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42一晃眼進入六月,秧苗長得更高更綠了。大人們又忙活起來。每天,他們戴上鬥笠,挽起褲腳,排成排下到秧田裏薅秧了。薅秧一要鬆泥土,二要除雜草,是水稻抽穗之前一個提高產量的有效辦法。時不時,我們都會聽到薅秧歌從山梁的這邊飄到山梁的那邊,傳得老遠。

一般是女的先唱:風兒陣陣吻綠秧,路對路來行對行。

彩蝶雙飛花心上,情哥情妹薅秧忙。

手杵竹棍腳套箍,腳伸腳縮喜洋洋。

女的剛一停,男的就跟上:白鷺紛飛藍天上,鴛鴦戲水在蓮塘。

妹妹好似蓮一朵,蓮子沒熟哥先嚐。

秧苗薅得左右晃,雜草稗子一掃光。

男的唱完,大夥齊唱:六月天氣熱似火,眾人薅秧樂嗬嗬。

43薅秧要唱薅秧歌,越唱心裏越快活!

我們薅秧不歇腳,汗水澆開花萬朵。

高亢、婉轉的薅秧歌如仙樂一般紮進了我們的靈魂,催熟了沉甸甸的稻子,讓我們的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

抽過水的封溝堰經過幾次大雨,空癟的腹腔又鼓脹起來了。

這個時候,封溝堰又成為我們天然的遊泳池。對我們這些娃兒來說,這是一個逞強好勝的泳技比賽場。

封溝堰水深,尤其經過一個冬天的洗禮,往日的黃湯變得碧綠碧綠的,綠得讓人有些害怕。站在岸邊的巨石上看去,成群結隊的魚兒黑壓壓的,一群跟著一群在墨綠色的水裏自由自在地暢遊。這寬闊、純淨的水體,好像就是它們的田徑場。我仿佛成為一個檢閱部隊的將軍,向遊過的部隊忙不停地行著注目禮。我想起“過江之鯽”這個成語來,眼前的景致就是最生動、最權威的解釋了。

我的泳技並不是在封溝堰學會的,而是在茅坪梁上一個不大的山灣塘練會的。到封溝堰遊泳,我還沒那個膽量。看到比我大的娃兒,天天在封溝堰裏如遊魚一樣漂來蕩去,我就不服氣,心裏癢癢的,但又沒有辦法。所以,我先在山灣塘裏盡情地折騰。沒有教練,沒有教材,嗆了無數口水,我終於學會了狗刨式的泳技。後來,我又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仰泳,躺在水麵上,一躺就是半小時。

44本領練到家了,我也可以到封溝堰一展身手了。當我脫了衣服,第一次麵對封溝堰的碧水時,心裏還是有些發怵。不知是誰在背後使勁一推,我就掉進了封溝堰清澈的水中,與封溝堰來了一次親密接觸。心裏雖然一驚,但畢竟已有了過硬的遊泳技術,幾下撲騰,我就在不遠的地方鑽出了水麵。

從此以後,我就成了封溝堰的常客。尤其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們幾乎每天要去一次。在我的率先示範下,兩個弟弟也跟來湊熱鬧。跳水、打水仗、鑽禯兒頭、看哪個遊得快……熱鬧的時候,不僅是我們這些娃兒,大人們收工後也要來舒服一下。夕陽下的封溝堰,就像鍍了一層金,滿堰都是波光粼粼的水花。

母親總是擔心我們的安全,隻要她在家,就不會允許我們到封溝堰去遊泳。但我們總是想方設法躲過她的監視。不知母親施展了什麼法術,往日與我們同在一條戰壕裏的姐姐和妹妹,卻成了她的“幫凶”,隻要我們跑出去一會兒,她們就會懷疑我們是不是又跑到封溝堰去了。為此,我曾使用過調虎離山計,把我們三個兄弟分成兩隊,一隊負責吸引她們的注意力,一隊偷偷去遊泳。結果無一例外都被她們發現了。

