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裏氣氛肅穆。背下裏,老師們則張嘴取笑逗樂……販子在各村的學校周遊時,縣上突然來了轉正指標。不知為什麼要的是有教學經驗的,還點名要那位教齡長的瘦子老師。可能因為瘦子教學滿有一套,會管理學生,往台上一站,教室裏抿死蠅子般的,靜悄悄的。他課也講得有味,猴崽們呆看著他,聽神了。他還會寫個教學經驗,地區領導下來檢查,他給縣上裝了人。
指標捏在管校代表手裏。代表沒有給瘦子,卻揣在懷裏出了村,找到了販子。
販子正在講台上慷慨激昂,剛講到深山上土窯的洞房,正在興頭上,被喚出來,挺不樂意,繃著臉問:“咋,有啥事?”代表說:“看你那球勢,臉陰的,我把你家的娃攛到井裏啦?”販子說:“別羅嗦,有話說,有屁放!”代表說:“唔,你忙,你忙,我不敢打擾貴人了。我走,我走,誤了好事別怨老子不抬舉你。”販子一聽有好事,忙笑出顏色:“嘿嘿,看說的,我是和你逗哩,不識淘108氣!你說——啥事?”代表說:“啥事?舔你的屁眼哩,想轉正麼?”販子一蹦好高,說:“轉,你說咋轉?”代表說:“咋轉?你先說舍得點破費麼?”販子忙答:“舍得!”代表說:“這就好說,那你每月給人家點煙錢。”販子劃算,煙錢能有多少?一般煙一盒也就一毛多錢。每天一盒,月月不過三四塊錢。工資裏支了這錢,剩下的也比民辦教師每月領的那四塊錢要多。當下就答應了。
代表這才告他有個難點,指標是給瘦子的,要和公社商量,如何如何困難。
代表走後,販子再無心講課,將山妮放在窯洞裏不管了,匆匆追回村。
代表還沒回來。等了一會兒,代表進了門,悄悄對販子說:“和公社說好了,每月就那個數。”販子點頭,代表召集會議宣布:縣上給咱學校一個轉正名額,瘦子老師教學時間長,可是因為他是中農,成分太高。最近,販子表現很好,又是貧農,苦大仇深,根正苗紅,所以應該先讓販子轉正。這才是正確的階級路線!
眾人不語,瘦子也不語。販子填了表,轉正了,領上了公辦教師的工資。每月給代表煙錢,由他轉交給上頭的人。一切照舊,隻是見了瘦子怪怪的。
一日販子路過教室,聽見瘦子在講:驢子有什麼本事,一聲大叫還把老虎嚇了一跳,可後來,老虎摸透了驢子的能耐,把它吃了!
教室裏哄堂大笑。
販子怒起,踢開門,衝進去,指著瘦子大罵:“你個龜孫才是驢子,你還攻擊老子!老子占了你的指標,有什麼了不109起,龜孫!”瘦子說:“我,我是講《黔之驢》哩!”販子罵:“你這個睡在我身邊的赫魯曉夫,我操你娘!”上來要打瘦子,瘦子躲,販子追,教室裏大亂。虧得學生攔住,瘦子才溜了。
瘦子無法到校上課,販子揚言,要打落他滿嘴的牙。
瘦子辭了民辦教師,種地,販子才安然了。
販子得病,是後來的事了,據說是因為瘦子當了教育局長。恢複高考,瘦子上了大學。分配後正趕上提拔有文憑的,一步登天。
販子聞訊,夜裏再睡不穩覺,耳風裏有人在鬧,睜眼卻不見個影。日裏沒了精神,瞌睡打盹,熬到夜裏,還是睡不穩。去診病,大小醫院都跑了,看不出有啥毛病。人卻如霜打了的倭瓜,一天天蔫軟下去……塵泥村人添足: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打門心不虛。此語同做賊心虛可以互為兩麵。販子命硬,不知能否硬過此理?
生者袋子在前麵出過場,就是那位代表。
代表因煙錢的事走漏了風,落了這麼個倒灶鬼名聲。俗話說沒有三十年不透風的瓦房。販子月月交煙錢,交著交著心疼了,托人去公社打聽,沒人承認煙錢的事情。才知道每月的破費都到了代表的口袋裏。眾人說,代表是個裝不滿的袋子。
有人問袋子,這稱呼是啥意思?
袋子則說:“胡開玩笑哩!我是上門招親的,咱姓老婆家的姓,兒女也姓人家的姓,人家就好比一條布袋,把咱裝在裏麵。”聽得人都笑了,袋子不笑,接著說:“其實這個理不對!布袋實際上是補代。補代是咋?是補充後代的意思。傳說,從前有個皇帝沒有兒子,不能立110太子,就招駙馬,給他生了孫子。這一下傳位有後代了,所以,皇帝把招親封為補代。這麼貴相的事,傳來傳去,傳變了味,補代成了布袋、袋子,和你們這些土包子說不清楚。”袋子一副滿腹經綸的學者派頭。
袋子的學問不止這一點,高論多著呢!斯年,913事件,林彪葬身溫都·
爾汗,小學校裏也要傳達。袋子是代表,去公社聽的,有資格傳達的是他。
袋子走上講台,咳一聲,提高嗓門說:“林彪叛黨叛國,死有餘辜。哦,什麼是死有餘辜呢?這個問題要搞清楚,要不就成了修正主義麼!要搞清死有餘辜,先要搞清楚什麼是辜?辜是這裏的重點,關鍵,那麼,咳,這個的重點,關鍵是啥?說透了其實很簡單,要不懂你就得懵半天。所以說,不管你是學生,還是老師,都不要不懂裝懂。話說回來,那麼到底什麼是死有餘辜?咳,辜就是骨頭麼,死有餘辜就是林禿子雖然摔死了,還餘下那麼幾塊骨頭!哪幾塊骨頭?這更簡單,咳,就是在現場拾到的那幾個牙麼!”猴崽們聽得眨巴眼睛,挺有味。“臭老九”慌忙背轉身去,捂嘴憋住笑。
袋子的精彩演講傳得極快,猴崽們也知道袋子肚子裏沒有籽顆,都是秕穀,瞎嚷嚷哩!背後裏笑話他。有相好的給袋子提了個醒,袋子說:“那有啥?大方向正確麼,糾纏那些枝節問題幹啥?”袋子的口舌就是靈巧。
煙錢露餡後,販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問到了袋子的眉眼上。袋子回答得挺痛快,大有好漢做事好漢當的氣度,反問:“是,錢是我花了。這有啥?人常說,殺人放火一圪窩,積福行善獨自個。我不殺人,不放火,弄點煙錢,還能有啥掛礙?”販子臉色鐵青,卻無話可說。據說,日後大小事都躲著袋子。
袋子卻不以為然,月頭上又去販子屋裏取煙錢。
販子說:“你還有臉來?”袋子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要白不要。”販子說:“你有狗屁道理。”111袋子說:“人前一句話,神前一炷香,說了就要算數。”販子嚷:“歪理,歪理!”袋子說:“當然是歪理。若要是正理,君子不奪人之美,轉正能輪著你?
該瘦子哩!我作孽,你發財,這合情理?”販子纏不過袋子,扔了兩錢打發他走了。
瘦子辭職後,學校缺了教員。袋子定了西子。西子實際是希子。她上頭兩個姐姐,父母親希望有個兒子,叫她希子。結果父母連得二子,她整天看娃,沒上幾天學,識不了幾個字。西比希好寫,就把希子寫成西子,活像是什麼西施似的!
袋子讓西子教半年級。這是照顧她,可西子也有難處,比如,猴崽入學那日,挨個地報名。
西子問:“你喚啥?”答:“文革。”西子記下,又問一個女娃:“你喚啥?”答:“紅霞。”西子記了紅字,卻不會寫霞字,念念叨叨:“霞,霞,霞狗屁呀,氣死木匠,難死畫匠!”女娃臉皮薄,哭了,跑回家去。
緊跟著,紅霞她娘找來了,吵得學校裏亂哄哄的:“你不會寫霞字,怪你學問淺,你才說我女娃的名不好!你的名好?西子,戲子,好脫褲子!”袋子聽了,出來,院裏的猴崽們圍滿了,樂得蹦高高。他慌忙把紅霞娘攔擋到屋裏,勸說:“她嫂子別生氣。西子文化淺,可是咱們的苗子。你想,她是軍屬,爺當紅軍光榮了,爸在朝鮮掛過彩,有功人的後代,咱不使喚,使喚誰?使喚那頭上戴帽的給咱下黑崽哇?你不怕把女娃也糊弄上個黑帽子?你還說啥脫褲子哩,你上過頭,臉厚,人家女娃臉皮薄,要是尋思不過,有個三長兩短,你不得頂命呀!還不安靜點,快走!”112那婆娘怕了,抿緊嘴,溜了。
西子就當學前班的老師,沒人再敢招惹是非。
袋子培養西子的事跡還被介紹開去,縣上號召各校學習。學習工人階級的同盟軍——貧下中農怎麼占領學校的陣地。
袋子和西子都暈暈乎乎的。
暈乎久了,有了收成。西子的肚子大了,無法遮蓋了。
袋子領西子去刮,醫生說遲了,太大了。
西子哭了,尋死覓活,要當袋子的人。
袋子無法,和老婆商量。老婆蹦跳到學校,還抓破了西子的臉,指著她數落:“人家紅霞娘罵你,西子,戲子,好脫褲子,真是這呀!”西子哭得昏天黑地,沒法收拾。袋子無奈,隻得和老婆離了,在村裏那個破碾坊和西子過到了一搭裏。
背後人們指指點點。袋子卻不在乎,對人說:“狗日的,咱也解放了,不再給人家頂門當布袋了。夥計,咱也娶來了老婆,改日別吆喝袋子了。”可是,叫慣了,眾人改不了口,仍喚他袋子。
袋子的光景不如先前好過了。不光他解放了,學校也解放了,不再要代表去管。袋子隻有扛起鋤頭下地,到田裏的禾苗中顯擺去了。袋子走了,西子沒了靠山。隔幾日,一測試,淨錯字,也被攆了。
西子下田,受不了那份苦,罵袋子沒本事。袋子肚量大,不生氣,背過身去不言語。西子獨個生悶氣,恨袋子毀了她的青春。她有過個看上眼的,山子,可遲了步,讓袋子占了先。西子潑上了,暗裏和山子好上了。
袋子下田,山子就來。兩人暈暈乎乎的。
這日,袋子到了地裏,有煙沒火,發癮了,沒奈。回來取火,碰到了個正著。
西子慌了,攬住袋子的腿不放。那賊趁空兒竄了。
西子說:“袋子,我不對,你說咋吧!”113袋子不語,點著火,抽了好幾口煙,才說:“隻要不礙我的事就行。”袋子的故事本應卑微地了結了。突然,袋子卻又紅了起來。村鄉裏也解放了,收糧好難,頭兒們跑短了腿,也收不了幾顆。思謀了個法兒,弄幾個嘴甜的人下村催糧。袋子入選了,成了鄉政府的人。我動筆時,正聽見窗外的高音喇叭裏有人叫喊:“哪個皇帝不納糧?俗話說麼,咳,納了糧,自在王。你不交糧,睡覺能貼穩?還有人鬼打得胡說哩,說今年糧要得多,太吃虧,咳,啥吃虧?咱連甕都吃了,再吃這麼個小盔子,你還有啥不情願的?……”袋子在講,講得滿有興味。聽口音,活得挺有心勁,用個詞說,生機勃勃的。
塵泥村人添足:臉厚心寬舌頭活,這是小人的形象。世人厭惡小人,豈不知小人有小人的好處。大魚因大而落網,小魚因小而漏網。存者且偷生,正合小人的時宜。
114灰燼本是為了燃燒,燃燒卻很短暫。
留下的雖然長久,長久的卻是灰燼。
——題記記不清是何時了,我突然間就喜歡上了靜寂。伺機就掙脫人群,掙脫喧囂,躲進一片完全屬於自己的小天地。有時候我麵壁而坐,或瞪著眼睛,或閉著眼睛,無端的思緒卻早已飛出這直立的四壁,去做那無邊無際的漫遊。
當然,我最喜歡的是走向闊野,走向寂寥,或躺在沙灘上,或伏在草叢中,輕鬆的四肢荷載起活躍的思緒,任它縱情盡意地舞蹈。漫遊也罷,舞蹈也罷,遊過舞過,常常又不甘心這種無意勞作行雲流水般消失,忽兒來了興致,這些漫遊和舞蹈就成為筆底的文字。
此刻,當我落筆的時候,是又一次漫遊和舞蹈的終結。
