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客體散文傅書華大約在2012暑期的時候,我在北戴河與喬忠延先生相遇,他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述了他關於客體散文的構想,引發了我對此極大的讚同。分手後,時過境遷,我也忙於雜務,也就將此話題擱置腦後了。其間,在與朋友閑聊中,知道忠延先生承擔了中國作協的中國百位文化曆史名人傳記的寫作任務,並且在2014年出版了他所承擔的《關漢卿傳》,與之前後,他還承擔了山西省的“百位曆史文化名人傳記”的寫作任務。也是在此期間,我收到了他托人送我的新出版的《喬忠延散文選集》,在某一次學術會上,我還知道了對散文素有研究的四川大學的博導曾紹義教授與他的高足合著出版了《喬忠延散文探論》。今年春節,忠延先生以他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刊發的兩篇談羊年的長篇散文,在公眾中引發了一陣熱議。因之,當我收到了即將出版的他近些年嚐試寫出的客體散文集的文稿後,我對此的驚異是不言而喻的,為忠延先生的認真、執著、勤奮、才情及對文學的獻身精神而感動。

在今天這樣的一個浮躁的時代,在我所略略了解的學界,有多少人為了功名與實利,大批量地複製他人也複製自己,並在這種複製所生產出來的成果中,享受“成功”的喜悅。以忠延先生在文壇的盛名,他是可以輕車熟路地001以自己習慣的寫法,讓自己的文字頻頻亮相於大江南北的。但他基於許多散文大家名家之作,雖然每篇個別讀來,篇篇精彩,但放在一起集中來讀,卻給人以重複、新意不再的現狀與教訓,“自討苦吃”地與自己“較勁”,不計成敗榮辱地試圖以客體散文走出這一困局,以自己對客體散文理念的提出與寫作的實踐,甘作第一個吃“螃蟹”的人。這就是現在呈現在大家麵前的他的這本客體散文集。

對客體散文,忠延先生在這本書中的《客體散文:探求散文創作新常態》中談了自己的理解,大致說來,就是讓作品的魂、神、氣、形、體,貼近大千世界中自己寫作的對象,並因了這對象的各不相同,從而讓所寫出的作品也各不相同,使每篇作品都是一次新的嚐試,都是一次全新的寫作,都是對昨日自己的一次走出,讓自己既不在原地踏步,也不圍繞著自己既定的寫作定勢打轉,而是讓自己永遠在行走的路上。他的這本集子中的幾十篇散文,就是他根據自己這一理論寫作實踐的成果。

我在讀了他這幾十篇作品後,曾想結合這些作品,談談他的客體散文的寫作得失,優劣短長。但幾次下筆,均無法成篇,以至於我再次懷疑我對具體的文本的審美感知能力,是不是在經院化格式化的所謂“學術寫作”中,麻木了消退了。我可沒有忠延先生那種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勇氣,於是,我選擇了一條討巧的便捷之路,那就是泛泛地談一談我對客體散文的看法。

但凡一個時代的變動,總是會在散文的變化中有所體現,或者說,散文的變化,往往體現著時代的變動,成為一個時代精神風尚的風標、氣象。中華民族在自己經濟、政治、文化形成期的厚土中,種下了自己精神的種子,紮下了自己的精神之根,這就是先秦諸子的散文。秦帝國所奠定的中國自然經濟社會結構的能量,在盛唐時代達到頂峰,標誌了一個完整的中國的曆史時代,這之後,北宋時代的商業經濟的形成,開始了中國經濟、政治等等的社會轉型——這一轉型,直到今天,也還沒有全部完成。因之,有了唐宋散文八大家的為人所矚目。五四時代,是中國從傳統走向現代的起跑線,因而,002用魯迅的話說,五四時代“小品文的成功,在小說、詩歌之上”。大時代的變遷之於散文是這樣,小的階段性的曆史變化也是這樣。20世紀50年代前期,中國提前結束了新民主主義的社會形態,走向了社會主義形態的構建,對個人日常物質生活的滿足及其價值性認可的曆史性要求與這要求的實際上的不可能實現,使楊朔的散文,以《香山紅葉》為標誌,重視脫離物質的精神的純淨,重視脫離個人的集體的神聖,在1956年之後,完成了自己的散文轉型,成為一個模式,並為那一時代所普遍接受,成為一個時代的精神表征。諸如巴金的《隨想錄》之於新時期的新啟蒙,韋君宜的《思痛錄》之與一個時代的反思,也大致如此,不再贅述。