被發現了就要挨打。一次,母親拿著薅秧棍,高高地舉起來,正要打我們。我卻一溜煙似的往封溝堰跑。母親見我跑了,立刻放下兩個弟弟,從後麵追了上來。我知道薅秧棍的厲害,邊跑邊脫衣服和褲兒。我跑到封溝堰邊,沒有一絲猶豫,撲通一下就跳進了碧水裏,遊到棍子打不到的地方。

母親氣得在岸上直跺腳,但她又拿我沒有辦法,隻好站在岸邊盯緊我,生怕出啥子意外。我遊累了不想再遊的時候,就從母親的對岸上了岸。這時,她才歎了一口氣,離開了封溝堰。當然,回家後,等待我的將是一次更為嚴厲的斥責和飽打,但我至少又多遊了一次封溝堰。

47不知挨了多少次打,我還是割舍不下封溝堰那潭勾人魂魄、讓人爽心的碧水,忘不了那遊魚般愜意的日子。

其實,讓我們魂牽夢繞、歡欣鼓舞的,除了在封溝堰遊泳外,莫過於礯魚了。

雨水少的年份,抽過水的封溝堰就見了底。往日那些自由自在的魚兒,全都集中在堰底很淺的泥水裏。這是我們礯魚的好時機。

沒有誰號召,全隊的大人小娃兒拿上木腳盆、臉盆、爛了底的背篼,一個跟著一個就往封溝堰趕。一到水邊,就看見平常很小的魚兒忽然變大了,一張張大嘴不時冒出水麵換氣,一張一合的,猶如學校歌詠比賽時同學們使勁唱歌的一個個圓圓的紅嘴巴。

顧不了許多,我們就跳到泥水裏,對著魚嘴巴去捉魚。剛一伸手,魚兒好像提前得到了消息,馬上就溜走了。好不容易抓住一條,那魚兒卻像拚了老命,一下就逃走了。水裏的那些魚,渾身光滑無比,勁兒也特別大,好不容易按住這個,又跑了那個,弄得我們全身都是泥水。實在捉不到,大人們就拿起爛了底的背篼,瞄準水裏的魚嘴巴,眼疾手快地礯下去,穩穩當當地把一條條大魚礯到背篼裏,然後不慌不忙地用雙手把魚兒逮出來。每逮住一條魚,我們就像得勝的獵手,幸福和榮光在臉上綻開了花。

男人們忙著礯魚逮魚,女人們自覺地守護著裝了魚的木腳盆和竹簍,生怕好不容易逮到的魚又跑了,或者被其他人順手牽羊了。

我們可不管那些,站在泥水裏忙著礯魚逮魚,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不知不覺,半天工夫就過去了,竹簍裏、木腳盆裏裝滿了大大小小的草魚、鯉魚和鯽魚。

48魚逮得差不多了,太陽也快落山了。生產隊的隊長和會計準時來到現場,按照每家每戶人口的多少,開始分魚。這時的我,被鼎沸的分魚聲淹沒了,悄無聲息地隱退到封溝堰邊的大石頭上。隻有母親叫我搬魚時,我才與幾姊妹一道,把分給我們家的魚拿回家去。

封溝堰大壩靠近茅坪梁一邊的山邊上,有一塊麵積不小的光滑平整的石壩子。這塊石壩子,是修建封溝堰時,取土築壩而暴露出來的。這塊石壩子便成了我們茅坪梁上幾家人不需花錢整修的曬場。

分田到戶後,曬壩也有了主人。分田到戶之前,這塊石壩子就被我們幾家人提前開發利用了。茅坪梁上不缺土地,缺的是勞力。每年秋冬季節,紅苕、蘿卜都會獲得大豐收。堆成小山似的紅苕、蘿卜,僅靠大家吃,一時半會兒是吃不完的,爛在地裏又可惜了。勤勞、聰明的當家婦女們就創造性地開發出了苕甲子、蘿卜卷。這些苕甲子、蘿卜卷是我們每年冬季缺食時的救命糧,也是度過第二年春荒的秘密武器。

