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自序我是一個不幸者,然而,我又是一個幸運兒。

我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父親是一位啟蒙先生,教了一輩子的書。母親是附近一個沒落的破產地主家唯一的女兒,她是一位賢惠善良、知書達理的女性。母親在她三十三歲時就丟下我們兄妹四人與世長辭了!母親的過早謝世,給我們一家人帶來了巨大的不幸和痛苦。

在念完了初中後,我回鄉後當了民辦老師。後來在我老師的關懷下,我在農村民辦小學一邊教書,一邊自學完了高中除外語以外所有的課程。由於家庭經濟條件差,我沒能參加升學考試,後來在我父親的幫助下參加了函授學習,通過結業考試,我拿到了省師範學院的數學係專科結業文憑。

我沒有固定的職業,也沒有固定的收入。當過民辦教師,煉過鋼鐵,開過車,做過會計,做過木工,也當過手工業社的主任,可謂是人生百味我都嚐了個夠,生活就在這樣的曲折而又艱辛中過了一年又一年。

我生有五子一女。當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以後,我的妻子就默默地奉獻著她的全部精力。在培養子女方麵,她與我同心協力從無怨言;對我的父母,她孝敬有加。在此,我要感謝上蒼給了我這樣一位好妻子,我祝願她健康長壽!

-2-我們的子女都很爭氣。在那“半載不知魚肉味”的日子裏都能頑強地求學,我們從孩子們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本書創作始於1989年,以後我無論走到哪裏,書稿都是隨身帶著,隻要安頓下來,我就開始寫作。其中曾三次易稿,最後於2004年春節在上海完成初稿。

由於我的文化水平較低,字寫得太草很難認,有時侯甚至自己都認不出來,因此我不敢將稿子直接送出版社審閱,我想等我擁有一台自己的電腦後慢慢打出來再拿給出版社,這樣編輯起來也輕鬆多了。

2007年,我的三兒子王建寶和兒媳婦吳金芳給我買了一台聯想筆記本電腦,還配備了漢王筆,這樣我可以用手直接書寫,方便極了。

在此,我要感謝我的兒子和兒媳,他們省吃儉用為我圓了一回出書夢。

我覺得自己雖然經曆了那麼多坎坷,但我是一位很幸運的老人。

我的這本書能得以麵世,可以說我的一家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支持我,特別是我的妻子,在我寫書稿的十幾年的時間裏,我基本上什麼事情也沒有做,家中的一切大小事情都是她一人扛著。我太對不起她了!我想我的書能與廣大讀者見麵也算是對她的一種慰謝吧。

我的水平有限,這樣一部處女作呈現在廣大讀者麵前,我真感到十分慚愧,然而我已經盡力了。

作者2014年春-3-第一章楊鼎盛的心願1

“開戰囉!開戰囉!”“嗬!嗬!嗬!嗬!”一大早,白雲河邊就響起了孩子們清脆嘹亮的童聲。孩子們向往已久的冬季來臨了。

白雲河是條無名的小河,它全長還不到十公裏,隻有在鄉村的地圖上才能見到它。多少年來,它靜靜地流淌著,從未間斷。冬天它的水很淺,放牛娃們光著腳可以涉水過河,要是在枯水季節,最窄的地方大人們可以一躍而過。

這個季節,孩子們是最快樂的。楊河、洪坪兩個村的放牛娃們經常在一塊兒互相竄來竄去做著各種遊戲,玩得最多的是打娃娃仗。他們互相扮演著“交戰”雙方的角色,勝敗方的角色也相互轉換,有時還有“傷亡”。他們雖然都穿著打滿各種顏色補丁的衣服,可他們的臉上卻有著最天真爛漫的笑容。每逢冬天枯水季節,楊河村與洪坪村-4-的孩子們可以盡情地在白雲河兩岸的草地上一邊放牛一邊玩耍。這時候,地裏的莊稼收割了,禾茬像鞋刷,腳踩上去有點彈性,而兩邊的草地就不一樣了,草還沒有完全枯萎,密密厚厚的在地上鋪了一層,人踩上去像是踩在地毯上,柔柔的很舒服。牛們則都很規矩地在各自的地盤上慢悠悠地吃著半鮮半枯的草。

這一大片原野,就是孩子們的歡樂園。他們在這裏盡情喊叫著,手裏拿著一些樹枝、土塊,跑著、跳著、追逐著、撕打著。玩熱了,把破棉襖隨便往草地上一甩,頭上臉上出汗了,胡亂用髒兮兮的小手一抹,就成了大花臉。到了太陽快要下山的時侯,這些衣著破爛的孩子們也玩夠了,玩累了,牛們也吃得肚皮脹鼓鼓的,隨著一聲口哨響,孩子們撿起衣服,爬上了自家的牛背,口裏唱著那些無名的兒歌,興高采烈地往村裏走去。