20世紀90年代之後的中國,伴隨著市場經濟從根本性的經濟基礎上對中國社會結構的改變,中國社會出現了時代性的價值動蕩。這一價值動蕩從屬性上說,與五四時代頗多相似之處,然五四時代這一價值動蕩基本上是在文化思想層麵上發生的,而今天中國的價值動蕩,卻是社會各階層的全民性的滲透到每一個人日常生活中的價值動蕩。在這一動蕩中,中國思想界出現的現代自由主義、新左派、文化保守主義、後現代主義、民主社會主義、民族主義、新威權主義等各種思潮,標示了中國思想界的活躍。中國的文學創作,作為敏感的情感對應體,在這一動蕩中,由於不能如20世紀80年代那樣承載中國民眾精神情感的價值指向,為中國民眾提供審視現實精神情感價值困境的力量,所以,日益邊緣化了。中國的文學創作界之所以如此,是與中國文學創作界主體麵對中國社會的曆史性大變局,缺乏相應的思想資源價值資源的來支持自己是分不開的,而這種缺失,又是曆史的既定形成。

麵對這一既定形成的中國文學創作的困境,中國文學創作不能再以原有的觀念去麵對新的現實並給以表達,而急需重新構建自己的觀念世界,用全新的觀念去審視現實,創造文學的世界,並為此為民眾提供精神情感滋養。在重新構建自己的觀念世界時,讀萬卷書——汲取思想界的成果是一個方麵,行萬裏路——從變動著的現實世界中汲取營養,改變、構建自身的觀念形態,是另一方麵。而恰恰是在這個方麵中,我們看到了忠延先生所提003出的客體散文創作之於現實的迫切意義。那就是,不是用原有的或者預定的作者心目中的價值指向來形塑、評判自己所寫的對象,而是在對象中汲取營養,重新構建自身,且又在重新構建自身中,形成對自身更為深刻的表達,對所寫對象的更為深刻的再現。由於所寫對象的各不相同,且在這寫作中,使作者時時地改變著自己,自然使作品不會有篇篇重複之病;也由於不同作者雖然所寫對象雖然同一,但不同的作者是在與他人不同的自身原有的“前結構”中,相遇同一寫作對象,所以,不同作者自身在相遇同一寫作對象時,“前結構”的不同,也使作者之間不會相似——在這裏,最為重要的仍然是作者獨立的主體力量,而不是用“整體”的觀念代替自己的“前結構”,如是,具有不同“前結構”的作者,在麵對同一寫作對象時,其筆下的形態自然各不相同,風格即人,這一結論仍然是存在的。

其實,客體散文這一概念雖然是第一次提出,但其包含的寫作真理卻仍然是對前人寫作經驗的繼承。王國維在講到意境時曾說過: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有我之境,是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是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有我之境的藝術力量,在於“我”的力量如何,物是我的一部分;在無我之境中,“我”亦為“物”,無我之境的藝術力量,在於物物相遇時的力量如何,物是物本身。

五四時代的兩座高峰是周氏兄弟。表現在散文創作中,魯迅的散文,是以自己強大的精神之光灼照萬物,讓萬物在這灼照之下熠熠生輝。周作人的散文,則是圍繞著自己所寫對象,東抄一點,西抄一點,讓自己所寫的對象體現在這眾多的所抄之文中。

20世紀40年代初,麵對著文學創作界、文學創作者與文學創作對象的疏離和隔膜,毛澤東也曾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中倡導過,讓創作者去熟悉、了解、在情感上去親近自己的創作對象,以出現一種新的適應一個新的社會形態的創作氣象。

20世紀50年代的胡風,曾經以強調創作時作家的主觀力量而名動一時且影響深遠。胡風認為,作家的創作過程,就是作家自己與所寫對象這主客004觀“相生相克”“相互搏鬥”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作家改變著所寫對象,作家所寫對象,也在改變著作家自己。所以,胡風還認為,作家的創作過程,就是深入生活的過程。