我想到了燒焰。俗話說,燒焰夥食,家緣過事。這看似簡單的東西,卻與家鄉人們的生存和發展緊緊聯係在一起。或許,在那洪荒年代,我先祖的先祖,從取暖的溫熱中發現了火的重要,就與之結下了難解之緣。更別說日後要吃熟食,火也就成為人難舍難分的夥伴。賴以產生火的材料,在我漫遊115和蹈舞的歲月,還隻是柴禾和煤炭。托先祖的洪福,把我遺落在這麼一片土地上。西去或者北去,都有高山,那山是石山。石山中有煤炭,所以,我的祖先有著燒煤的福分。我的頭腦中沒有留下“柴禾迷”一樣的典型人物,卻留下了關於煤炭的諸多記憶。
拔步回顧拉煤的那段艱難曆程,我立即想起了一個詞語:拔步。而且,我自認為由於那段閱曆使我深切領會了“拔步”的意思。拔步一詞,不同的詞典有不同的解釋,但無論怎樣解釋,總與詞語所要表達的意思有一定距離,更不要說是恰如其分或貼切了。《辭源》解釋為“抬起腿(跑和走)”。這種解釋的要害處在“抬”上,失真處恰恰也就在“抬”上。抬表現的是走路的正常姿勢,絕沒有拔的意思。既然要拔步,那就必然是深陷泥沼,或者為什麼力量所牽絆而難以抽腿,非如此就成了正常地行走,還有什麼必要“拔”呢?《現代漢語詞典》解釋較為圓滑:拔步為拔腿。顯然,這種解釋保留了“拔”字的深深含義。但是,拔腿又是什麼意思呢?往下看數行就有拔腿的解釋:“邁步或抽身”。抽身是另一種喻指的意思,這裏姑且不論,而邁步的解釋豈不和“抬起腿(跑或走)”不謀而合了嗎?因而,這邁步的解釋仍然停留在表象層麵上。
接下來該談談我對拔步的體驗了。按常規說,一般需要付出拔步般艱辛的是拉上實車,也就是裝上煤的路程。剛起程,車似乎沒有多重,輕輕一拽就走了,走不多遠,卻添了重量,車輪每轉一圈,都需要付出相當的力氣。
人,已經汗淋淋的了。停住步,歇口氣,再拉再走,走不多遠,就又氣喘籲籲。而且如此反複,每一次隻能比上一次拉得距離短些。這還隻是平路而言,要是上坡,費勁就更大了。從亢村煤礦回返,一路有好幾個坡,最大的坡是土門坡。先下到澗河灘底,然後再往高高的坡上爬攀。身後拽著1300斤重的煤車,若非力大如牛,不可能一人拉上坡去。每逢此時,我們隻有盤坡,也就是大家都停下車來,每三人一輛平車,一人在前麵拉,兩人在後頭推,往116坡上移動,送上去一輛,再回來推另一輛。即使這樣,也容不得絲毫懈慢,每個人都拚盡自己的氣力,那車輪滾動還是緩慢的,似轉非轉。這時候若要是有個好心的過路人從旁邊搭一把手,那可真是求之不得,添隻蛤蟆還有四兩力麼!在這個坡前,我就為他人添過力氣,那是“文化大革命”大串聯的年頭,我們一行人戴了紅袖章,扛了紅旗,徒步長征奔赴革命聖地延安。行至坡前,正遇彎腰弓背的拉車人,汗涔涔、氣喘喘地蠕動。我們立即插了紅旗,解下行囊,搭手推車。哪知推了一輛又來了一輛,在此我們一直從日影西斜推到日落西山,天已漆黑,才沒了車輛,我們直起腰,拖著疲累的腿去村裏借宿。看來是上蒼由此發現了我和這長坡的緣分,才賜予我在這裏蠕動攀爬,加深我對長坡的印象。每過長坡就嚐到說不出的艱辛,即使後麵有人推車,也不敢有一絲馬虎。稍稍鬆氣就可能倒退後去,那後果是不堪設想的,不跌個車毀人亡才怪。拚命用勁車輪轉動也不容易,抬腳邁步也就分外艱難,抬頭挺胸正常的走路是不行了,那樣走非倒栽後去不可。拉車人必須雙手握緊車轅,肩上掛緊車襻帶,身子用力向地麵傾斜,幾乎和車轅傾成平行線,車輪才會向前轉動,這就是拔步的姿勢。
這種姿勢總使我想到那麼一幅畫,這幅畫在小學一年級時就深深印進我的記憶。那場麵叫“老公公拔大蘿卜”,是說人多力量大,老公公身後是老太太,老太太身後是小姑娘,小姑娘身後是小花狗,小花狗身後是小花貓,小花貓拉著小花狗,小花狗拉著小姑娘,小姑娘拉著老太太,老太太拉著老公公,老公公握緊大蘿卜,大家一起用力,身體一律後傾,於是大蘿卜拔了出來!那是多麼令人歡欣地拔呀!而這拉煤的拔步絕然沒有拔蘿卜的歡欣,每一步都充滿了艱澀和悲苦。有一次,我猛往前一掙,襻帶斷了,一下撲倒在地,劇烈的疼痛立刻使我意識到什麼叫死亡,頓時眼睛一黑,啥也不知道了。醒過來時,我滿臉是血。好在沒有傷著要害地方,隻是鼻子出血,很快止住了。鼻子出血是因為鼻頭高,出頭的椽子先爛,誰叫他不安於平庸卻要高出其他部件?活該!奇怪的是,鼻眼窪裏居然擦傷了一塊皮,至今尚殘留著一個小小的斑點。我不知道這低窪地帶為什麼不能安全渡險?那一次確117實危險,若不是後麵有兩個人推車,見我摔倒迅速攔死車,在輪下墊了塊石頭,那煤車要是倒滑下去,定要撞傷人。我清醒過來,將車襻挽結續好,又拽起煤車拔步向前,繼續體味拔步的意思。試想,這種拔步是能用“抬腿”或“邁步”而輕鬆解釋的嗎?
這是拉實車的情狀,拉空車可以好一些吧?該是這樣。偏偏天有不測風雲。有一回,我就碰上個刮風的鬼天氣。那是個冬日,我們是後半夜起身的。依計劃在天亮時趕到窯上,裝好煤,天黑前可以返回來。這樣緊湊地往返,可以避免路途住宿,省了住店的3毛錢。這店錢委實不高,尤其是用現今的眼光去反觀那遙遠的店鋪,這錢簡直微乎其微。外地出差住一宿標準間要出50元,稍豪華些就得上百元或數百元,更別說住香港那上千元的客棧。
然而,那會兒的3毛錢卻來之不易,勞動1天僅記10分工,工值還不到1毛錢。三天的辛勞被這一宵掏光於心何忍呢!因此,要起早貪黑地趕路。起身的時候,月亮已不見了,隻見低低的雲絮。許是雲層不厚,可以使輕柔的月光濾入人世一些,所以眼前並不漆黑。對著朦朧的夜色,一輪圓月浮上我的腦際。亮亮的圓月周圍擁著好些雲彩,那雲彩猶如厚厚實實的圍牆環繞著月亮。細細看,這城牆般的雲圈尚留著一道小口。村上人稱這現象叫做月亮戴圐圙。圐圙分兩種,雨圐圙和風圐圙。有這麼一道小口的是風圐圙,沒有口的是雨圐圙。據說,這圐圙可以預測天氣,圍住雨圐圙要下雨,圍住風圐圙要刮風。按說預測到風的信息,我們應該改日再來,可是,大夥都做了準備,更主要的是拉煤用的平車都不是自家的工具,是借用別人的,好不容易千呼萬喚始得來,不用還回去,豈不可惜?為了避免這種可惜,大家義無反顧地上路了。
風果然來了,起初不大,隻是一絲絲的涼。這涼風鬼精明的,掀起我的棉襖,從腰間直往我的肋骨間灌,渾身的肌膚隨著涼風的侵擾而顫抖。我那握緊轅把的手不得不騰出一隻來摟住棉襖,這樣風掀不動棉襖,身上的寒氣便少了。突然間,風大了,大得怕人。帶著凶狂之氣迎麵撲來,那架勢活像在囚籠裏關閉了許久的猛獸,好不容易才掙脫出來,要把積蓄在身上心頭的118全部淫威傾向人寰。地上的塵土,田裏的落葉,河灘的沙石,被狂風拋上天去,在空中結隊竄流,橫行滋擾,不斷有撞在我和同伴臉上的,打得麻酥酥地疼。眼睛也迷了,無法睜開認路,隻得伸手揉搓,讓澀痛喚出淚水,衝洗沙粒。這當兒,每一步都困難極了,彎腰弓背,車輪還似轉非轉。形容這種情況,我敢說任何詞語也沒有“拔步”準確。我也就更為歎服“拔步”一詞創造者的高明,也就愈發不能苟同解釋“拔步”的淺陋。
由此我想到,每一個詞語的誕生,都包含了人們真切的感受。誠如茅盾先生讚賞“麥浪”是作者的妙手偶得一樣,“拔步”亦然。離開了對事物的透徹了解和切身體驗,就不可能有突如其來的靈感,也就不會有什麼妙手偶得。進而可以推出,對每一個詞語的解釋,也隻能是一種情緒上的感知和體味。離開了這種體味和感知,用詞語去解釋詞語,隻能是隔靴搔癢,不免失之膚淺。因為,人們豐富的思想化為詞語,本身就是一種局限,解釋又是一種局限,要用一種局限把另一種局限說得透徹明白,怎麼可能?這正如我在這裏挑剔他人的解釋不盡詞意,倘要我解釋,我更沒有合適的詞語。作為人類詞彙最精當的詞典,不可能把我的這些冗長感受拉雜在其中,若要我去解釋拔步,我也不得不承認自愧弗如。
變遷用平車拉煤別看會導致艱辛地拔步,但卻是鄉村進化的一種標誌。
當然這是站在過去特殊的位置去看,若用今天的眼光去看平車拉煤,那隻能是一種落後的象征。自然如此,任何事物在曆史和現實兩端都難有永恒的價值。
這還隻是宏觀而言,若是微觀細論,連平車這個名字似乎也難以合乎邏輯。什麼平車?既為車,就有車輪、車軸、車廂、車轅,試想這些物件,哪一樣有平的特征?車廂似乎平些,可還高高翹著兩塊耳板,影響了車體的平坦。
其實,平車之平,是相對推車而言。推車原是木頭輪,木頭把,木頭板,輪不大,把不長,推上百十斤也死沉死沉的。後來的改進在於換了車輪,木119輪變為鐵輪,且裝了橡膠輪胎,輕巧多了。一個人推個五六百斤不算事。車輪也比原先的木輪大多了,高高翹出車廂好多,而且在正中間,為了遮掩這高翹的車輪,車廂正中按了木頭蓋。這木頭蓋卻破壞了車廂原來那小小的平坦。大概正由於這高翹的木頭蓋,才使兩個輪的車子出現時,人們一下發現了那較之推車平坦的車廂,所以就有了平車的稱謂。
平車比推車好用。推車一個車輪,舉起雙把,車子就失去了平衡,隨時有傾倒的可能。因此,推這車子首要的一點就是不要讓它翻了。怎麼掌握為好?民間傳播著訣竅:推車子,不用學,隻要屁股扭得活。咋個扭法?卻無定規,完全看臨場發揮。若是初看那推車的模樣,著實有點駭人,不是偏東,就是歪西,隨時都可能翻倒。然而,推車人卻滿有把握,穩操勝券,平路敢推,山路也敢推,有人上山推炭,一車就能推回一冬天的燒焰,在當時這著實是件了不起的工具。
要知道,早先人們完全是靠肩膀擔煤的。上好的把式,也不過能擔個百十斤。路途遠了,初時不重,越走越沉,要把百十斤擔回來確實不易。父親就擔過120斤,那是頭一遭擔煤。到了煤窯,看看那堆積如山的煤塊,實在喜歡,想想家裏燒煤時節儉的模樣,不知不覺就裝了個滿。在窯場上肩,擔子並沒有多沉,可是越走越重,扁擔兩頭,如兩架顫動的大山。趕從山上回到家裏,連吃飯的氣力也沒有了。第二天更為難過,腿腫得好粗,腳腫得好圓,連炕也下不來了!所以,當推車出現時,當祖輩人告別擔煤的曆史時,心中的高興勁真和過年喜慶沒啥兩樣!
當然,擔煤的曆史結束,並不意味著完全抹去了那段曆史中的輝煌人物。喬五斤就是我們家族中一位因擔煤而被人稱道的漢子。別人擔煤用筐子,他擔煤卻用攬槽。攬槽是人們喂牲口的工具,用來裝鍘刀鍘出的寸寸草。那草短小難裝,若用一般的筐子,裝不了幾斤重,淨跑了來回。一隻攬槽有五六個筐子那麼大,裝一回頂好幾回,最是出活兒。用這家具裝草,滿滿一筐也就是幾十斤,而要裝煤,那就是幾百斤了,普通扁擔是無論如何也難以擔起的。這當然難不倒這位大力士,他順手從別人家拆房剛卸下的木120頭堆裏,選了一根較細些的牆檁上了肩。喬五斤挑著攬槽到了煤窯,四周的人都傻了眼,嗨呀,真沒想到塵世上還有這般的力氣大的人。窯主也在眾人的驚詫中走過來,一走到那兩隻攬槽前,手中的水煙袋就沒了“咕咕”聲。他瞅瞅攬槽,瞅瞅比攬槽高不了多少的那人,說:“你不用排隊了,盡你的裝,隻要你一肩能擔出山口,我連錢也不要!”喬五斤二話不說,撿起泛亮的煤塊就裝,裝滿了,挑起就走。窯場的人都扔了活計,簇擁著窯主,追趕著喬五斤看稀奇。哪裏知道,這喬五斤力大如牛呢!