在這十幾個放牛娃的最後麵,有一個穿著泥黃色土布衣服的男孩,騎在一條大黃牛的背上。他一手拿著牛鞭,一手拉著牛繩,腰杆挺得直直的,昂著頭,兩眼緊緊地盯著前方。這孩子看上去還不到十歲,細小的身材,一雙大眼晴顯得非常機靈,牙齒雪白,嘴唇有點倔強地上翹,篷亂的頭發任風吹著。

這個孩子是白雲河東岸楊河村楊先生的長子楊世達,是這些放牛娃中年紀最小的一個,也是孩子們中間唯一識得些字的人。

楊世達的父親楊鼎盛是這一帶遠近有名的啟蒙先生。他自二十歲那年從鄉學畢業以後就一直從事啟蒙教學工作。每年正月元宵節後,附近一些村的族長們幾乎都要到他家裏去請他到本村來教書。然而他-5-教得最多的地方是陳家村。陳家村是楊世達的外婆家,他們一家三口就長年累月地住在陳家。楊世達的童年生活基本上是在外婆家度過的。

每年散了熱學(暑假)或是散了冬學(寒假),楊先生一家人總要回到楊河村去住上一段時間,幫助家裏幹點農活。這時侯楊世達最高興的就是同本村的放牛娃們一起去放牛。

這天他們又與洪坪村的小夥伴們打了一“仗”。楊河村的孩子們又打勝了,還抓了兩個“俘虜”來。後來這兩個“俘虜”都被第三方保了回去。每年冬季的枯水季節,白雲河兩岸的“戰事”幾乎從未間斷過。

“媽!媽!”離家門口還有好多路,楊世達就在牛背上大聲地喊著。

到了自家的門口,他在牛欄裏拴好了牛,然後興衝衝地跑到媽媽跟前說:“媽,今天我們楊河人又打了一個大勝仗,還抓了洪坪村兩個人來了。”楊世達一邊說一邊用手做著打槍的樣子,小手指頭差點碰到他媽的臉上去了。

楊世達的媽媽叫陳豔,三十上下年紀。嘴唇有點向上翹,臉色紅潤,是一位健康的女性。她穿著一身老棉布衣裳,一條青色棉布褲子,腳下是自己做的暖鞋,一雙大腳惹人注意。她在那裏用毛筆寫著什麼東西,聽到兒子的叫喊聲,她站起身來放下手中的毛筆走下座位,伸開雙手高興地抱起了放牛歸來的兒子親了又親。他們母子樂了一陣之-6-後,陳豔放下兒子很嚴肅地對兒子說:“達子,你的功夫今天練得怎麼樣啊?”“早上在家的院子裏練了一會兒。”達子回答。

“等會你還得練一次,功夫是要經常練的,古人說‘字要寫,拳要打’就是這個道理。不過我們練功的目的是防身健體,這一點你千萬要記住,切記千萬不可輕易傷人!”陳豔幾乎每一次教兒子練功前都要這樣嚴肅而又認真地對兒子重複一遍這樣的話。

楊先生是一個教書匠,他的父親是白雲河附近方圓幾十裏有名的“反手棍”,且老人的跌打外科在附近也小有名氣。楊先生自幼隨父練了一些基本功夫,可以說是集文、武、醫於一身,雖說他練的都是一些無門無派的散手功夫,可他的功底子還是可以的。

楊世達稍曉世事以後,楊先生夫婦就教他習文、練武,這些功夫練起來不受什麼套路的限製,可基本動作要領還是有的。陳豔的九節鞭是受名師指點的,她能在黑燈瞎火中準確地用鞭子打滅一個一個香火頭。

達子家住的是一幢才做了幾年的新五柱屋,是他出世那年他父親親手建造的,也快有十年了。牆是土坯子磚砌的,裏麵除了幾塊板壁和一些破舊的桌椅板凳之類的普通家具,什麼也沒有了。達子經常在院子裏一角的一塊青石板上練功,他練功的時候兩腿往下一蹲,兩手朝前伸直,手背朝上,十指平伸,眼望前方,作著深呼吸,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這時,陳豔總是坐在大門口一邊看書一邊看著這個練功的小男-7-孩,有時還要指點幾下,幾乎天天都是這樣。她雖然出身於一個沒落的地主家庭,但她身上根本就找不出半點富家小姐的影子。她和楊先生結婚以後一直過著和普通農村人一樣的生活。