但是,客體散文在今天的提出,尤具現實的迫切性,這原因,一是因了我前麵說過的,作家在今天麵對變動中的現實,在現實中汲取營養,重新構建自己的觀念世界,以此提升自己審視現實的力量,並因此為大眾麵對現實時的價值動蕩提供價值資源與精神支持。另一方麵,還由於在中國的意象造型觀的文學創作傳統中,往往更多地強調創作者麵對創作對象的支配力量,不管這一支配力量是以服從“整體”的個人出現,還是以獨立的個人出現,但均不大尊重創作對象自身的存在價值。這在強調“整體”或者強調“個人”的時代,都自然有其應該被重視的理由,但在今天,更應該尊重的,是創作對象自身的存在價值。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在今天的價值動蕩中,我們更應該放棄“以我為主”而強調對話,強調在對話中尋求共識。我在承認自己是一個主體的時候,也應該相應地承認他人也是作為主體而存在的,相互之間的承認、對話並在這其中形成共識,在共識中相輔相成,這才是現代人之間所應該倡導的“主體間性”關係。而當我們在客體散文中,將所寫的我們認可或者不認可的客體,也當作一個主體而予以重視、尊重時,我們就在寫作實踐及所提供的作品中,彰顯、倡導著這樣的一種現代人的“主體間性”關係的建立。這樣的客體散文的出現,誰又能說不是散文寫作的一次時代性變革呢,誰又能說不是時代性變遷在散文世界裏的具體體現呢,誰又能說這樣的散文不是時代的風向標與氣象呢!

是以為序,並以此祝賀、鼓勵忠延先生對客體散文寫作的提倡與實踐。

005001\/童話歲月016\/村子和村子裏的台子022\/威風鑼鼓026\/騾子031\/狼034\/黃河邊上的那條白狗038\/鱔魚042\/凝固在鈴聲中的漫畫046\/紅褲帶049\/瀟灑醉一回052\/采雲055\/姥姥的舞台062\/祖母087\/父親是棵刺094\/寄往天國的情書102\/師道115\/灰燼134\/人間形色144\/天日001163\/閑情三題167\/舊物家珍176\/謝土181\/打春184\/春潮187\/月滿大中樓190\/黃河萬歲193\/天成風流漓江水198\/翻閱驪山208\/東臨碣石觀滄桑212\/記憶李自成220\/天馬悲歌224\/關於舉薦國粹足球隊的報告229\/伶魂238\/紅樓俗話245\/萬榮人264\/在天上行走270\/客體散文:探求散文創作新常態002童話歲月合歡樹下我們村中央有個大院。大院原來是村廟,廟裏有正殿和東西配殿。院子裏有兩棵大樹,樹幹離得不近,枝丫卻緊緊交織在一起。太陽出來,樹葉張開了;太陽下去,又聚合了。立夏不多日,樹梢開了花。花是粉紅色的,像個小絨球。綠樹一下變得富麗堂皇,大院裏也讓香氣灌得滿滿的。村裏人叫它絨線樹,書上稱它合歡樹。

合歡樹下的廟院曾是我們村的學校,我的初小生活就在這兒度過。那時候,村裏人口不多,學生娃也少。東西配殿是我們的教室。每個教室兩個班,複式的。學校有兩位老師,一位教一、三年級,一位教二、四年級。我們一、三年級在西教室,教課的是位姓周的女老師。周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年輕活潑。她個頭不高,臉皮白嫩,和我們說話很溫和,和村裏人說話臉就紅。她穿戴很講究,衣服三天兩頭換洗,沒有一點塵灰褶皺。宿舍裏也收拾得極幹淨,被子疊得像刀割下的豆腐塊,桌子抹得油光發亮。周老師愛唱愛跳,課餘時教我們唱歌跳舞。我們在合歡樹下圍成一圈,男娃女娃拉起手,像梢頭的小鳥兒一樣唱呀跳呀!

