸漸勒緊我的身體。
白天我經常到操場上沒有目的地走,我感覺這樣才不會孤單。可是很少有人理我,後來我才知道,大家跟我打招呼,我聽不見,別人靠近我,我會迅速躲開,甚至有時候還會罵人。太陽出來了也不理我,它不會照耀著我讓我感到溫暖。風吹起的砂雪和碎紙片還有帶著泥漿的樹葉也不理我,我想要去抓它們都抓不到,連天上的雲彩都不理我,我從來就沒看見印象中的那些草原和牛羊……有時候我在操場上溜達累了會衝著天空嗷嗷地喊上兩嗓子,我覺得這樣很舒坦,喊完了就該休息了,就像農村社員們收工的號子一般。我盡量躲著董啟祥和老辛他們,因為他們看我的目光充滿著憐憫,這是我不能接受的,我楊遠是一條真正的漢子,什麼事情也休想打倒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差幾天就過年了,隊上很忙碌,每個組都忙著打扮自己的監舍,有的還給自己的監舍掛上飯店、賓館那樣的牌子,什麼醉仙樓,什麼聚福財,什麼財運達,有個叫梅園的被我拆下來摔了,因為這讓我想到了劉梅,我不願意想起她,想起她就會想起我爹……二十八那天犯人們正式放假了。一收工回來,康隊就把我喊到了他的辦公室,遞給我一個大哥大說,要過年了,你跟你弟弟通個電話吧。我猶豫了好長時間,搖了搖頭:“不通了,我弟弟什麼也不知道。”
康隊說,要不你跟胡四通一個,讓他照顧好你弟弟。
這倒是可以,我接過大哥大,撥通了胡四的大哥大,響了幾下,胡四回話了:“哪位?”
我說:“是我,楊遠,四哥你還好嗎?”
胡四很吃驚:“這是誰的電話?”
康隊接過電話對胡四說,這是中隊借的,是對改造不錯的犯人的一種獎勵,每個改造不錯的犯人都可以跟親人在年前通個電話。胡四在電話裏很激動:“是啊是啊,我就是楊遠的親人,他爸爸不在了,他弟弟在我家裏,我就是他的親人……”我接過了電話:“四哥,客氣話我就不說了,過年的時候你把我爹接到你家裏,你和二子陪他過年,別讓二子找他,就說他爸爸找他哥哥過年去了,他哥哥過完了年就回家……”胡四說,你不用擔心了,我就是這麼說的,你過年的錢夠了嗎?我說夠了,家裏還有什麼事兒?胡四猶豫了一陣,說:“沒有別的了,芳子也在我家過年,不巧她不在這裏,要不我讓人去找找她,讓她跟你說會兒話?”我說,不用了,這個電話打不長時間。胡四突然問:“你那裏說話方便嗎?”我看了康隊一眼,康隊把臉轉到一邊,我頓了頓說:“方便,你說吧。”胡四說:“本來年前我還想去看你一次的,我聽林武說你好象對我有點兒意見,沒敢去……以後我再跟你解釋這事兒。是這樣,我想去見你也沒有什麼大事兒,就是,那什麼……孫朝陽死了,死了三天了,屍體在他家的床上,腦袋找不著了。”我吃了一驚,腦子裏嘩地像決了堤,一定是小傑幹的!我偷看了康隊一眼,調開了話題:“我知道了,不關咱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