他好抽煙,常常沒了煙錢,打場時,就思謀著要偷點麥子換錢。他精,爹更精,白天守在場裏,晚上睡在場院,且堵在場廈口,看你咋能把裝了毛褳的麥子倒騰出去,一毛褳少說也有上百斤,要搬咋也看得見。喬五斤也算孝順,連日都披一件長袍和爹一塊看場,穿長袍是因為夜露生涼,爹還披著棉襖哩!這夜,爹睡得正香,就見五斤從身上跳過,坐起一看沒拿什麼,便問:“咋去?”答說:“尿一泡!”爹沒再留意又躺了。可是,一泡尿尿了一個時辰也不見回來,爹心裏就開始盤算,點亮馬燈一照,卻見麥子少了一毛褳。便有些納悶,也怪,這賊坯子是咋倒騰出去的?正照著,五斤回來了,拿了空毛褳說,我換了些煙錢。爹又氣又奇,問他是咋倒騰的?五斤不語,撩起袍子,就在胳肢窩下夾了一毛褳麥子,輕手輕腳走了幾來回。爹說了聲“好你個賊娃子”,又躺下了。窯場的人怎能知道這底細,隻見攬槽上下顫著,牆檁子咯吱吱叫著,喬五斤卻腰不閃,步不亂,走得從容自在。追趕著看熱鬧的人都趕出汗來了,他仍然走得穩穩當當。很輕鬆地一肩就挑到了山口口,而這一肩竟然走了高高低低的十裏路程!窯主服了,說:“你擔走吧!錢,我不要了!”喬五斤說:“你還看嗎?要看,我再走十裏到台頭村換肩。”窯主說:“不看了,我服你!”喬五斤說:“那我就在這兒換肩了。”說著,左手扳了扳肩頭的牆檁,兩隻攬槽輕悠悠轉到了左肩,趁勢一閃,他邁開大步,風一樣撲下山去。
自此,喬五斤擔煤從來不用排隊,誰見了誰讓,他總是隨去,隨裝,隨走。
121自此,喬五斤擔煤身後總跟著一群人,沾他的光,早點裝。
喬五斤不僅是我們祖上的榮光,也是我們村上的榮光。
推車的出現隱隱遮掩了這種榮光。往常擔筐子的人,也能推回兩攬槽重的煤了!然而,流傳於眾人口舌中的榮耀卻一代一代傳誦不斷。我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平車早已取代了推車,可是,我仍然可以在父輩們那緋紅的臉上體味到這種榮光的不凡。
道路的拓寬很快結束了推車時代,逐漸興起的平車代替了推車。平車比推車至少有兩個優點:一是載重量大,一車可以裝上千斤,抵兩個推車,跑一趟,頂兩趟,上算;二是平穩好拉,隻要彎腰用勁就走,不必像推車那樣時時擔心翻倒,也不需要無休止地扭屁股了。隻是一輛平車要花數倍於推車的價錢,村上少數有錢的富裕戶才有這樣的固定資產,大多數人與之無緣,隻能一邊羨慕,一邊怨歎自己囊中無錢。每回拉煤隻得借車,而借車拉煤,這車是要出大力的,非上好的交情絕對借不出來。
那一回,我的平車是姑父借來的。姑父借的平車是村上一位人物的。
他叫石仁,抗美援朝跨過江,和姑父在一個營裏。一次偷襲,他和姑父去摸敵人的暗堡。那是一個雪夜,一地的亮豁。他們沒有穿素常的軍裝,披掛著衛生隊的白褂白帽摸了上去。還算順利,直到炸藥包的導火索燃起,暗堡裏的鬼子才發現了這白色的遊魂。槍聲劃破了雪夜的靜謐,子彈飛出來了,石仁翻了個跟頭,姑父也翻了個跟頭。接著,一聲巨響,暗堡飛起好高。後麵的戰士們呐喊著上來,占領了敵人盤踞了好久的高地。石仁一個跟頭躍了起來,搶先撲向高地。姑父卻原地沒動,他的血染紅了白大褂和白大褂下的白雪。事後才知道,他被敵人的子彈打穿了梭子骨。姑父被送往後方治療,而石仁卻因作戰勇敢升任為排長,繼而當連長,當營長。他回村的時候就要當團長了。
前方的喜報不時傳回村裏,石仁成了村人眼中的英雄。提親說媒的趕趟似的往家裏鑽,父母二老還是有眼光,花裏挑花,也沒眼花,選中了桑樹灣那漂亮的閨女定了親。部隊回國不久,公公就領著未過門的媳婦到了部122隊。石仁一見姑娘,滿心喜歡,姑娘卻一臉的不悅。原先介紹人隻說石仁臉上有幾個碎麻子,何曾想竟是這麼多呀!可是,一切都晚了,當夜石仁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飯。姑娘認命了,她鐵了心,準備跟著團副好好當娘子。誰曾想,就為這生米熟飯的過失,團副被擼了,石仁回到村裏也不過是個莊稼漢而已!
石仁一下塌了架子,往日在部隊的凜凜威風沒了,在家裏事事由著老婆。老婆凡事都要掐尖,實在有氣了,石仁也不敢對老婆抬手動腳。有人說,那一回收玉米,雷緊吼,風猛刮,老婆躺在炕上就是不挪窩,沒人撐布袋,一個人裝不起來。石仁吼叫,老婆不理不睬。他惱了,一腳把剛剛掃起的玉米踢得四散亂濺,卻沒敢彈老婆一指頭,一賭氣也不管了。老婆隻翻了個身,睡得更穩了。還算老天不賴,光響雷,沒下雨,刮一陣風,把雲擄跑了,玉米沒淋濕。眼看日落天黑了,老婆還是老樣子。石仁隻好有氣變沒氣,拿起掃帚把自己踢散的玉米又搜羅到一起,再慢慢裝好。
石仁生來臉醜,又難有高興事上心,從來都愁煞煞的。村上的娃兒們都有些怕他,背地裏七拚八湊地編排他。日子久了,居然演化為一首歌謠:碰見一個人,長得還不錯,就是臉上有些小圪窩。
大的像海洋,小的像笸籮,最小最小的也像個煙袋鍋。
若不是那年“四清”,一鍋端了原先的村幹部,石仁很難有出頭之日。石仁一上台,就抖出團副的威風,呼喝出久有的怨氣、窮氣,呼喝出一村人的驚怕,忙亂。沒多時,他的臉上滋潤了,還買了平車,拉拉拽拽,光景好多了。
試想,這樣一位人物的平車豈是好借的?隻有姑父才敢登他的門,借他的123車。我也才能在借到這先進工具後去躬行艱難地拔步!
漫畫70年代初,一家省報刊出過一幅漫畫。畫麵上是兩車不同的煤炭。一車塊炭,一車碎麵。兩個車主,兩種表情,一個欣喜,一個憂鬱。畫麵下的詞是:有麵子的沒麵子,沒麵子的淨麵子。
這幅漫畫立即引起了我們的共鳴,畫麵雖然在人們的口中無法傳誦,而那句傳神的配詞卻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甚而,學校裏的那些小學生讀厭了幹巴巴的課文,也會突然亮出一句:“有麵子的沒麵子,沒麵子的淨麵子”,這也會增加一點校園裏的生動氣息。有誰知道,那句久久傳誦的詞作者是誰呢?不錯,漫畫自有漫畫的作者,可是我敢斷定,漫畫的作者是一位頗為精明的畫家,他是受了這句詞的啟迪才欣然走筆的,而絕不是先做了畫,再配上這句遠近聞名的詞。因為這詞的作者就是在下呀!時隔這麼久,我絕沒有去和作者爭奪版權的意思。況且,時下商品大戰潮漲潮落,真假猴王早就難分難解了,“假做真時真亦假”,何必去冒那奪人之好的風險?弄不好既不能為自己正名,還會被指控為惡意侵權,我自不必去糾纏曆史的陳賬。如果尚有一點知識,還是去創新,創新才會使生命蓬勃,永不枯竭。
當然,我所以會有那樣的傳世之作,並非是我有超人的才智。而是拉煤的苦難生活點化了我的愚頑。拉過幾回煤後,我發現我的煤沒有一次是像樣的,所謂像樣的是指塊炭。我每回都拽回一車稀碎的煤麵子。這樣的煤不好燒,也不耐燒。不好燒也還能將就,多用柴禾引著煤,一點著也就沒什麼難的了。要耐燒,卻不是麵子煤能達到的。塊煤到了爐膛,一旦燃著,膨化開來,小小一塊能脹滿半個爐膛,燃燒好久。麵子煤哪有這種優勢,沒燒124咋一會兒,迅速萎縮下去,化為灰塵,被火箸漏下坑道。這不耐燒著實是困擾我的一大問題,實質是個利益問題。花同樣的錢,買一車塊煤可以抵兩車麵子煤燒,何樂而不為呢?但是,買塊煤何其容易!
那時候,一切都在緊缺之中,煤炭也是這樣。拉煤的人在煤窯前排了長長的隊,緩緩移動,移動到裝煤的地方,再眼巴巴盼望和祈禱自己的好運。
從煤窯裏伸出根鐵軌來,鐵軌上載出一鬥一鬥的煤廂。“咣當”一敲,那廂煤就翻倒在你的麵前。猛然,你的運氣就真真切切展示在你的眼前。多數時候,多數人得到的不是欣喜,而是失望。也許為了這廂煤,你昨夜曾作了一個甜美的夢,夢見又黑又亮的塊煤,閃閃翻倒在你的麵前,你笑著裝好,笑著拉回去,又收獲了老婆娃娃滿滿一院子笑。可是,偏偏事與願違,翻在你麵前的竟然是一廂碎而又碎的麵子煤。你能不失望?失望也不敢怠慢,你得快快裝,遲了別人會要裝,你就得等下一車,說不定等來的是更大的失望。
裝過幾回失望後,人就逐漸變得精明多了,千方百計去尋找各種可以利用的親朋關係。本來躋身於這種黑汙的行當之中,我就卑低三分,再要去死乞活賴地求人,那更難開口了。可是,有一次,我在煤場硬硬廝守了一個夜晚,這種骨子裏的清高被擠壓出來,逐漸化開,也變得媚俗入世,不惜用淺浮的媚笑去討得別人的歡欣。那是一個中秋節。選定這一佳節去拉煤,是因為節日學校放假。父親有一天的假日,可以陪我去煤窯幫把手,推推車。其時,父親告別擔煤生涯已有很久了,這些年中,他成了一位教師,又成了一位校長。校長在他人眼裏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人物,但在學校那幫猴崽眼裏還是頗具威嚴的。可是,一旦混跡於這種煤汙的濁流中,不管你是威嚴,還是尊嚴,都應和同流們一樣自謙和自卑,都應該聽那些臉比你黑、衣比你髒的窯人指派。否則,你就會蒙受意想不到的禍害。按說,父親和煤窯的交往要比我早得多,這種感受和體會應該更深。或許是父親擔煤的時代太早了,那時的窯人還沒有研究出時下這一套耍威風的技能;或許時過境遷,父親早好了傷疤忘了疼,久久不來此處,以為這裏和教科書上一樣純潔無瑕;或許是他背了一肚子毛主席語錄,以為紅太陽的光輝也將這塊土地照得燦爛一片125呢!反正,他一句話冒犯了那位過秤人的天威!
我清楚記得那位過秤人臉長得挺長,挺黑,口一張,白牙明晃晃的,還長著一張逗人發笑的滑稽相。他姓馬,沒有人敢叫他老馬,恭稱他馬師傅。馬師傅就用他那一副滑稽相,滑稽著一個個畢恭畢敬的拉煤人。輪到我們過秤時,我也像常人一樣躬背彎腰,笑嘻嘻地遞上一支香煙。現在看那煙並不值錢,即使一盒,也比不了時下一支紅塔山煙的價錢。可是,為遞這支煙,我卻付出了極大的努力。首先,我要滌淨我骨子裏素習清高,否則,決不會甘於向這位黑漢媚獻殷勤;其次,我得時時惦記這煙的事情,我不抽煙,即使口袋裝好了招待人的煙,也常常會忘之腦後。這一次還好,我成功地演完了同流中一個普通的角色。馬師傅沒有推辭,也沒有把我的那支煙像他人的一樣放在桌上,而是夾在了耳朵上。我看到我剛從煙盒中掏出的雪白的香煙夾在了耳朵上時,已清楚地印上了黑黑的煤烏。馬師傅夾著我的煙卷給我過秤。磅秤顯示,我們多裝了30斤煤!多裝不是錯事,如同少裝一樣,誰也不可能按照開票的斤數正好裝滿,多退少補這是慣例。問題就出在退煤上。在我前麵的那人,卸掉上麵的煤塊,把車廂的麵子煤往外搓了幾銑,然後又將塊煤裝好去了。輪到我時,瞅準先例,前車後轍,照著辦就行了。誰知,事情就壞在這照辦上。當我搬下塊煤,搓麵子煤時,馬師傅突然大吼一聲,毫無思想準備的我,著實嚇了一跳。我頓時明白了自己的過錯,是沒有把那些塊煤退出來,我也明白了我這支煙的努力算是枉費心機。我瞧一眼那支剛剛還潔白無瑕、這會兒卻烏跡遍體的煙卷,不僅滿腹委屈,卻又不敢將這種委屈流露出來,努力扮出滿臉笑顏去改過自新。
偏在這時候,我的父親發話了,父親此時已忘卻了自己所混跡於烏流中的身份,擺出了小學校裏校長的架式,質問馬師傅:“你為什麼不一視同仁?