可惜沒過多久,周老師調走了。她調動的緣由很可能因為太幹淨。那會兒,村裏人還喜歡到學校串門。有一回,毛崽娘抱著孫子到學校來,把娃001擱在桌上和周老師拉呱,不料那娃尿了一桌子。毛崽娘撩起襖襟趕緊擦,緊擦慢擦,還是浸濕了周老師的備課本。周老師沒敢埋怨,皺了下眉,還是被那婆子瞥見了。那婆子逢人便說:“你嬸子,學堂裏那女先生還窮周正哩,那×窟窿裏給鑽出幾個來,看她還有啥能耐?”不知為啥,村裏人那麼相信毛崽娘的話,每逢周老師從村巷走過,看見的人總在背後指指點點,說長道短。這話越傳越遠,上級知道了,把周老師調走了。周老師走時,我們都哭了,合歡樹下“嗚嗚”的一片。兩個班的學生都罵毛崽娘不是人,那婆子從此再沒敢走進學校的門。

周老師走了,我們的歌聲也走了。唱來唱去,總是那幾支老掉牙的歌,沒味了,不唱了。舞蹈也不能跳了,每天活動時李老師都讓我們背書。我們沿西教室圪台一溜坐下,大聲念著,說是念書,實際是咿咿呀呀地哼唱: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向南——飛去——一會兒——排成個——一字一會兒——排成個——人字——唱書聲四處飛揚,大人們說全村都聽得見。念上一陣兒,口幹舌燥,停了嘴。你擠我,我擠你,擠上一會兒,沒趣了。不知誰突然喊:“老師來了!”大家又猛勁地喊書,震得耳朵嗡嗡響。喊過幾聲,有人發現上當了,逐漸停下來東張西望,院落裏頓時靜了。正靜時,人窩裏發出一絲輕響,便有人憋不住了,悄悄笑那響聲。這時,就聽三年級的連奎一本正經地嗬斥:“笑屁呀!”這一下掀起了笑的大潮,有摟腰的,有岔氣的,有擦眼睛的,女同學倒成了一團。要不是老師及時趕來,笑的瘟疫還要蔓延。老師很快查明了製造事端的連奎,命他站起來,把他好好收拾了一頓,還說不好好學習休想升002級。連奎蔫乎了,老師戳到了他的疼處。和他同歲的夥伴高小也畢業了,連奎卻還是三年級。

我上學報名的那天,正碰上連奎爸來找李老師。李老師五十來歲,頭發全落了,常板著臉,嚴肅得怕人。連奎爸陪個笑臉,問:“李先生,我娃在三年級念了一星期年了,還不讓升級呀?”李老師想笑,張張嘴,硬使勁閉住,停一停才說:“我早想讓你娃升級,就是成績太差。你看這分數……”說著,李老師翻出連奎的卷子,在他爸臉前搖晃。連奎爸不識字,瞅著那紅紅的圈圈發愣:“李先生,你看我這窮命,喂的雞不下蛋,養的娃倒下開蛋了!”李老師繃緊的嘴咧開了,掉了牙的豁兒也露了出來。

我怕像連奎那樣留級,念書很用功,安下心學習。有一天,李老師突然把全校學生集合在樹下,說是要大躍進啦,還要上大課哩!我不明白“大躍進”是咋回事兒,隻見村裏不少牆壁刷得雪白雪白,有人用刷子往牆上寫字,別的我不認識,隻認得這麼一行:“一天等於二十年!”我好奇怪,一天就是一天,算術課本上明明寫著一年要三百六十五天,怎麼忽然變了?我回家問媽媽:“媽,我多大啦?”媽媽剜我一眼,說:“傻坯子,越悶啦!”我撓撓頭,故意裝糊塗。

媽媽上當了,說:“記住,八歲啦!”“不對!”我馬上反駁說:“我二十八歲啦!”這回輪著媽媽糊塗啦,她在我頭上揉一把:“去吧,別搗亂了!”我不走:“不是說一天等於二十年嘛?明天我就四十八啦!”媽媽慌忙捂住我的嘴:“可不敢胡說,外麵……”過了幾天,老師通知,上學時書包裏背個碗,要去金殿鎮上大課了,晚上才能回家。我們離開合歡樹,抬著課桌出發。剛上路,大家笑嘻嘻的,猜著003大課堂是咋個樣?還沒出村,手先被勒疼了,漸漸胳膊有點酸,走不了幾步,就擱下桌子歇歇。李老師跑前去又返回來,喊同學們加油,千萬不能落後,落後了給咱掛白旗。我們使勁往快裏趕,平時來來回回,我一點也沒覺得路長,這天卻好像走了十萬八千裏。到了地方,鬆手放下桌子,同學們都坐在圪台上喘粗氣。兄弟學校比我們路遠,我們到得早,奪了紅旗。