陳家是一個古老的小村莊。解放前隻有五六十戶人家,住著陳、黃兩大姓氏,由於陳姓人口較多所以這裏就叫陳家村。村裏人幾乎都是以種田為業,隻有一個叫“土子坯”的人在家裏開了一個小小的糕點作坊。這作坊雖然不大,可卻是村裏所有的孩子們向往的地方。因為那裏有好吃的糕點、果子等。楊世達在陳家時是這家小作坊的常客。

楊世達的外公陳振南是一個殺豬的屠戶。他生得人高馬大,一頭三百斤重的豬,他一個人就可以宰殺。他的妻子是一個盲人,替他生了幾個兒女,可不幸除了陳豔外都夭折了。陳豔是他們唯一的命根子,他們家人口少,產業多,老夫婦倆視女兒為掌上明珠,好的給她吃,貴的給她穿,供她上學,還專門請了一位高手為她傳授武功。後來瞎子女人死了,陳豔又出了嫁,家裏就隻有他一個老人了。

老人對外孫自然是疼愛有加。陳振南的家與土子坯的家互為鄰居。土子坯是認識這位小顧客的。每當一個月下來,土子坯就拿著賬本找陳振南結賬。楊世達吃的糕點與土子坯家吃的肉賬相抵,長短互相找清,下個月又重新開始。

21949年正月。

剛過元宵節,人們開始做新一年的打算-8-楊河村的手藝人在正月初六、初八就開始到人家裏去做工了,也有些特別早的大年初四就開了張。他們都想圖個吉利,大年初四意味著四季平安,四季發財。每年正月開工這一天,師傅們都要在家裏放一封爆竹,以示吉慶;就是在自己的工具上貼些紅紙條,習慣上叫披紅掛彩;有的還請人在那些紅紙條上寫上字。不過大多數人沒有寫字,因為這些手藝人幾乎沒有識得字的,他們的工賬都是用柴炭在自家的牆壁上畫圈圈記的;至於東家的名字,他們就用隻有自己才認得的符號來記了。

正月十六日,楊先生家裏來了好幾個客人。他們都是附近一些村子的族長們,有幾個與楊先生還沾親帶故。他們今天不約而同來此,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請楊先生到他們村裏去教書,或是將自己的子女送到楊先生跟前來念書。

陳豔忙裏忙外。家裏來了那麼多客人,都是來請先生的,又是附近的一些頭麵人物,不能怠慢。

堂前的交談在十分客氣的氛圍中進行。

“敬民兄,你的心意我楊某人領了,在此我深表謝意!至於在下到寶宅去啟蒙,我楊某人今天是實難從命,還望見諒!”楊鼎盛從坐位上站起身來很恭敬地對徐敬民先生說。

“賢弟莫非有難言之處?但望賢弟不要見外,請一吐為快。為兄雖不才,將鼎力相助!”徐敬民先生很誠懇地對楊鼎盛說。

“不不不!敬民兄,愚弟想了很久,今年終於下了決心,不再出村去教書,我要在家裏辦學。”-9-“為什麼?”還沒等楊鼎盛說完,徐敬民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的話。

“事情也很簡單,本村尚有十幾個苦孩子,他們家都窮得叮當響,冬天打赤腳,夏天光屁股,他們家裏有時連飯都沒有吃,哪裏有錢念書?我決定白天教幾個學生,還有附近幾個村也有幾個學生過來念書,這樣湊湊攏也有十幾個學生。我就開一個日班,白天教這些小娃娃,晚上讓村裏一些放牛娃和那些年紀稍大一點的孩子都來上夜學。

上夜學的隻要他們自己願來,我分文錢不收,還貼摹本或是紙、筆、墨之類的東西。我想教他們識字,而且還要讓他們學會打算盤,這個主意我已與我娘和我的內人都商量過了,她們都表示讚成和支持。還望敬民兄和在座的各位理解與包涵!”楊鼎盛誠懇地對在座的客人們說。

楊鼎盛的一席話說得在座的人都有些感動,他們都向楊先生投來敬佩的目光。他們心裏在說:“好你個楊鼎盛,你這樣做,那你一家人隻好去喝西北風了!”徐敬民理解楊鼎盛的心情,也深知他的良苦用心。他聽了楊先生的陳述之後,慢慢地站起身來,在堂前踱著步子,一邊聽大家的議論,一邊考慮楊先生剛才說過的話。