前麵那位怎麼退的?”按說,麵對指責,馬師傅臉上應該紅一陣,白一陣,自知理短,懷著歉意改過。然而,這張黑臉沒有紅和白的任何餘地,因此,從他那雪白的牙齒噴出來的竟是這麼幾個泥汙不堪的字眼:“老子就這樣,你告去!”父親大怒,騎著自行車便去礦領導那兒告他。我沒敢發怒,一再好言求126告,馬師傅卻不讓我過去,把我的煤車拽到一邊,再也不理不睬。
我和我的孤車站在旁邊,目視著後來者一個個謙恭而溫順地拉著車過去,心中的滋味實在難以言表。老實說,作為一條漢子,我也不乏熱血衝動的時候,我真想狂吼一聲,撲向前去,掄起我裝煤的鋼銑直劈那顆馬腦袋。
這樣,我不費多大力氣就會結果了這害群之馬。雖然,因為結果他的性命,我會成為刑場上的死刑犯,但是,我敢說那群謙恭的人流會把我尊為一名英雄。我的肉體會在槍聲中濺著熱血倒下,我的剛正卻會在眾多的口舌中聳立。然而,我沒有這麼做,我的懦弱占了上風,我想起臨起程時母親的殷望,妻子的纏綿。倘若我為了一車煤而捐軀,會給她們造成多麼大的打擊?!這種懷戀阻礙了我的衝動,蕩滌了我的魯莽,我隻好在一旁瑟瑟抖動。抖動一陣兒,我便上前陪一回笑臉。每笑一次,我的心就痛哭一陣。我強壓住心痛,竭力讓這苦笑變得自然柔和,且帶有更多的媚俗。越是這樣,我的笑就越難自然。無論如何,馬師傅都可以看出我是馴服了的,即使鐵石心腸也該動一動了。馬師傅卻立場堅定,毫不動搖,對待我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父親的告狀很快敗北了,礦領導正在“鬥私批修”,哪裏顧得上這雞毛蒜皮的小事?一輛一輛的煤車過完了,煤場空蕩了,馬師傅還不給我過秤。日落西山,他把大門一鎖,揚長而去,我們被困在空落的煤場,車出不來,人也就走不脫。誰知人不在,平車能否安然可靠?若是平車輪子被人卸走,那就實實可悲了。父親火冒三丈,卻也有苦難言。天黑了,我們不能父子倆都廝守在這裏,我請父親去店裏投宿,父親答應了,從那扇大門的小洞裏往外鑽,留給我一張永遠難忘的背影。那背影既低著頭,也彎著腰,然而,要不在煤場廝守暗夜,隻有低頭、彎腰才能鑽進溫和的店鋪。這背影留給我無窮的思索。
父親走了,我啃了幾口幹饃,用木棍撐好車轅,鋪一條麻袋,蜷縮在平車下麵躺了。中秋時節,夜寒天涼,地上又是硬邦邦的,可以想象這種睡覺的方式是何等淒楚,何等難以成眠?恰恰相反,我渾身著地卻得到一種少有的舒適,疲累一天,確實困了,勞困的身體很幸運能有這種歇息。我睡得沉實,酣暢。
127睡醒一覺,倦意消散,望著朗朗秋月,我一時浮想聯翩,心亂如麻,哪裏還睡得著呢?我想到蒼茫的暮色中,妻子或許正領著我的孩子在村頭道口翹望我的蹤影,他們失望了!我想到馬師傅,他酒足飯飽後早酣然睡去,睡夢中也可能還會有幾聲勝利的得意!忽而又想到李白的思鄉詩,和著音韻吟成一首打油詩: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暗淒傷。
第二天,在豔豔的紅日下,馬師傅淫笑著放了我。非常感謝馬師傅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麵子教育課,使我日後沒有麵子再也不輕舉妄動。我很快找到了一個關係戶,她叫秀梅,是我小學的同學。我上學那會兒,年齡參差不齊,比我大好幾歲的人不少,女孩尤多。所以,我讀完小學,又去城裏上初中的時候,我的那些同學有不少就當了丈夫、妻子,繼而又晉升為爸爸、媽媽。
秀梅就是其中的一個,她不知托了哪一門的洪福,會嫁到礦上來,成為國家正式人員的家屬,這在我們村上,沒有不青睞的。秀梅是一位美麗而又聰明的姑娘,她一直是我們的班長。她那高挑個兒來去如風,回答問題,完成作業,幹脆利落。同學們喜歡她,老師也喜歡她。如果她繼續升學的話,準會有大的出息,但那時的鄉村,父母都不願供女娃讀書,她沒能去考初中。這是她的悲哀,或許更是她的幸運。我找到她的時候,她在礦上已有了一套居室。居室裏有當時還頗為時髦的立櫃、平櫃之類的家具,立櫃和平櫃之間有個短桌似的擺設,上麵有一塊橢圓的大鏡子,後來才知道這叫梳妝台。從梳妝台前掠過,一眼就看到了我蓬頭垢麵的形象,想想每日秀梅要在128這裏打扮自己的花容月貌,我真害怕自己的醜陋汙染了明潔的鏡麵,悄悄躲在鏡子難以照見的角落。秀梅和她的丈夫正在吃午飯,餐桌上擺著四碟小菜,還有滿碗滿碗的麵條。在我眼裏這是豐盛而不尋常的飯菜,秀梅竟說是家常便飯,盡著讓我吃。這樣的家常便飯著實讓我驚詫!坐定不久,我即發現了這個家庭的缺陷。秀梅男人麵目蒼老,寡言少語。猛然一看,很難把他二者視為夫妻。聽說一位拉煤漢前去要點水喝,指著那男人討好地問秀梅:“老人家的身子骨還挺硬朗。”顯然把男人當成她的爸爸或公公了,秀梅啼笑皆非。我這才領悟到,一種幸運之中必然隱藏著某種不幸。果然,日後我屢次來往於礦上,便聽到了不少的風言風語,多是說她和某人如何如何。這種議論,在我們那個村裏也時有所聞,並不新鮮,但發生在秀梅身上,實在有損她在我心目中純潔完美的形象。然而,我堅信秀梅的雅潔,他人胡謅不外是吃不到葡萄卻說葡萄酸。有一回,秀梅伴我裝好煤匆匆去了。我回身去廁所撒尿,一進去便聽見有個家夥淫笑著說:“夥計,我要是有錢,也會讓秀梅尿一泡黑水!嘿嘿!”另一個家夥說:“我要有錢,還輪不上你哩!嘻嘻!”兩個家夥嘻嘻哈哈地笑著,笑得滿鼻孔都是臭氣。我很驚奇,也很憤怒,隻是勢孤力單,無法去懲罰眼前的醜類。更多的則是悲哀,我難以置信我心中的美麗嬌豔的佳人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一團疑雲久久縈繞在我的眼前,頓時頭腦中迷亂不堪。
但是,無論如何,由於秀梅的屢次關照,我再沒有受過害群之馬的奚落、刁難,再沒有和衣望明月的遭遇。每回去都是隨到隨裝,而且都是油黑發亮的塊煤。那一回,我和我的同伴把冒尖的煤車拉上一麵高坡,在一棵大樹下乘涼,縷縷輕風很快吹走了熱汗,看著眼前一輛輛拉著麵子煤蠕動的同類,心中百味集聚,突然脫口吟出:有麵子的沒麵子,沒麵子的淨麵子。
同夥們聽了無不稱好,回村,作為謎語調笑他人。他人始終猜不著,一129經指明,眾口誇妙!於是,這作為漫畫題材的作料不脛而走,流浪他鄉。以至若幹年後,回到我的桌麵,居然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連它的締造者是誰竟成了一團疑雲!
苦趣毋庸置疑,拉煤是一件苦澀而艱難的活計。那一溜平車過去,延續著一行躬腰駝背的苦難。望著那些蠕動的影子,使人難以想象這些飽受苦難的同類,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然而,正是這群苦難的魂魄,也不乏自在的逍遙和樂趣。
每爬上一麵高坡,車隊都會停下來做短暫的喘息。別看這時光不多,可隻要喘籲平定,緩過氣來,就有人妙語連珠,打樂逗趣。這不,有人剛打了一個噴嚏,就有人接茬說:“喲,天氣要變臉呀,快走!”頓時,眾人哄然大笑,因為都知道這麼一句俗語:“狗打噴嚏,過不了三天要下雨。”而那位被嘲笑的漢子則不亢不卑,不慌不忙,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不無欣慰地炫耀:“你們懂個屁!這是老婆和咱親,念叨咱哩!夥計,有這福氣嗎?”眾人啞口難言。
據說,有人信以為真,回去還真抱怨老婆不把自己當回事,看人家張三李四,每回出去,老婆都念叨好幾回哩!老婆知道自己男人是鐵漢子,比不得人家那瘦骨架,就是刮了刀子風,下了雹子雨,也難讓他傷風受寒。那怎麼念叨念叨呢?思來想去,知道男人好用袖子擦汗,就用辣椒水浸泡了袖子。拉空車不出汗,男人不擦;拉平路不出汗,男人也不擦;到了上大坡的時候,鐵漢子也止不住汗流滿麵了。苦澀的汗水不斷流下,還會流進眼睛,搞得人澀痛,隻得擦,一擦,鼻孔辛辣難忍,打了一個全車隊都聽得見的響亮噴嚏。漢子好高興,邊走邊喊:“不使勁不行了,得快些回去,老婆念叨咱哩!”越使勁,汗越多,擦得也越勤,噴嚏也就一個接一個爆響,終於這漢子忍不住了,嘮叨“抄花頭老婆,就念叨得不停啦!”眾人哈哈大笑!
這支艱澀的隊伍,就是在這種人們難以理解的浪漫中前進的。不僅現實,追溯往昔也充滿了諧趣。在這泥汙的行列中,確實不乏有識之士。虎落130平陽被犬欺,一旦步入這個行列,即使天王老子也一樣被人瞧不起。我們村曾有一個落第的老秀才,混跡於馱煤的隊伍中。此人姓劉,人稱劉先生。劉先生滿腹經綸,卻屢試不中,後來心灰意懶,隻好隨了俗流以馱煤為生。某日雷雨之後,天氣生涼,劉先生戴了一頂草帽,披了個棉襖,牽著他心愛的毛驢在草坡上放牧。口閑無事,哼出幾句戲文。或許就是這幾句戲文,招引了路人的注意。一位過客朝他大笑,笑畢扔來一句:“穿冬衣,戴夏帽,胡度春秋!”劉先生猛一怔,打住小曲,隨口還擊:“從南來,到北去,不是東西!”這一句既對應了那一句,語意比那一句更為尖刻。那人一聽,慌忙過來,低頭就拜,連連說自己有眼無珠,不識先生高才。
試想,這樣一位有才學的人混跡於馱煤的人群中,這隊伍豈能安生!可歎劉先生人強命不強,生得也沒有什麼姿色,臉拉長好多,看上去總體失衡。有一天,馱煤路過坡村,有幾位在村口閑歇的老漢見了,一位逗趣說:“喲,你看那人的臉足有一筷子長。”另一位接著說:“可不,比那頭驢的臉還長哩!”劉先生隊伍中有人發怒,回過頭正要接茬反擊,被劉先生用眼神製止了。劉先生不惱不怒,輕輕往驢身上加了一鞭說:“賊坯子,不快些走,還要把垣上的戲誤了!”夥伴都應聲:“咱跟緊些,回去到垣上看戲!”村邊的老頭聽了,都以為垣上村唱戲,連忙散了,匆忙回去吃了些晚飯,相約了去看戲。
爬了五六裏山路,好不容易進了垣上村,村上卻靜寂寂的,沒歌聲,沒笑語,哪裏像個唱戲的樣子?方知上了當,被馱煤的人日哄了!老漢們火了,都說那人再過來,非給他點難看不可。
第二日,劉先生趕著毛驢悠悠走來,早就等在村口的老漢們呼啦一下圍上去,喝道:“你這賊貨昨敢日哄爺們?”劉先生一副為難的樣子,說:“好叔哩,我出門在外的,哪敢日哄你們,我是看天色不早了,嫌驢不好好走,日哄它哩!”老漢重複:“你是日哄驢哩?”劉先生說:“哦!”老漢們熄火放他走了。待在村頭閑聊了一會子,忽然131有人說:“不好,咱又被那家夥日哄了!”眾老漢一想,可不是,但知道自己不是人家的對手,也就檢點本身的過錯,不再尋釁惹事。
此事過去不知多少載了,仍然在拉煤的口舌中傳留不衰。劉先生這樣的人物,過去有,現在也有。拉煤的行列中活躍著一位姓馮的後生。這後生雖然沒有劉先生的那些才華,可是也頗精明的,而且容貌長得周正,他能言善辯,尤其長於見機行事。他的最好才能便體現在男女之事上,初中畢業就領回了一個花兒一樣的媳婦。或許男女之事耗費馮後生的才智太多了,他沒能升高中,也沒能升中專,淪為莊稼漢,廝守著花媳婦種田。因此,時不時也在拉煤的行列中閃現。每每拉煤,媳婦早早起床,給他做好飯,才叫醒酣睡的馮後生吃飽了上路。往往吃飽飯,夥伴們還沒過來,就留了一段空白。
這段空白小兩口不甘寂寞,就完成一次家庭作業。當然,這作業無需人去批改,不會露餡。可是,每當上坡,馮後生氣喘籲籲時,常把這家庭作業無意泄露出去!這種泄漏,非但沒有降低馮後生的身價,卻大大活躍了勞動的氣氛,大夥將他稱為快樂大師。快樂大師的能說會道很快出了名。馬師傅也風聞了快樂大師的能言善辯,滑稽風趣。這日輪到給他過磅時,即停了手,要他說個笑話再走。快樂大師也不推辭,張口即說:“那天回到家裏,我燒火,老婆和麵。燒著燒著,我想那個,一下摟住老婆。老婆卻不,說是麵手。
我火了,說煤手也不饒!”磅旁的人都笑了,馬師傅也笑了,笑著揮手放行。
待快樂大師走出一大截了,馬師傅忽然想到自己就是煤手,這廝原來將我戲弄了。頓時生怒,跑步過去,扣留了快樂大師。這樣,快樂大師也像我一樣在煤場廝守了一個漫長的夜晚。我那一夜隻守出了一首有抄襲之嫌的打油詩,而快樂大師卻守出了一個好點子。這點子為自己,也為大夥兒出了氣,馬師傅卻大大出了洋相。
快樂大師有點子,也有實施點子的才智,費了幾陣口舌,就把馬師傅家庭情況弄得一清二楚。是日,拉煤的人群上了土門坡歇息,快樂大師告訴大夥兒多待一會兒,他要在這裏點燃引信。他找了一戶人家,洗淨臉上的煤132黑,然後在路口東張西望。不多時,南麵過來幾輛平車,他拉住人家問是不是去拉煤,這當然是。又問認不認識馬師傅,當然認識。他給人家下跪磕頭,慌得拉車的人忙把他扶起,他才說我是澗兒窪裏的,馬師傅的叔伯弟弟,請你們給他捎個話,他爸黑夜裏急病歿了。碰上你們省了我的腿,我去通知旁的親戚。快樂大師流著淚叮囑,麻煩你們一定把話捎到。拉煤的人當然願意捎這個話兒,早就想和這位實權人物套近乎套不上,捎這個話兒正好。
馬師傅得了信,先是難受,馬上想回去。又一想,家在後山窪裏,上去一回不易。屋裏還有弟弟張羅,不妨先把山下的親朋都通知了,把喪事辦得風光體麵些。托了好些人,才把親朋好友通知周全。
第二天,他掛著黑紗,坐著一輛130汽車往家趕,這是當時最體麵的交通工具了。是日,冬陽高照,照得車上的花圈也閃閃爍爍的。車到門外停了,馬師傅失聲哭著“爸呀———”向院裏走去,一進門卻像活見了鬼,撲通一下跌倒了。他的老父親正抱著拐棍在頭曬太陽,閉著眼睛美滋滋地享受陽光。馬師傅忽然醒悟了,趕忙撕了黑紗,轉身上車毀了花圈,才來見父親。
這時候,山下的親朋有搭順車趕來的,女人們一進村就吊開孝了,扯開嗓子哭:“我那早死的伯呀——你再也見不上我啦!哦嗬嗬!”人越來越多,鬧聲也越來越高,花圈一個接一個送來,個個上書“馬老先生千古”。村裏人早被驚動了,圍在胡同裏看熱鬧,指指劃劃,議論紛紛。氣得父親掄高了拐杖攆著打馬師傅,我們那尊貴的馬師傅羞愧滿麵,如喪家之犬,狼狽竄回煤窯,好久好久不敢回家。
自然,這悲壯的場景,是拉煤的車隊陸續收集到的,每得到一點兒情況,車隊裏就增添一點樂趣,而且隔幾日就會反芻一遍。自此,快樂大師緣此而名聲大振,人人都敬他幾分。
133人間形色戀人戀人,是人群中最浪漫的人。
戀愛,是生活中最浪漫的事。
戀語,是口舌中最浪漫的話。
如果哪家廣告公司要培訓業務員,且這業務員又是小青年,與其花錢培訓莫如給點時間讓他談戀愛,戀愛成功了,他的業務水平必然提高了。因為廣告與戀人有著相似的性質,就是要把自身的弱點、缺陷想方設法隱藏起來,盡量給對方一個完美的形象。
這麼說來,戀人就是用世界上最好的甜言蜜語,為對方的感情天地設造一個花好月圓的美妙場景,讓他或她自覺自願地喜不自禁地稱心如意地陶醉在這個天地裏。
最有意思的是,戀人雙方都是這樣。當男人陶醉在女人圈套中,女人為自我的高超本領而自豪時,並不知道,實際上自己也早就深陷於對方的圈套,而且,她此時的陶醉,男人已不知陶醉過多少回了。
戀人最難得的是冷靜。
而冷靜是一種理智。理智這東西卻是感情的大敵,秩序的摯友。世界134上的良好環境要有良好秩序,秩序全靠理智保證。戀愛如果遵循規律,按照某種秩序,那戀愛就不成戀愛,成為舞台上的某種適度表演。
看來,戀人需要冷靜,又害怕冷靜,冷靜過量必須稀釋了感情。感情降至零點,就無法用慣常的溫熱攪沸對方,讓對方如雲縷,如氣霧,繚繞在自我的周身。
戀人最怕的是失敗,而冷靜導致的不是失敗就是波折。
失敗的戀愛叫失戀,失戀對於戀人未必是壞事,而戀人總喜歡在隱含著欺瞞的境地陶醉,不願意承受走出誤區的打擊。所以,戀愛的成功往往不等於婚姻的成功。
婚姻是戀愛的果實。
婚姻是戀人的收獲。
戀人必須品嚐自己的果實。這果實是酸,是甜,是苦,是辣,惟有自己明白。一旦品嚐到苦和辣,或者是過量的酸,戀人必然會大惑不解,卻怎麼滿腔的甜蜜會培育出變異的果實?