人到齊了,桌子並在一塊,在院裏上大課。六個村子,二百名學生,沒有那麼大的教室,院子裏坐了一大片。一個留分頭的老師在前麵講課,其餘老師下地勞動去了。分頭老師課講得真好,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快,一會兒慢。高的時候如響鼓重敲,槌槌震耳;低的時候如秋蟲輕吟,引人屏氣靜聽;快的時候如駿馬飛奔,聽得人手舞足蹈;慢下來又如清水潺潺,緩緩流進我們的心窩裏。大課堂出奇的靜。

晌午時分,我們排著隊去領飯。一人一個白饅頭,一碗熱燴菜,吃得肚子鼓鼓圓。上大課蠻有意思。倒黴的是碰上雨天,我頂個草帽,穿雙布鞋,擦擦滑滑上學去。到了學校,衣服濕了,腳上成了一團泥。一二百名學生像一群剛出殼的小雞。桌子在院裏淋雨,教室裏又裝不下這麼多人,課沒法上。我們隻好站在屋簷下等著雨停。可天氣好像專門跟我們作對,下個沒完沒了。大家愁壞了。有人哼起從小聽會了的《避雨謠》,大夥都和著:老天爺老天爺別下啦,山上的青石頭漚爛啦!

老天爺老天爺別下啦,地裏的田禾苗水淹啦!

……天使勁下,我們使勁地唱。誰也沒有聽見老師讓我們停下來。過了好久,才聽見分頭老師大聲嚷:004“不要胡亂唱,不要胡亂唱,記住,人定勝天,人定勝天!”一連幾天,天不放晴,我們沒法上課。看樣子要下半月四十天的。老師就讓我們天晴了再來。

天到底晴了,我們又到學校去。分頭老師不見了,李老師給我們上課。

李老師講得幹巴巴的,同學們嗡嗡嚶嚶地說話。他大聲嗬斥,課堂才靜了,卻盡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同學都說分頭老師講得好,想念他。我向媽媽念叨,媽媽說:“還不是你們害的,下雨時你們胡喊叫啥啦?上頭把那老師拔白旗啦!”我吃了一驚。

沒晴幾天,又陰了,又下雨,沒完沒了。我們還是無法上課。又過些日子,上級才來了通知。我們搬著桌子回村,回到了合歡樹下。

上天的路我們村西七八裏外有座姑射山。天陰時,山離我們老遠老遠,一點也看不見。天晴時,山很近很近,仿佛就在眼前,山上的綠樹、巨石,都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山坡上那條帶子,煞是好看,從山腳彎來繞去,掛到白雲裏去了。那是山路。

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山,對著上山的彎彎小路發呆。我總想沿那條帶子爬上去,定能上到山尖,上到青天,上到白雲朵上去。我希望能到白雲上去,坐著,或者躺著,就像在村邊的母子河裏仰遊,飄來飄去,該有多麼爽快!我最好能拿一條很長很長的繩子。當雲團飄過我們村時,我就探出頭來,呼叫地上的夥伴。誰要樂意和我玩,我吊水般地把他拉上白雲……我著了迷,打算起個大早,溜上山,爬上天。可是,每回醒來,天都大亮了。

有些天,村上的哥嫂叔嬸們天天開會,動員上山煉鋼鐵。他們暗地裏都說不想去,山上活兒苦,不如在家裏。我想,上山還不好嘛,高興了就幹,不願幹躲到白雲後麵散散心,要是我能去多美。可惜我太小,不能去。世事就是這樣怪,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又躲不了,接連幾批,村上的青壯年走光了。

005忽然,從山上傳來消息,說是煉鋼爐馬上要開,沒有柴,點不著火。要村裏人準備些柴,趕快送去。各家各戶翻東倒西,搜尋出家裏閑著的棍棍棒棒,留在村裏收秋的大伯大娘送了一趟。柴送去了,還不夠用,家戶裏也搜不出來了,有人出了個主意,伐樹,先從墳裏的樹木下手。