堂前沒有人說話,整個大堂都顯得很安靜。徐敬民轉過臉來對在座的各位先生說:“諸位,你們都聽到楊老弟說的話嗎?我認為他的選擇不但是對的,而且還非常難能可貴呀。我看我們大家也就不要再難為他了,啊!”-10-徐敬民短短的幾句話就替楊先生解了圍。

徐敬民四十剛出頭的年紀,是附近方圓幾十裏有名望的開明紳士,他是徐家村人,離楊河村也隻有近一公裏的路程。1948年冬,徐敬民曾保護過一位做地下工作的革命幹部,解放後人民政府對他及其家人實施了保護政策。

今天,楊先生正式接受了幾個窮親戚的孩子到他這裏來念書,這些孩子來這裏念書幾乎全是免費的。

午飯後,大家還聊了好長一段時間,到太陽快要下山的時侯他們才各自回去。

3轉眼就到了正月二十日。

這天,楊世達一家人除了小妹靜珠以外,所有的人都起了一個大早。楊世達拿著掃帚將堂前打掃得幹幹淨淨,陳豔將香幾抹得一塵不染,楊先生將八仙桌移到香幾前麵的正中央擺好。

楊先生休息了一會後,拿來紅紙裁好,找來毛筆、硯池、香墨等用品。他磨好墨,就在紅紙上寫字。他在紅紙的正中寫上“誠奉孔夫子聖人之神位”,在兩邊寫上小些的字“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

寫好之後,他又拿來梯子將孔聖人的神位貼在東邊的位置上。他走下樓梯,站在地上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生怕將孔聖人的神位貼歪了。

-11-早飯過後,太陽也爬得老高,好幾個孩子陸續來了,他們的後麵還跟了幾個中年男子,這是他們的家長。雖說是新春正月,但他們個個都衣衫破舊,有的還光著腳板。這些家長每個人的肩上都馱著一張舊桌子,各種造形的都有,馬鞍桌、一字桌、小長條桌等等,還有幾張是用幾塊舊木板釘起來的。

不大一會兒工夫,本村的十幾個孩子都到齊了。臨近中午,外村楊先生的幾個親友也用土車推了桌子、凳子,帶著孩子來了。

楊世達坐在靠東邊的一張半新舊的馬鞍桌上。他與楊先生既是父子又是師生。楊先生授課對所有孩子都是一樣的,並沒有偏愛。隻是楊世達的課程比別的孩子多了一個內容,他開始念醫書。這些醫書念起來真不順口,比那些“之、乎、者、也”要難得多。盡管醫書難念難懂可還得艱難地念下去,為他以後打算行醫打下基礎。

楊先生教學忙不過來,楊世達的功夫隻得靠陳豔來指導。

經過一個冬學的練功,楊世達的基本功在媽媽的精心指點下有了新的進展,他開始向媽媽學習九節鞭。可無論陳豔怎麼講解、示範,他始終不得要領。看來他不是練這門功夫的料,沒辦法,媽媽隻好給他傳授一些強身健體的基本硬功。

這個學期楊先生共收了包括自己的兒子楊世達在內二十一個學生,其中隻有十四個學生每人每年交兩擔穀給楊先生做學俸。楊先生一家六口人,上有七十多歲的老母親,還有一個寡居的二嫂,他們就靠這麼一點點學俸過日子。雖說陳豔妯娌倆還經營幾塊湖田荒地,收種季節還得請幾個短工來幫忙,一年下來也收不了多少東西。楊先生-12-一家人的生活是非常的清苦。

今天是正月二十一日,孩子們吃了早飯就到學堂裏來了。人到齊了,楊先生叫他們都到孔聖人的神位前叩拜。

一些去年的老生念著去年的老舊書,一些今年入學的新生,楊先生就發給他們一人一本用毛邊紙釘起來的描紅摹本。楊先生還為幾個特別貧困的孩子發了毛筆、硯台和墨,接著就教他們描紅寫毛筆字。

有幾個比較小一點的學生,楊先生就手把手地教他們描紅。

楊世達仍然是念他的“藥性賦”。

夜學也開學了。入學的學生共有十二個人,這些學生年齡都偏′大,他們中間小的有十五六歲,大的都快二十歲了。他們都是本村年輕的伢子,有的還是家中的主要勞動力。這些大孩子從小就跟著自己的父母放牛、打柴、種地,一年忙到頭,卻常常連自已的肚子都填不飽,哪裏還有錢來念書呀。

這些孩子們聽說楊先生今年不出門去教書,而是留在家裏教蒙學,連徐敬民都請不動他,心裏都在暗暗地高興。後來又聽到楊先生對他們的父母說要叫他們都來上夜學,除了他們自己用的筆墨、紙張、燈油之外,先生不收他們一分錢的學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