戀人不會明白,戀愛是在虛幻的空間裏,生活則是在務實的境遇裏,而一旦柴米油鹽分流下崗,金錢物資成為無法回避的東西,任你怎麼想浪漫,也浪漫不到虛幻境界去。
有一天,明白了這並不深奧的道理,那戀人早就不是戀人了。
的確,懂得世理需要一定的閱曆。
情人東躲西藏了多少年,流落荒漠了多少年,幾乎山重水複疑無路了,突然,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情人,居然在鬧市萬紫千紅了!
情人,有著非凡的生命力。
是山間清泉嗎,有醉人的純美甘甜?是幽穀碧流嗎,有可目的蹦跳舞蹈?是梢頭鶯聲嗎,有悅耳的婉轉流韻?
至少,該是田壟邊的茵綠嫩草中的野花。
是野花,就會帶著露珠。露珠的洗潤總讓她容顏新美,嬌美迷人。
135莫非,這就是情人的魅力?
有人不甘讓情人隻是情人,要讓情人成為愛人,於是,往日的膠合碎裂了,昔時的姻定毀廢了,一場石破天驚的感情動蕩,結束了過去,成就了現在。現在,正如一幅俗聯:一腳踢開眼中釘雙手抱來如意花日子重新開始。太陽似乎做過認真的沐浴,將光縷清清新新地送進了心湖;月亮似乎做過認真的梳妝,將淡雅悠悠揚揚鋪進了洞房。
——一個圓圓的夢甜蜜著渴求的心。
然而,這樣的時光並不長久。如同月圓便會月缺一樣,情人一旦成為愛人便潛藏著新的危機。不是愛人,就會是丈夫或妻子。因之,情人沒有了先前的醉人的感覺。
他和她,目光中散發出共同的疑問。
其實,何必生疑?是山間清泉,就該在山間,清泉出山免不了蒙灰染塵;是幽穀碧流,就該在幽穀,碧流入川免不了夾帶泥土;是梢頭鶯聲,就該在梢頭,鶯聲落地免不了雜糅噪音。
而真要是野花,那迷人,那芬芳,自然是由晨夕的珠露滋潤。倘若供進屋宇,離開了珠露滋潤,芬芳殆盡,何談迷人?
質本潔來還潔去,野花的風韻在野地,在那遠僻的野山幽穀裏。
抑或這才是情人的韻致。
不過,若要日子過得平靜祥和,還是那歌唱得好:路邊的野花莫要采!
美人寫下這個題目,就擁來一夥兒歡笑不止的麗質佳人。細看時,分明都不136陌生,書卷裏鮮活著她們輕盈的身姿。衣裙飛舞的是風流獨具的西施,翩翩而至的是昔年出塞的王昭君,秋波頻遞的是風儀亭上的貂蟬,當然還有那位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的楊貴妃……這就是美人?
是美人。
美人之美,首推貌美。先天的色彩將無限的濃情凝於她們的肌膚、容顏,她們可以閉月,可以羞花,可以沉魚,甚而還可以落雁呢!
美人讓自己生光,也讓中國的詩文放射出不滅的光彩!
然而,美人僅是貌美就可以美色絕倫,魅力無窮嗎?
姑且不論她人,就那個楊貴妃來說,她能夠獨享三千寵愛其因素多多。
別的因素不論,單說這歌舞,楊貴妃的技藝恐怕就不是他人所能比擬的。世人論及唐代的興衰,唐玄宗李隆基沉迷歌舞不問政事必然是一大恥事。可是,能讓皇帝不愛江山愛美人,癡醉在歌舞中,足見這歌舞的力量是不可小瞧的。而要追及這歌舞的身世,恐怕絕不是楊貴妃天生的了,即使天分中多有藝術細胞,這細胞的靈動也要靠後天的努力去激活。
美的容顏加上汗水滋養出的藝術造就了美人。
好些年前,美人是世間的老鼠,東躲西藏不及,就有挨打的危險,誰敢招搖過市?誰敢自討風流?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如今,昔日那潛匿的愛美之心,忽然就成了滿目的赤橙黃綠青藍紫。追求美成了嶄新的時尚,發要金鬥熨波,眼要手剪刀割,眉要細筆描畫,唇要大紅大紫,臉也要粉色素裹……美人之多,美人之眾,如地上草木,如天上繁星,上街走走,流雲般來的,不是美人,也似美人。
不過,這美人絕不是往昔那美人,開口無詩,邁步無韻,若硬是卡拉OK一曲,聽得你頭皮發麻是對你的從輕發落。突然間你便陷入沉思:美的浮泛,難道不是美的誤區?
137你也就不得吟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你也就不得長呼——美人歸來兮!
詩人詩人,是明天的人,不是今天的人。
詩人,是理想的人,不是現實的人。
人們常說:文人無形。其實,最無形的是詩人。
所以說,詩人是水一樣的人,不是山一樣的人。詩人像水,還是流動的溪水河水江水,不是固定的池水塘水湖水。詩人更像是變了模樣的水,像汽像霧,不像固定不動的冰。
詩人是好人,好人心最好,好就好在他要世間天天都花好月圓,壞也就壞在這裏。花好月圓確實人人喜愛,可是世間難能天天如此,花開就有花落,月圓必然月缺。無花的日子多過花開的日子,月缺的日子多過月圓的日子。
無花的時候,詩人盼花,盼得食不甘味;開花的時候,詩人愛花,愛得不識晨與昏;花落的時候,詩人想花,想得人比黃花瘦——詩人難以解脫個憂字。
無月的時候,詩人盼月,盼得夜來難寐;月圓的時候,詩人愛月,愛得人約黃昏後;月缺的時候,詩人想月圓,想得生死兩茫然——詩人難以解脫個愁字。
詩人活了一生,憂愁了一生。
因而,詩人常常:“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詩人憂愁了的時候,也想解憂。“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這就把詩人泡在酒缸裏了。所以後人說“李白鬥酒詩百篇。”詩是寫了不少,但是憂愁沒解,不然何會還有:“舉杯澆愁愁更愁?”138說透了吧,詩人都是想掌權的人。
可是,詩人什麼都可以幹,就是不能讓他掌權。南唐後主李煜掌過權,權掌成了個什麼樣子呀?亡國!別人遭了多少殃不說,他自己也“問君能有多少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看來,掌權人應該讓天下人沒有憂愁,減少憂愁。可是,沒有憂愁就沒有了詩人。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一旦安樂到手,又向往新的安樂。詩人不能貪圖安樂,貪圖安樂的人可以把詩寫得很完美,完美的詩不一定動人。不動人的詩死亡率很高,往往詩人還未死,詩已經死了。
詩要是死一首兩首還罷了,要是死完了,詩人活著也不是詩人了。
文人詞典解釋:文人是寫文章的讀書人。
照這麼說,現今的文人夠多了。讀書的人多了,寫文章的人也多了,自然而然文人也就多了。
可是,我總不以為然,似乎寫文章的人不一定都是文人。真正意義上的文人應該卓而不群。
這是書麵話,好聽的話。說透了文人就像羊一樣不隨群,像水一樣不入流,你們朝東,說不定他要朝西;你們朝南,說不定他要朝北。你有你的辦法,我有我的主意,而且,我這主意要是打定了,你多少匹烈馬也把我拉轉不回頭!
——莫非這才是文人的樣子?
所以不隨群,不入流,是因為文人除了像別人一樣過日子外,還不停地看書。書這東西,無疑是個好東西,記載的都是前塵舊事,都是人生要義,少不了透露一些做人的真諦。讀著讀著,上知了天文,下曉了地理,看得穿迷霧,悟得透世理,原來這書中泄露的就是天機,怪不得當初倉頡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不就是怕人們知曉了天地間的奧秘?
139文人得道,身在今日,心在明日,眼前的諸多事情就難以盡心如意。看上去七高八低,錯錯雜雜;走進去七上八下,坎坎坷坷;要梳理七扭八掛,糾糾纏纏……這境況與心中的天地,與明日的世理差之千裏萬裏,於是乎怨氣陡生,忿忿難平;於是乎指手畫腳,數道斥罵;於是乎免不了遭冷遇,看白眼,受到他人的衝擊……這就注定了文人的境遇,曲曲折折,起起落落;這就注定了文人的日子,孤孤獨獨,寂寂寞寞;這就注定了文人的心情,鬱鬱悶悶,憂憂愁愁。
因而——文人做事,不會坑蒙拐騙,昧著良心發財;文人從政,不會浮誇虛報,厚著臉皮升官。
所以——蘇東坡一垮再垮;柳宗元一貶再貶;連電視劇裏那劉羅鍋不是也被摘了宰相帽,貶成了個城門官?
然而——世事越千年,這些難活的人卻輕易死不了,活著,活著,活在口舌中,活在書卷裏,甚而,還能風光在電視電影上。
活著,艱難可憐。
死後,風光體麵。
——文人,難道就是這般!
偉人偉人是世界上成功的生命。
偉人的成功不同於普通人的成功。普通人的成功,在於改變了自我的命運,以及與自我相關至殷的人的命運。偉人的成功,在於改變了一定時代的社會運行方式,也改變了許許多多人的命運。
140偉人是從凡人起步的。
凡人的曆程曲曲折折,坎坎坷坷,風風雨雨,霜霜雪雪。凡人一往無前,不畏曲折,不畏坎坷,不畏風雨,不畏霜雪,凡人就不是凡人了。凡人若是畏懼曲折,畏懼坎坷,畏懼風雨,畏懼霜雪,就永遠是名副其實的凡人。
凡人通向偉人的曆程還不僅僅是如何麵對艱難,更為重要的是如何對待優裕。凡人也有舒舒適適,甜甜蜜蜜,幸幸福福,美美滿滿。凡人擁有了舒適、甜蜜、幸福、美滿就不願意離開了,迷醉其中,不可自拔,所以才無法走出平凡。偉人則不然,他擁有了舒適,就要掙脫舒適;擁有了甜蜜,就要掙脫甜蜜;擁有了幸福,就要掙脫幸福;擁有了美滿,就要掙脫美滿。
在凡人看來,偉人帶著傻氣、憨氣,不會享受已經獲得的優裕。
在偉人看來,今天的獲得是小獲得,今天的擁有是小擁有,明天的獲得和擁有才是大獲得和大擁有。而到了明天,明天又是今天,今天的前麵又有明天,明天永遠是偉人的目標。偉人的生命是艱辛的,惟其難辛,偉人的生命才令人注目,也才有了不同於凡人的光彩。
當然,偉人的成功需要力量和智慧。
偉人以為自己力量太小太小,自己的智慧太少太少。凡人正相反,總以為自己的力量很大很大,自己的智慧很多很多。所以,凡人盡量地發揮自己,而偉人盡量地發揮別人。
偉人把別人的力量變成了自己的力量,把別人的智慧變成了自己的智慧;凡人則把自己的力量變成了偉人的力量,把自己的智慧變成了偉人的智慧。
偉人的富有在於——擁有腦外腦,力外力!
凡人以為自己是成功最多的人,偉人則不同,偉人的成功隻有一次,那一次不是一飛衝天,就是一鳴驚人,甚而是——石破天驚!