村裏每家都有個祖墳。祖墳裏都有高得挨著天的大樹。一棵一棵,枝繁葉茂,把墳頭遮得蔭涼瘮人。我一個人從來不敢進墳地。有次拔草,碰上隻小兔子,黃茸茸的毛,亮閃閃的眼,見了我便溜。我跳起來就追,隻是離馮家墳太近了,眼睜睜看它鑽進樹根後麵。我不敢再追了,怕墳裏有蛇,怪嚇人的。

伐樹是從我家老墳動手的,帶頭的是五狗子。眾人都說五狗子是報仇哩,因為他在喬家墳裏吃過虧。我家老墳的樹又多又高,有椿樹,有楊樹,也有槐樹和柏樹。每棵樹上都有幾個柴草團兒,日曬雨淋,柴草變得黑黑的,那是喜鵲窩。成群的喜鵲住在裏麵,白天飛出窩,飛到村裏“喳喳喳”地叫。

喜鵲一叫,奶奶、媽媽都喜歡,都說會有吉利事。喜鵲是好鳥,村裏沒人傷害它,五狗子卻不。那天剛下過大雨,地裏泥得進不去,眾人都閑著。五狗子不知怎麼想起吃喜鵲蛋,神差鬼使地鑽進我家老墳。脫了鞋,爬上椿樹枝杈,伸手往窩裏一掏,媽呀,嚇得差點摔下來。原來,窩裏有一條蛇,他一把就捏在蛇身上,他趕緊“哧溜”地滑下樹,拾起鞋光腳往外跑。那蛇也被驚得躥出窩,正好跌在他身邊。五狗子以為蛇撲來了,腿一軟,摔了個嘴啃泥。

這回伐樹,五狗子就是報那仇。果然,我家老墳的椿樹先倒了。

樹伐倒,剁成尺把長的小截,隊長卻為難了,眼看地裏的棉花摘不完,豆子割不了,好好的莊稼要糟蹋了,心疼哩!他不願派大人去送,主意打在我們學生娃身上。我知道後高興得直蹦跳!

那天,我們趁早上路了。一人挎個饃布袋,背著又劈去一半的木頭段,那木頭還沒有我的小枕頭大,背在身上沒覺得重。我們沿母子河邊的路西行,河水拐著彎兒扭秧歌,扭得歡樂自在;黃鶯在柳樹上唱著,唱得悅耳動聽。同學們你一句,他一句,也唱著,南腔北調地哼叫。跨過小橋,穿過柳006林,走得熱乎了,冒汗了,身上的木頭也有重量了。李老師讓我們趕幾步路,在白水灘休息。

歇下來耍笑一會兒,我們又背起木頭朝前走。趕晌午時分,到了山腳下的窯院村。在村頭,我們吃了自己背的饃饃開始爬山。這會兒,背上的木頭像重了一倍,壓得我胸膛也挺不直,繩子勒得兩肩也有些疼。我們踩在那帶子般的路上,路又窄又陡,走幾步就得喘口氣。爬了一個坡,汗水濕透了粗布襖。我撩起襖,擦把臉上的汗,猛然想起村邊牆上畫的躍進馬,那馬四蹄騰空,不用著地,長著一對翅膀,飛哩,我要有對翅膀多好呀!我歎口氣,抬腿又爬,腿酸得抬不動,眼看著落在後麵。我咬牙猛趕,又爬上一個小坡。

同學們都坐在石頭上喘氣,拉風箱似的。

換換氣,我抬頭往上看。高高的山,山還是那麼高;藍藍的天,天還離那麼遠。帶子般的小路,仍然在彎,不知啥時才能彎上雲團?我膽怯了,怕這樣走趕天黑也到不了。正胡思亂想,遠遠看見天邊上和山尖上有些黑影移動,移著移著變大了,越來越大,是一群人下來了。又過一會兒,才看清那是我們村的人。三牛喊:“爸——”喊聲未落,那邊山溝裏也響起:“爸——”大夥咯咯笑了,蠻有趣的。過了片刻,才聽見三牛爸的聲音:“嗯——等我們著!”原來,山上的大人聽說學生娃送木頭,怕累壞這些嫩芽芽,來接我們了。我們把木頭交給他們往回返。下山時,身上輕了,高興勁上來了。有的拽一片綠葉,做個口哨,吹得山裏溝裏都響。有的往深溝裏扔石子,石子落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溝底的響聲,蠻深哩!嚇得李老師不斷提醒我們:“小心!小心!”下山不多會兒,太陽落了。我們摸黑走了四五裏路才到村邊。