141聖人有位聲名顯赫的人物,在評價其親密戰友時使用過這樣的話:像他這樣的天才,中國幾千年、世界幾百年才出一個。
這話用來評價自己的頂頭上司有些吹捧之嫌,可是用來評價聖人卻再恰當不過了。
出個聖人確實不易。
聖人和偉人不同。
偉人是務實者,聖人是務虛者。
偉人用自己的行動改變社會,改變人的命運。
聖人用自己的思想改變社會,改變人的命運。
偉人也有自己的思想,但無論自己的思想怎麼變,變來變去總帶著聖人思想的痕跡。
聖人也有自己的行動,但無論自己的行動怎麼變,變來變去總和社會和他人有著難以彌合的裂縫。
聖人的行動在當時、在當地,似乎就是怪誕的代名詞。聖人對人對物對事總愛評頭品足,指指畫畫,在別人眼裏也就是個嘮嘮叨叨不討人喜歡的老頭子。
聖人和社會有著深深的隔膜。
聖人要社會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這社會必須改變原來習慣了的樣子。社會的樣子要靠人改變,人的樣子不變,社會的樣子也就改變不了。可是,人們總喜歡把習慣當成行為的尺子,用這把尺子丈量和裁剪出來的行為隻能重蹈舊轍。聖人的行為最先跳出了舊轍,因此,也就不合這把約定俗成的尺子。
聖人要活得好些,就應像世人那樣。
聖人卻嫌世人活得不好,沒有像他一樣。
孤獨,寂寞,寥落,於是成為聖人的生活寫照。
142聖人無法用說話改變世界,也無法用行動改變世界,又不甘心讓世界繼續這麼墮落,所以,聖人隻好用筆向世人訴說,訴說出與時代格格不入的方略。
這方略成為世人不屑一顧的異端邪說。
可是,多少歲月過去,後世子孫的所作所為居然全踐行著那異端邪說。
這時候,昔年那不識時務的老人突然被尊崇起來,紅得人人禮讚,紫得個個叩拜。遺憾的是,聖人卻無法領略這般禮遇了。
可悲的是聖人。
可敬的是聖人。
——聖人是超前的人,可以跨越時代與後世子孫對話的人。
143天日寫下天日這樣的文題,標記著我和讀者諸君將要遊渡一段以吃飯為中心的歲月。按照作文的常規,為了敘述和閱讀方便,可以把較長的文字分為一、二、三、四,甲、乙、丙、丁,或者A、B、C、D。本文是寫吃飯的,不妨擺出一些餐具——杯、盤、碗、盆、勺,將內容裝置進去,如何?
杯應該說,我的家鄉是一塊富庶的田園。這裏沃野鋪展,清流纏繞,插一支木樁會落地生根,撒一粒種子會發芽結果。因而,譽為“富庶之鄉”並不是誇張和炫耀。
然而,在我的記憶裏,至少有10年時光是與饑饉為伍的。而且,我祖輩流傳的故事多半和吃有關。這就把吃放在人生日月中最顯赫的位置。
起初,我有些不以為然,可能是童年深受奶奶影響的結果。奶奶說,上人爭衣,下人爭吃。爭吃,在我眼裏是粗野之徒的放縱之舉。世事卻無情地教育我、規正我,使我重新認識吃的不凡,並且成為吃的仆從,為之勞作和奔波了好一段時日。這是醒悟,也是墮落。
那一年,風緊天寒,大年漸近,鄉村裏還沒有一絲節日的氣氛。那正是“農業學大寨”的歲月,四處流傳著這樣的口號:“大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餃144子就動手。這激蕩人心的口號,再也無法使我激動,我為之動情的是那口號中明確提出的:“吃餃子\"。看來無論怎樣革命化,這過年吃餃子的習俗還沒有作為四舊破掉。可是,吃餃子必須先有餃子呀,而那時有餃子吃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再現當時的艱澀日子,可以鉤沉出我胡謅的幾句話作證:風裹寒流侵金殿,臘月已近人豈安?
餃子有餡皮何在?
學習大寨難吃飯!
這算不上詩句,也沒有難以理解的含義,值得提醒的是,金殿與餃子的餡和皮。金殿是個地方名,是我故鄉的代名詞。至於餃子的皮和餡,站在現在的角度去看,餡當然要比皮值錢,既然有餡,怎會沒皮?豈不荒唐?然而,一旦進入荒唐歲月,荒唐的世事就會變得合情合理。所謂有餡,是指蘿卜不少。蘿卜多是因為當時要求一人一豬,一畝一豬,皆因為一頭豬被譽為一個小型的化肥廠,豬多才能糞多,糞多才能糧多。為了糧多,或許也為能填飽大夥的肚子,隊裏給各家各戶留了豬飼料地。這地大多數種了蘿卜。是年雨多,蘿卜可勁狠長。秋日裏,蘿卜豐收了,家家堆得好高。蘿卜,豬能吃,人也能吃,包餃子自然不缺餡了。而餃子皮直至年根仍然是個未知數。
這餃子攪得人好不煩惱。
回想陽曆年那天,雪落天白,待在家裏無事可幹,居然想到了今兒好歹也是年節,該慶賀慶賀。慶賀的好法子在家鄉就是吃餃子。包餃子沒有白麵,沒法擀皮包餡。掃淨甕底,母親隻掃出了一把白麵,摻進玉米麵裏勉強實現家人的夙願。和好麵,湊合著捏在一起下進鍋裏,隻待稍稍一煮撈出來美美享用。
恰在此時,來了一位不速之客。對門鄰居無事串門,坐在炕沿,東一犁,西一耙,嘮叨著不走。鍋裏的餃子早已熟了,可是無法揭鍋。倒不是小氣得怕鄰居食用,而是怕人見笑。用玉米麵包餃子從來無人所為,若要張揚出145去,豈不惹人恥笑?我們也隻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酬那東犁西耙,用肚子裏的咕咕聲奉陪鍋裏的咕咕聲。好容易熬走了鄰居,揭開鍋蓋,一個餃子也不見了,成了一鍋糊糊。
時近年關,想想陽曆年的遭遇,豈不引人歎息:餃子有餡皮何在?
憑良心說,我們那塊土地上的糧食足以養育她的子民,餃子的皮和餡都不應該成問題。可是,那會兒上百口人都在一搭裏過光景,分配場上的果實,隊裏有個原則:即先國家,後集體,再個人。先國家是要完成國家的征購任務,後集體是要留足隊裏的用糧,而後再分給社員,也就是個人。這樣下來,到底眾人還能分得多少糧食呢?有民謠活畫了分糧的場景:不用拉,不用擔,光棍漢分糧簸箕端。
簸箕端回的糧食,到底能吃多少日子,自然是數得清的。
我曾經困惑,對於這樣一種分糧方式,家鄉人接受得為何理所當然?明白這麼一個不好明白的道理,我是從一句俗語醒悟的。俗語雲:“納了糧,自在王。”對於這話理解和解釋都高我一籌的是一位村頭。村頭用高音喇叭講,哪個皇帝不納糧?以此號召眾人踴躍交糧,把自家的小麥馱到國家的糧站去。這當然是大光景解散後的事了。
與那位村頭相比,我是一位蠢人。他當時講過的道理,我在20年後方才領會,領會的原因還是得益於曆史的啟迪。掀開曆史的書卷,在首頁上我即看到了故裏的榮光。故裏曾是堯王的都城。這是有文字記載的曆史上最輝煌的一筆。然而,寫下這一筆也是極不容易的。關於堯王,有人說他是汾河東岸的伊村人;有人則說是河北人,古時河北稱唐,堯王又有陶唐氏之稱,所以,祖籍河北也有可能。不論近在對岸,還是遠在河北,反正,堯王不在養育自身的故鄉建立都城,而將都城建於我的家鄉,足見我的故鄉不是一塊平凡146的土地。
回答這個問題,後來的曆史更為確切。公元309年,又一位皇帝,史書稱之為前趙,而自號漢國的劉淵,也將都城遷到了我的故鄉。那時候的皇帝已經有金鑾寶殿了,所以,他建都的地方現在仍叫金殿。劉淵是位匈奴人,起兵稱帝先在蒲子,後有人進諫,平陽沃野,好籌軍糧,不若易之。平陽乃我故鄉的舊稱,劉淵皇帝聽了此諫才將都城遷來。可以設想,從堯王建都的那個時候起,村上的先祖們就如數交納皇糧了,祖輩傳留,延續至今,村人的骨子裏、血脈中流淌著納糧的因子。
盡管我的父老鄉親有著納糧的天然素質,時常還是難以應付那催糧的時局。祖母曾經淌著淚哭訴往事。那年月實實難熬,催糧的人一撥接著一撥,日本人明搶,二戰區暗逼。白天,日本人挨門挨戶地搜刮。夜裏,二戰區的長官們高喊抗日的口號下了山,把各家管事的人攆到村中的大廟裏,誰家來人交了糧,才能把關押的人贖回去。祖父常年不在家,這管事的人自然是祖母。祖母被關在了大廟,年幼的父親和他的妹妹蜷縮在屋裏不敢動彈。
無人去送糧食,祖母也就回不來。祖母說,在那陰森的北殿裏她站腫了雙腿。訴說這些往事時,祖母隻有悲苦,並無憤恨,憤恨的則是土匪。土匪搶糧的手段更毒,她親眼看到那夥凶神惡魔沒有搜出糧食,就把王財主綁到柳樹上,燒紅的烙鐵直燙他的前胸後背。隨著一股焦糊味的彌散,王財主慘叫一聲,栽倒在地……這情景,祖母講過好多年了,我仍然無法忘記。那年在課堂上學習嶽飛,讀到那句,每籌軍糧,必蹙額曰:“東南民力竭也!”當即百般動情,感慨嶽飛不愧為民族英雄。
我品嚐交糧的滋味是珍寶島發生戰事的那年。那年秋裏,稻子已壓圈了,早熟的玉茭也可掰了,突然傳來了交愛國糧的命令,而且要交麥子。交麥子當然是對的,難道還能讓浴血奮戰的將士在前線啃窩窩頭呀!隻是夏收時分到家的麥子本來就是極有數的,各家各戶倒栽了糧食甕,也難以交出。催糧的辦法一個接一個湧現。先是召開動員會,講愛國支前的政策;接147著是廣播喇叭裏高喊著催糧;再就是樹典型了。典型找的是鰥寡獨戶,人口少,交得少,好籌集。前麵剛交,後麵就有人敲鑼打鼓送喜報,好不榮耀!一應高招都使完了,大多數戶還是沒有動靜。於是,樹典型變為抓典型,典型戶找的多是戴帽的四類分子,凡沒交者統統抓去遊街批鬥。這些戶交完了,又鬥富裕中農、中農……這一招滿靈驗,村人都屈辱地交了小麥。從此,我看到的天日就有了不同以往的含義。
盤曆史上,因為糧草斷絕而兵敗城破的絕非晉湣帝一例。我所以獨獨想到晉湣帝,是因為他的故事情節逐漸延展到我的故裏。投降後的晉湣帝即被押解到金殿,劉淵皇帝雖然已經患病身亡,而他的兒子劉聰繼了皇位,打坐在金鑾寶殿著實戲弄了亡國之君一番。
這事早在上千年前就發生了。而且,似乎怕後人忘卻這屈辱投降的恥事,司馬光在主持編纂《資治通鑒》時,明明確確將這段史事榫入其中。以史為鏡,可以知興衰,這足以窺見先人的一片匠心誠意。
但是,我知曉這件史實卻是近年來的事。先前我既不了解我的故裏有多麼值得驕傲的輝煌,也不清楚晉湣帝有多麼荒唐的舊事,更不明白這輝煌對吃飯問題有過多麼深刻的注釋。我淺白的思維中,祖母的訓導占據著絕對統治地位。組成祖母訓導主旋律的還是那句話:上人爭衣,下人爭吃。在好長一段日子裏,我一直固執地認為,要活得體麵,應當講究衣冠,而不應該在吃飯上競爭,甚而覺得在吃飯上花費精力是十分可悲的。
我難以說清祖母的這種理論對我的頭腦算不算禁錮,單是衝破這種觀念我就耗費了不少的時日和精力。在突破祖母的理論之前,對爭吃的一切行動我都很鄙棄。有兩則民間故事,我記憶猶新,因為是恥笑爭吃的下裏巴人,所以我常引為笑料。
一則是,某人為了找碗飯吃,經常去一位要好的朋友家去。去多了又不好意思說吃飯,更要緊的是,朋友及家人雖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卻沒有留他148吃飯的意思。某人要改善這種僵局,達到吃飯的目的,需要用智慧來開啟這把鏽鎖。冥思苦想數日,總算有了辦法。
是日,快到吃飯時,某人去了朋友家。一落座便把朋友的娃娃抱在懷裏,問:“親狗仔,你猜伯伯今兒在你家吃不吃飯?”因為他早有吃飯的慣例,娃連眼也沒眨就答:“吃哩!”他忙順水推舟:“狗仔真親,一下子就猜對了!伯伯就是要吃飯哩!”於是,待到熱飯上來,飽餐一頓,滿意而歸。
次日,去了朋友家,又是故技重演。朋友的娃娃可能在他飽食走後,受了父母的訓教,他再讓猜時,居然回答:“不吃!”這顯然是逐客令。然而,某人的心計正在於此時,他不慍不怒,而是啞然一笑,說:“親狗仔,這回可猜錯了,伯伯吃飯哩!”娃娃無奈,娃娃的父母更無奈,隻好無可奈何地又奉上一頓飯。