你看吧,都跛了腿,一搖一晃的。

回家洗腳,奶奶說我腳掌打了泡,我也覺得疼疼的。奶奶埋怨著:“小娃家不上學,上山,真叫人擔心。”洗完了,她才告訴我,昨天她嫌不吉利,沒敢007說。那山路她也走過,日本人打來時去逃難,爺爺趕頭騾子,騾子上騎著奶奶,兩邊的馱筐裏一頭坐著大姑,一著坐著小姑。爬坡時,騾子突然踏空,滾下山溝。爺爺嚇得坐在地上抱頭痛哭,沒想到,奶奶跌在一塊石頭邊,大姑掛在樹杈上,小姑抓住一枝刺條條,紮破了手也不敢鬆,人沒死,騾子下溝就摔碎了……奶奶說:“以後送柴,千萬別去啦!”我點點頭,嚇得直往被窩裏鑽。

心裏卻又想起山上飄來的大人們,他們多好呀,天上地下來來回回多自在!我長大了還要去,還要爬山,爬那上天的路!

彎彎的桃樹我家院子裏有三棵樹,兩棵棗樹,一棵桃樹。棗樹是姑姑從外祖母家移回來的。外祖母家在汾河東邊的伊村。伊村是堯王的故鄉,傳說堯王當年種下了好多棗樹,至今伊村的地壟上一棵挨一棵。姑姑扛了兩棵回家,一路上累得歇了好多次。我一吃棗,便想起姑姑,甜甜的姑姑。

桃樹給我的印象比棗樹要深,因為它比那兩棵棗樹有故事。桃樹是奶奶種的。據說,奶奶去金殿鎮趕集,賣了連夜趕織的腿帶,想給老奶奶買點什麼吃的。老奶奶沒牙了,蘋果梨兒都不好咬,從南頭跑到北頭,才找到一家賣桃的。那桃個個都像大饅頭,圓鼓鼓的桃尖上比抹了胭脂還要紅。摁一摁,軟軟的,老奶奶準咬得下。一問價,貴咧,奶奶的錢隻夠稱一個。賣桃的是個老頭,頭頂又光又亮,胡子又長又白,他很和氣,笑著說:“我這是長壽桃,比蜜還甜哩!吃了保險你身子硬朗。”奶奶買了一個請老奶奶吃。老奶奶捧著兒媳的一顆孝心,笑眯了眼。

咬一口,連聲說真沒有吃過這麼好的桃子!說來也怪,老奶奶吃了桃子,身體比先前確實好了,不咳嗽氣短了。下一次趕集,奶奶又把織的布賣了,再找那個賣桃的。滿集市找遍了,也沒見到那個長胡子老頭。一連幾次趕集,都去找那老頭再沒露麵。

008第二年開春,奶奶把那顆桃核種在東廈前。那桃核真的發了芽,長成了桃樹。老人們說:“桃三杏四梨五年。”三年頭上,桃樹果真開了花。趕秋裏,掛了果,熟了的桃子大大的,像吊著個蜜罐,摘下的第一個桃子,敬老奶奶吃了。打那會兒起,這便成了我家沒有成文的規矩。