另一則故事是,某公參加朋友的聚會,進餐。第一道菜是豆腐,菜盤剛放好,某公時不我待,立即夾了一塊放進口裏。環桌便有人笑,還有人問:“你這麼好吃豆腐?”他答:“是好吃,豆腐就是我的命。”言畢,連連下手。轉眼,第二道菜又上來了,是一盤肉。某公立即轉移目標,把夾豆腐的筷子對準肉盤連連出擊。桌邊人又笑,還有人逗趣:“你不是說豆腐就是你的命麼?”某公臉不紅,不燒,笑而對答:“嘻嘻,我一見肉就不要命啦!”兩則故事,一個意思,此二人既為吃飯丟盡了臉麵,卻又花言巧語遮掩汗顏。聽到這故事,我不止一次當做笑談,嘲弄二位。現在想來,頗為愧疚,因為我曾經的行為並不比他們高明。與他們相比,我是蠢笨的。我沒有像二位那麼找現成飯吃,似乎是維護人的尊嚴和體麵,孰料,在那勞頓的過程中丟掉的還是人格。
那時候,我們吃飯到了最艱難的地步。一位吃過派飯的公社書記曾將一日三餐概括為:“早起金絲塔,中午一把抓,晚上要想吃,拿起來還是它。”149金絲塔是黃色的玉米麵窩窩頭。一把抓,是將一塊鐵皮上鑽好眼的長板搭在鍋上,抓一把用開水燙好的玉米麵,擦按下鍋,叫做擦圪鬥。這樣打發日月就夠難熬了,時常還連這樣的飯也吃不上。尤其是那年交過愛國糧,隻好另謀生計。換大米和拾紅薯都是生計的需求。
換大米是用大米換玉米麵。這本身就是一場悲劇。試想,好端端、白瑩瑩、香噴噴的大米誰不想吃?自那年串聯去了南方,我連著吃了幾個月的大米,居然吃上癮來了。時不時就想吃點大米。可是,這大米是好吃的?那時候,大米金貴,一斤能換近三斤玉米麵。對於肚子來說,一頓也不容空缺,填滿它頗不容易。而不論大米還是玉米麵,一斤是一斤的地盤,所以,為了多填幾回,隻好將大米變成玉米麵。殊不知這交換過程充滿了辛酸。那年春節聯歡晚會,換大米的演員推車上場,我心頭就痛楚糾結。我立即想起串街跑巷的瑣事。記不清是哪一年元旦了,已經夜晚10點了,我還奔波於街頭。
我的大米沒有發落完,隻好在寒風中繼續叫賣。直到在火車站全部換完,我才頂著西北風返回,到家時已是次日淩晨了。
換大米留給我的深刻記憶是那些不乏挑剔的眼光。抓起一把,瞅瞅,又抓一把,瞅瞅,滾來滾去的眼珠搜索不止,似乎我的大米中潛藏了什麼不法人員,似乎我就是一位慣於以次充好的奸商。每每此時,我都像受了侮辱,隻想為捍衛大米和我的尊嚴大喝一聲,凜然而去。但是,倘若那樣,我的大米則隻能是大米,絕不會有填充三倍空間的效果。因而,我需要忍耐,忍耐出卑賤的笑,笑著解釋這大米的妙處。這情境不比某人摟著人家的娃娃猜飯好熬。
拾紅薯應該沒有這樣的煩惱。我的故鄉緊鄰汾河,河的對岸是一馬平川,一抹黃土高原。高原上缺水,沒有我們這般水靈靈的條件。家鄉得益於水,糧豐林茂,是個富庶之鄉。但是,也失之於水,外地人紛紛擁來,光我們村土改時落戶的河南、山東鄉親就不在百人之下。人口稠密,本來水土就難養育,何況還要交糧?紅薯喜歡黃土溫床,稍稍落點雨絲,就滋潤得嫩翠嫩翠,生長得茂盛無比。這是指葉蔓,而葉蔓下麵的果實,早在這嫩翠茂盛間150積蓄了一袋子蜜。河東那遼闊的大地自然是紅薯的樂園。
收秋後,離上凍還有些許日子。這時候是我們拾紅薯的極好機會。我的父老鄉親彙成一支不用組織的人流,絡繹流向河東大地。這是一支自行車的隊伍,每輛破舊的車上都夾一把鋼銑和一條布袋。車把上掛一個饃布袋。那布袋中的饃也是極為節儉的花樣,為了不涼,都在鏊子上烙過,白麵餅當然吃不起,隻有玉米麵窩頭烙幹的饃片。翻一整天地,不知要流多少汗水,卻沒有喝水的任何條件。幹饃片實在咽不下去,就將拾到的紅薯撿淨些的掰開去吃,吃得有滋有味。拾紅薯是天下最沒有良心的活兒。其他任何活兒,都可以按勞動量多少計算收入,而拾這玩意卻不一定了。有時,你翻的地正好是位粗心人收獲過的,那收獲就會超過希望。倘若正巧遇上位精細鬼,那麼撿拾些小不點也不賴了。遇到這種時候,就應更換地盤。可是,誰又能知道哪塊地是什麼樣的主兒收拾過的?所以,這收獲的多寡也像命運一樣難以預料。命運之說在一切自我無法把握的時候都很實用。
有一回,我們碰上了一件倒黴事。正拾得起勁,村裏出來個吆牛的老漢。老漢喊,不準拾!我們不聽,他拴了牛要我們去大隊講理。拾紅薯又不是偷紅薯,又何懼的?我們去了。進到院裏,正開批鬥會,有人正在打挨鬥者的耳光,響亮之聲如過年鳴炮,我們頓覺驚悸。驚悸未定,就有人嗬斥:“破壞到這裏了,把紅薯倒下!”沒有人猶豫,沒有人辯說,匆忙解開布袋倒下那大大小小的罪孽,都怕那響亮的耳光移到自己臉上!這當兒我突然明白了,拾紅薯的行為比乞丐體麵不了多少。可是,連拾數日,就能拾到一個多月的口糧,我們怎麼能輕易放棄這樣的好事?因之,我們羞怯地倒下紅薯,又匆忙地重操此業。關於吃飯,我們還可以摘引晉湣帝投降的史實為例。
公元316年(建興四年)8月,劉聰的大司馬劉曜率大軍進攻長安,國庫太倉空無一粟。晉湣帝無奈,隻好袒露胸臂,坐著羊車,拉著棺材,口銜玉璽,出城投降。
這種場麵要比我們傾倒紅薯的情形悲慘得多。比之晉湣帝所受的屈辱,我們是小巫見大巫。隻是我們不應忘記,因為無糧才導致晉湣帝投降,151也結束了西晉51年的統治。如果換一種思路,倘若長安太倉殷實,米粟充足呢?自然不會有投降的下場。推而思之,若有飯吃,某人和某公,以至現今指派文字的在下恐怕也不會有曾經的作為了。莫非不為五鬥米折腰,還需要自己有三鬥米,或者至少也應有一鬥米?一碗米?
……碗
世事不斷發展和變化的性質,往往被迫改變初衷,甚而大相徑庭。
那年,在凶神惡煞的怒視下,我幾乎是戰戰兢兢倒下我揮汗翻撿到的紅薯。完成整個過程後,再聆聽那批鬥會上持續不斷的耳光聲,我深深體會到繳槍不殺有著廣泛的外延。至今我弄不明白,我們那麼多人,為什麼會屈就在吆牛老漢的手下,去經受一場少見的侮辱?我們完全可以逃掉,四散而去,他有何奈?可是,我們卻沒有逃。在找不到答案之前,我隻能認為這是上蒼對我的曆練,有如韓信受胯下之辱一般。我在曆練中硬朗和茁壯了,成為了現世的人。正由於經受了曆練,反芻過去時,我才有資格發表有關吃飯的感歎。這一點絕不是在換大米或者拾紅薯時就可以設計進去的。
同樣,作為一國之君的晉湣帝也沒有精明透徹到哪裏去,更談不上遠見卓識。沒有糧食的日月迫使他喪失了人格,成為一名亡國之君。可以設想,在打開城門前,晉湣帝經過了深思熟慮。起碼考慮到投降的最低待遇也能討碗飯吃。他沒有料到,吃這種奴顏者的飯也僅有一年的時間,一年後,劉聰即殺了他。在我的故鄉,晉湣帝由亡國之君變成喪國之鬼,結束了吃飯的憂慮。這一年中,晉湣帝沒有餓肚子的危機,卻受盡了羞辱。劉聰宴請群臣,命他在席間上菜斟酒。晉湣帝著青衣,戴小帽,忙碌非常。讀史至此,我禁不住拍案而語:“酒囊飯袋。”倘若人沒了精神氣節,活著和死去有何差異?
我在換大米和拾紅薯的時候,沒有想到我會反芻往事,似乎,我那戰戰兢兢的舉動和晉湣帝上菜斟酒沒有什麼兩樣?隻緣我有了反芻往昔的今日,才使那舊事具有了不同以往的意義。這完全是事物發展過程對命運的152慷慨恩賜。承受這種恩惠的遠非我一人,我們村上數得出幾位傳奇人物。
“剃頭王”當推首位。“剃頭王”是個莊稼人,閑來愛擺弄把剃頭刀給眾人削光腦袋。又因姓王,才得了此號。那一年,他在官道邊鋤田,卻窩著一肚子火氣。早飯吃得清湯寡水,尿了兩泡就沒了勁。他想發火,父親的火比他還大,甕底早已朝天了,還不知勞累一前晌,午飯有沒有著落。恰在此時,官道上躍過一麵豔紅的旗幟,旗幟後麵的人結夥成隊,一看,隊伍的尾巴遠著哩!隊伍過著,有人還敲打嗒噠板,衝著看熱鬧的人表演:當兵你就當紅軍,紅軍都是大好人。
打土豪,分田地,從今不怕沒飯吃。
聽說有飯吃,“剃頭王”立即流了口水,肚子也咕咕叫了,不由得撂了鋤頭,跟著隊伍走了。
這是1936年,紅軍從延安渡過黃河東征,途經我的家鄉。許多像“剃頭王”一樣的餓漢紛紛投軍,使我們那塊土地再度靈光。解放後那麼多人享有老紅軍的美譽,惹人垂青,“剃頭王”是其中的一員。他是土改後回來的,給他補分了房子、土地。有人問他,這些年在隊伍上幹啥?他無不得意地誇口,咱幹的那活兒,說出來你們別怕。眾人都詫異,這至今也識不了幾大字的粗人,當的是啥大官?“剃頭王”說,咱沒有不管的頭。什麼樣的頭兒在咱手下都服服帖帖的,叫高就高,叫低就低。說多了,漏了餡,眾人大笑,哈哈,敢情你在部隊還是玩你那老手藝,剃頭呀?“剃頭王”正色道,可不能說剃頭,那是下三流的說法,咱部隊不分高低貴賤,是當理發員哩!
“剃頭王”回村後很是風光,娶得妻室,生兒育女,光景過得紅紅火火。
曾經對他發過火的老子說:“多虧我兒那年跑了,要不,吃死老子,也餓死他小子。”俗話說,禍福一體。“剃頭王”因為吃飯贏得了個好奔頭,好光景,卻又153因為吃飯毀了自個的家庭。
也就是我拾紅薯的年頭,“剃頭王”已經抱上了孫子。由於年齡的老邁,也由於作務莊稼的老道,秋播時隊長又派了他搖耬的活計。搖耬是個技術活兒,步要邁得穩,手要掌得準,一步一走,還要一走一搖,隨著搖動,麥籽均勻地落在溝裏。小時候,就記下了這樣的歌謠:圪巴巴,搖耬耬,糜黍顆,截頭頭。
老漢老漢到了麼?
今年種好過年收。
這農活關乎著明年的收成,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操持的。要有技術,光技術卻不行,還要思想好,覺悟高。那時候很講究階級路線,試想若要派個階級敵人,有意下籽不勻,即使出苗後發現了,將他鬥倒鬥臭,苗也無法更改了。俗話說:“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不假。這樣選人,自然“剃頭王”最有權威。因此,隊上那把耬理所當然操在這位老紅軍的手裏。
誰料,“剃頭王”的作為讓人大失所望,而且,終生也難洗清其罪孽,再也無臉挺直在人前了。他偷了生產隊裏的麥籽。那會兒,偷是個十分犯講究的事,更何況你是偷麥籽,這舉動和有意破壞的地富反壞右幾乎沒有什麼區別。本來,悄悄偷些麥籽,或許先前就有人弄過,隻是活該“剃頭王”倒黴,別人偷就偷了,而他偷了卻偷得滿村風雨。他偷麥籽是看見兩個孫子餓得可憐,悄悄抓了幾把,在褲襠裏裝回家去,搗成麵粉,化了拌湯。兩個孫子好不高興,狼吞虎咽,喝得淨光。喝下去就肚子疼,疼得在炕底下打滾,死了。死後渾身皮膚發紫,醫生認為是中毒死的。
“剃頭王”哭了,他突然明白,麥籽是拌過農藥的。無須什麼懲罰了,“剃頭王”憨了,逢人就說:“我真蠢,害了我的孫子。”說著,猛打自己的耳光子。
154這樣揪人心肝的表演一直到死,到和他的孫子躺在一處的黃土裏。
另兩位人物的命運也和吃飯很有瓜葛。論歲數,他們當比“剃頭王”小一輩了,“剃頭王”快回村時,曆史也給了他們一次飛黃騰達的機遇。他倆是叔伯兄弟,大的叫大猴,小的叫二猴。猴是我們那方土地上對男娃的統稱。
大猴、二猴長到年輕力壯的份上,正趕上解放大軍渡江南下。村裏頭有點男人樣的人隻要樂意都扛槍吃軍糧去了。大猴、二猴也雜在當間。隊伍開到黃河邊,住在風陵渡的一座小院。天擦黑,二猴找到大猴,說:“哥,這狗日的飯不好吃,腦袋在手裏提著哩!”大猴知道二猴的心思,肯定是因為晌午和小股土匪交火嚇著了,就說:“怕啥?人家能吃,咱也能吃。”二猴拉住大猴往外走走,瞅瞅沒人,指指黃河說:“哥,過去就難過來了,我想回。”大猴沒答應,他家裏窮,不像二猴家殷實。常常吃了這頓,熬煎下頓,哪如在隊伍上,雖說苦些,可挺自在,吹號就走,停下來有夥夫做飯,吃飽了要麼走,要麼躺,不費心思。第二天一早,排長問大猴,看見二猴沒有?大猴說沒看見,卻明白這狗日的肯定跑回去了。
大猴沒有為二猴跑了痛心,痛心的則是二猴了。10年過去了,大猴衣錦還鄉,帶回了一大家子。村人有順口溜為證:咱大猴,本事大,廣東帶回一大家。
又有女子又有娃,還一個蠻子爸。
這順口溜活畫了大猴的風光體麵。大猴回來是工作調動,當上了堂堂正正的公社書記。走村串戶,人簇人擁,吆三喝四的。看到這場景,二猴心裏酸溜溜的。想當初要是咱家也搭不上鍋,準不會逃了,那現在不也一樣吆三喝四的?何苦來讓咱摸這牛尾巴,沒完沒了地受苦呢?