又聽說,那會兒的太陽毒著哩!夏日裏又大又圓,像個懸在頭上的熱鏊子,曬得人心裏火燒火燎。偏過晌午,狠狠烙在東窗上,烤得屋裏火爐樣的熱,半夜了,老奶奶還無法進屋睡覺。家裏人都在想辦法,先掛個竹簾遮住了窗戶,也不頂大事。後來竟在桃樹上打起了主意。那桃樹長得偏北點,要是彎南些,就會遮住陽光。爺爺便狠勁把它往過扳,好容易扳過點,一鬆手,桃村又閃回老地方。看著扳不過來,爺爺在地上釘個木樁,拴上繩子,把桃樹硬拉過來。桃樹彎下了腰,繃得像弓一樣。風一吹,樹梢一搖,繩子斷了,桃樹又挺直站好。看這一招不行,爺爺換條繩子勒住它,在它腰身上掛了一摞磚。桃樹屈服了,乖乖彎下腰,綠樹遮得屋裏水十分涼爽。秋天來了,陽光也溫和了,家裏人想到桃樹也該伸伸腰了。爸爸卸了磚塊,鬆了繩子,桃樹卻紋絲不動,彎著腰,還像有千斤巨石壓著似的。爸爸用勁扶直,一鬆手,桃樹又彎下了,唉,沒治了。所以,自我記事起,我家的桃樹就是彎彎的。

彎彎的桃樹默不吭聲地站在我家院子裏。春天先從它那兒來,粉紅粉紅的花兒爆開一頭,香得蜜蜂、蝴蝶鬧嚷嚷往一塊湊。冷寂的院裏熱火了,那紅紅的花兒映得窗上、炕上都是紅的,我心裏也紅了。夏天裏,桃樹一麵悄悄長著桃子,一麵用茂盛的葉子使勁遮住陽光,東屋裏涼爽得很!秋天,我們吃過桃子,田裏的玉茭成熟了。父親挑起兩個籮筐下田去,往回擔玉茭。擔回來,倒在桃樹下,堆起高高一座山。晚間,我們坐在樹下剝玉茭皮。全家人一邊剝一邊說笑,嘻嘻哈哈,手不閑,嘴不停。老奶奶也閑不住了,湊在人堆裏搭把手。大夥兒樂悠悠的,一口氣能剝到月掛西天。我卻不行,眼皮硬往一塊粘,粘得用勁也撐不開。我要睡了。姑姑說:“別睡,你不是要紅玉茭嗎?咱掏個窯往裏剝,準能掏出個紅的來。”一說紅玉茭,眼睛馬上亮了,我的困勁散了。使足勁往裏麵掏呀掏,掏009得深了,再深些,一碰,塌了,窯洞不見了。重來,我們又往裏麵掏,掏得眼看快塌了,我掏出一穗剝開皮,呀,紅的,紫紅的玉米,石榴籽般好看。我蹦起來,舉著棒槌般的玉茭穗在院裏跑了三圈。姑姑幫我把玉茭皮擰成個小辮,掛在桃樹上。我的勁頭更大了,掏啊掏,剝啊剝,不知不覺,樹下的小山不見了。秋天去了,冬天來了,樹葉落了,桃樹光禿禿的,我那紅玉茭還在梢頭衝著我搖搖晃晃地蕩秋千。

在村上,我家的院子不算小,公社化了,選準我家的院子給隊裏堆玉茭。好多的人,一個跟一個,個個擔著籮筐,閃閃悠悠往我家送,倒下玉茭又去擔。隻兩天,忽然不用籮筐了,使開了小推車。小推車是木頭做的,木頭把,木頭板,木頭軲轆,木頭軸。推車當然比籮筐裝得多,我聽大人說,要躍進,多快好省哩!這可忙壞了二孬叔。他是隊上唯一的木匠,白天黑夜地趕製小推車,也不夠大夥使喚。隊長又派其他人幫著幹,那日,我轉悠到他倆做活的屋子裏,好家夥,兩人甩了襖兒,挽著褲子摽勁幹,脊背上的汗,一道一道流下去,洇濕了他們打褶的長褲腰。他們也不停手,刨子推得嚓嚓響。

刨花一朵朵冒出來,落在地上蓋住腳麵,高高壘起,沒了膝蓋。

不幾天,村上人都使上了小推車。小車車一轉,木軸吱吱扭扭叫。小車叫著,人們好奇地笑著,推上大路,推過小橋,推回一車車玉茭。我家院裏的玉茭越堆越高,這才叫山哩,比我家原來那山高多了。我坐在山尖上摸得著桃樹梢了。可惜桃子早摘光了,要不,在山尖上摘桃子多省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