吃飯在這個世道上是個操持命運的幽靈,說不清它到底朝如何引導你?它可以成全一個人,也可以毀壞一個人,而且,成全和毀壞一個人,不一155定非要有吃的,或者無吃的。有和無,都可以成全人,毀壞人,這讓人不得不左顧右盼,步履維艱了。
盆我在春日的陽光中咀嚼著吃,咂摸出了少有的滋味。晉湣帝、“剃頭王”以及大猴、二猴的事實,都把吃和命運銜接得天衣無縫。同時,也咀嚼出另一種味道,即吃飯和禮儀也有著密切關係。
故鄉的人們走親戚,往往給親人帶些吃食。有一出戲,在歌頌共和國新生活的幸福時,就用走親戚來表現,一位大娘唱道:手裏提著竹呀麼竹籃籃,雪白的饃饃放呀放裏邊。
豬肉羊肉各斤半,還有三十顆大雞蛋。
噯咳噯咳噯咳喲哦,還有三十顆大雞蛋。
帶著這樣豐厚的禮物走親戚,當然體現了對親戚的盛情,同時也展現了自身處事的大方,臉上定有少見的光彩。不過,這是在舞台上,是在戲劇化了的世界中。而在現實生活裏,那時候我常見的是蒸饃。由於禮儀不同蒸饃也變化著不同花樣。孩子出生去看望,一般蒸的是大饃。大饃樣如織布的梭子,稍帶點彎。孩子生日送圐圙。圐圙成圓環形狀,滿篦子蒸一個。有虎頭,有鳳尾,通體鑲花。當中的空間要大到能套在孩子脖子上,這圐圙的意義就出來了,像是把孩子鎖住,喻指好帶好養。外祖母家給外孫蒸圐圙要從一歲蒸到十二歲。最後一次是油炸過的,炸字在我的故鄉和煞字同音,是指孩子大了,蒸圐圙到此煞尾。逢到老年人鬧壽,是蒸壽桃。壽桃當然是桃156子樣,精細的人塗紅抹綠,活脫脫的好看。老人壽終,要祭奠,是蒸祭饅頭。
祭饅頭都是插花的,花樣別致豐富,有一盤盤瓜果梨桃,有一出出戲劇人物,都是能人巧手捏的。
逢年過節,花樣更多。家家灶頭蒸有棗山,高高疊起,麵中裹棗,頗見氣勢,顯現蓬勃向上的光景。給老人送的都是棗糕。棗糕一層麵,一層棗,用糕的“高”音表示祝老人高壽。這饃饃的世界,博大浩瀚,深蘊著古老的民間禮儀。
那一年,我串聯來到大巴山區。山民們走親戚的規矩絕然不同於我的家鄉,多是提一手絹鹹鹽。這在我們看來很是奇怪,後來方知,鹽是這裏的貴重物。先前人們吃不到鹽,不少人得了粗脖子病。我們看到的,有漢子,也有婆娘。有的脖子突出來,如同椰子樹上高掛的果實;有的整個脖子粗大,實在難受。不知其人怎麼熬過這難受的日月。所以,在這裏走親戚帶點鹽是最好的禮品。用這貴重的禮品去推測家鄉的禮物,同樣,用吃食敬人也是最貴重的。足見吃的位置是非同尋常的。
出門走親戚如此,親戚上門也理應如此,多是拿上好的吃食待客。有一回,我們村上來了一位外調的客人,日上三竿了,還沒有吃早飯,腹中的饑餓狀況可想而知。大隊幹部忙著派飯,連派幾家派不出去,糠麵煮菜,無法待客。最後找到一位民辦教師,指令不準推托。民辦教師領客人回屋,一問,母親蒸的是死麵卷。這是二三月裏最簡易的吃食。這季節,田壟上草綠了,野菜揚頭了,可以刨到小蒜了。小蒜樣子像蒜,味道也像蒜,隻是長得小些。將玉米麵和好,擀開,往小蒜中拌些調料,卷入中間,剁為一截一截,蒸熟即成。這吃食,最簡單,最粗糙,用它待客,民辦教師心中有些不安。哪知,端上桌,客人吃得津津有味。邊吃邊說,著實餓了。沒有鬆口,連吞三個。三個死麵卷下肚,喝完一碗米湯,客人笑嗬嗬地說:“老師,這飯真好吃呀!我要不來,你們可能不做這麼好的飯!”民辦教師心頭的重負也才放下。
客人從死麵卷中吃出的特別滋味本來與我無關,可是,我一旦聽到之後,就再也難以忘記這樣的情節。因為這情節總是不斷啟迪和引發我去思索,思索特定生活環境下的特別意義。
157腹中的饑餓能夠改變人對食物的需求標準和看法,糧食的緊缺能夠扭曲人的生活和品格。晉湣帝投降的曆史證實了這點,而且,他的到來似乎把他的行為的種子也撒落在家鄉的田園裏。因之,才滋生出“剃頭王”這樣的後人。若是提及待客的事,我身後的歲月也不乏戲劇性的場麵。
那一天,我執教的那所村小的校長吃派飯回來,進門就嘮嘮叨叨:“嘿,還是什麼富戶哩?窮酸氣!”幾位老師忙問原故,校長憤憤地說,這是今年收了麥吃的頭一頓坨坨。坨坨是用玉米麵攤成的。把麵粉化成稀糊糊,搭了鏊子,擦點油,待鏊子熱好時,舀一勺倒去,烙黃一麵,反過來再烙另一麵。
這雖然是玉米麵中的上等吃食,可待客還是上不了桌的。尤其是給老師吃的飯,在吃派飯的人等當中是上流的,最受器重。所以,校長吃了這東西心存反感,是情有可原的。尤其如校長所說,他吃坨坨的那家確是個比較富裕的戶。這似乎不合邏輯,其實,坨坨正是這邏輯中派生出來的。村裏人喜歡說,窮漢肚裏沒雜糧。這話訴說了日月的單一,即打下麥吃麥,收了秋吃秋。隻有富戶才有餘糧,才能打下麥還夾雜著吃秋糧,省下白麵日後勻著吃。遺憾的是,這富戶寬裕了自己,慢待了客人。這當然影響了人格質量,校長怨怪不無道理。
然而,一旦深入到這個家庭中,去探討其慢待人的原因,卻明白了慢待人竟是從慢待自己開始的。這個家庭的主婦,出過一件後怕的事。那一日,天色剛曉,村胡同裏就人聲紛亂,匆忙起來一看,這位主婦被平車拉走了,主婦上吐下泄,折騰了一夜,到醫院診斷是急性腸胃炎。原由是主婦吃了隔夜的剩飯。天值炎夏,酷熱難當,隔夜的剩飯必然黴了,主婦舍不得倒掉,自己吃了,吃出了緊急救治的情節。虧得離縣城醫院不遠,若是救治遲了,性命也有危險。
這情節的出現,引發了村人的興致,一街兩巷的議論,居然扯出了主婦的出身。而這出身足以回答校長嫌其酸氣的原因。主婦出生在富裕農家,父親人稱麵湯先生。麵湯先生飲食節儉,他的名言是,三碗麵湯頂一碗拌湯,三碗稀的頂一碗稠的。所以,他家多是喝稀的,尤其是平常日子,連稠點158的麵也見不上。這樣窮酸氣了幾十年,居然買了田地,蓋了新房。麵湯先生也才因此得名,從小喝麵湯長大的女兒,豈有不窮酸氣的道理?
習慣的力量是可怕的。我在品味校長吃派飯的故事時,時常一個人發笑。我可笑現在,也可笑以前。我想到這麼一則笑話,說是有個人以小氣而揚名,有人慕名來拜師。來者手提一條紙剪的魚,算是送禮。到家時不巧師傅外出,其子應酬接待。居然指著牆上的椅子請坐,指著畫中的茶水請喝,還用手比劃出個燒餅請吃。此人未見師傅也眼界大開,滿意而歸。卻說師傅回家,孩子興衝衝給父親彙報,想討得幾聲誇獎,孰料,未待說完,就挨了一記耳光:“敗家子,燒餅不能比小些!”由這個笑話我想到那位主婦,其酸氣慣了,出手也就難以大方,校長不應見怪。
應該見怪的則是晉武帝。雖然亡國之君是晉湣帝,但是,晉武帝的奢靡和後來的亡國不無關係。晉武帝時期朝政腐敗,揮金如土。鬥富成了西晉貴族中的風氣。太尉何曾一天三頓飯花1萬錢,他兒子一天飯花2萬錢,而尚書任愷一頓飯就花l萬錢,更有石愷用米漿或者麥糖水刷鍋洗碗。倘若這些財糧節省下來,供晉湣帝和他的臣民食用,西晉豈有因無糧而亡的道理?
麵湯先生是否明白西晉存亡的史實?不得而知。但是,他的節儉卻是應該稱道的。可惜此一時,彼一時,他的節儉卻導致了家業的敗落。一場朝代的更替中,他的房產田地成為眾人手中的財富。麵湯先生為此鬱悶而死,在土地下去永久懷戀他的家業。
死了,死了!然而,了卻和腐爛的僅僅是體膚,麵湯先生的遺風並不容易亡故,仍然倔倔地存留和延續,他的女兒,成為校長眼中的窮酸氣,不正是這種延續的生動體現?
勺吃飯的問題在我麵前越來越複雜。小到凡人性命,大到江山社稷;俗到填充饑腸,雅到精神氣節,無不和吃飯有著密切關係。越想擺脫這種複雜,複雜的世事就如同雲霧一樣,越是難以掙脫。我的腦海中又閃現出一件往事。
159也就在那個饑餓的年頭,我的一位鄰居嬸子死了男人。男人是當家的。死了當家人,家裏頓時亂了套。當下最大的難題是無米下鍋。祖母醃的一小甕酸菜和她家夥著吃了,也維持不了幾日。她家和我玩耍的男猴女狗都是菜色麵孔。後來,卻滋潤了。滋潤得村裏人無不眼熱。
眼熱漸漸變為閑言碎語,說我那位鄰嬸交了個跛子。跛子是大隊的保管。保管是管庫房的,庫房裏有大隊的糧食。糧食雖然不多,卻比晉湣帝的太倉還強些,當然還是夠滋潤一家的。鄰嬸交了跛子的事,很快被印證了。
因為,沒過多時,他們就過到了一起,成了一家人。跛子動沒動庫裏的糧食,是後來才印證的。跛子成了四不清幹部,被圈到孤廟裏交待問題。有一天,大隊開會,是鬥爭跛子,顯然跛子已交待了偷糧的事情。日子過了好久,生動的細節我無法記起,隻隱約覺得主持會議的那頭曾這樣數落跛子:推開庫房門,裏頭有個賊。
有心拿繩綁,還是個共產黨!
眾人哄然大笑。那幹部卻繃著臉收拾,笑什麼?光彩的!眾人慌忙閉了嘴。那幹部因為這話受了懲罰,這是後來的事了,說是公開謾罵偉大的黨。我卻從這話中悟出了庫中糧食的去路。
文章前麵談到分糧時有個原則,是先國家,後集體,再個人。集體部分不能算是太小的數,就鄰嬸那麼個窟窿當然裝不下這麼多,更多的還是吃了大鍋飯。大鍋飯不是隨便啥時都吃,隻有農忙會戰才讓眾人吃,可這擾害就大著哩!
夏收秋播往往是龍口奪食的關鍵季節。這時節人馬全出動,緊趕緊也還怕誤了光陰。可有些人家無糧下鍋,填不飽肚子,沒有氣力下地。隊長在160嚐到人手不足的滋味後,變得精明了,留下糧在這咬牙關頭開大鍋飯。大鍋飯一煮,生產隊長口中的哨子憑添了好大的活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螞螞蟲上會似的,全來了!
臨時搭鍋,家具都是借的,難以做出什麼好花樣。這正符合村上流行的說法:“豬多沒好食,人多沒好飯。”為了做飯方便,一般多是炸油卷,煮燴菜。油卷其實就是城裏人叫的油餅,現今人們並不喜歡那油膩膩的吃食,而在那客人將死麵卷吃出美味的年代,那油卷就具有非凡的誘惑力。不必高談闊論,務實點說,我們兒時玩耍,少不了吵架打鬧。若要一方威脅對方,你敢打我,打破窟窿給我炸油卷!對方會馬上手軟。試想,這油卷有多大震懾力?因為平常人家是炸不起的。
大鍋飯吃油卷,沒個限製,管飽。那時,我正當年,可是胃口有限,頂多隻能吃3個,而吃得最多的人卻可以吃到8個。那油卷不小,三個足有一斤。吃8個該有多大的胃口,難以想象。果然,有人吃飽後彎不下腰了,也直不起腰,老老實實躺在河邊的草窩裏睡覺。此人是鹹鹽公公。鹹鹽是這位老公公的外號,這外號和運動有關。大概就是批鬥跛子的那回,此公光著脊梁,大聲說,好大的害貨(老鼠),害得我一年勞動,連鹹鹽也吃不上!從此,鹹鹽成了他的專用名稱。
起初,隊長見鹹鹽公公躺倒了,還逗趣,說,有回坐席出來,前麵的人帽子被風刮掉了,彎不下腰,沒法拾。就叫後麵那位幫助,哪知後麵那位隻搖手不說話,哈哈,原來口裏滿得咽不下去。眾人聽了大笑一場。笑畢有人看鹹鹽公公,卻翻了白眼,斷了氣。往醫院送,遲了。鹹鹽公公就這麼死了,好在死也沒有當餓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