所謂苕甲子,其實是紅苕的另外一種形態。其製作過程比較簡單,一般是先把紅苕用清水洗幹淨,然後在案板上切成片狀或條狀,再放到曬壩裏自然曬幹,最後收集儲存起來。蘿卜卷也是一樣,隻不過切成片的是蘿卜。蘿卜卷不占曬場,隻需用細細的竹篾穿起來,掛到樹上,太陽曬幹即成。

從洗紅苕、蘿卜開始,到收獲高質量的苕甲子、蘿卜卷,流程很簡單,但過程很漫長,花費的人力也比較多。曬苕甲子、蘿49卜卷,最喜歡大太陽。如果運氣好,隻需幾個晴天,就可大功告成。

然而,天公總是在跟人捉迷藏。早上,明明看見太陽紅彤彤的,以為遇到好天氣,一家人忙著洗紅苕、蘿卜,等把苕甲子、蘿卜片切好了,背出去晾曬時,太陽就躲進了雲層。這還算是好的呢!最壞的是一場大雨劈頭蓋臉地砸下來,或頭幾天還是大太陽,眼看就要收獲歸倉了,又下起了連綿的細雨。雨一下,苕甲子、蘿卜卷就要生黴了。一旦生了黴,所有的努力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

因此,碰到接連幾天火紅的大太陽,是山民們的福氣。這個時候,大家就會爭先恐後地曬苕甲子和蘿卜卷。此時,再寬大的曬場也不夠用了。

有次母親的行動晚了點,等她帶領我們把苕甲子切好時,梁上其他幾戶人家搶先把我們家的曬壩搶占了。我們費時費力,好不容易弄出來的苕甲子卻沒有地方可曬了。姐姐很不服氣,幾掃帚就把別人家的苕甲子掃開了,曬上了我們家的苕甲子。

這樣的舉動,自然被別人發現了。他們一家人擁上前來興師問罪。姐姐不怕事,說,哪個叫你們占了我們家的曬壩呢?他們說,你們不曬,還不許我們曬嗎?

為此,雙方爭執不下。對方要曬,姐姐不幹,雙方拉扯起來。聽見爭吵聲,我們一家人急忙跑了過來,一時間,雙方劍拔弩張。問清緣由,母親倒很大度,對姐姐說,娃兒呢,他們要曬就曬嘛,莫得啥!

我們都以為母親會為姐姐撐腰,沒想到一向要強的她咋表現得這麼軟弱?我們的眼裏都快噴出火來了。

這也太虧了!姐姐流下了委屈的淚水。

母親背起好不容易切好的苕甲子,說,鄉裏鄉親的,莫得50啥,我們另外找地方曬就是了。

母親把一背篼苕甲子背到封溝堰邊我們往日遊泳時表演跳水的巨石上,說,我們就在這兒曬。說著,她放下了沉重的背篼,拿起掃帚就掃起來,把那些碎石、泥土全都掃走了,曬上了我們家的苕甲子。

那天,母親的行為影響了我們的一生。成年以後,我們才明白了“吃虧是福”的道理。就是因為不在意吃虧,我們幾姊妹的人生才沒有那麼坎坷,還交到了許多真誠的朋友。

母親的這個舉動,啟發了我們生產隊的婆姨們,她們也學著母親,把茅坪梁上凡是裸露的石壩子,不管大小,都曬上了苕甲子。一片片苕甲子就像一朵朵嬌豔欲滴的花兒,讓往日了無聲息的石壩子變得親近可人了。

除了雨,霜也是苕甲子、蘿卜卷的大敵。我們那地方一年四季都有霧,尤其是秋冬季節的霧特別大,霜也很大。打了霜的苕甲子、蘿卜卷,很久都曬不幹。往往是晚上打了霜,第二天太陽還沒曬化,天就黑了,晚上又打霜了。如此一來,苕甲子和蘿卜卷就徹底報廢了。

苕甲子是我們這些娃兒的零食。苕甲子曬到哪裏就會把我們的魂魄勾到哪裏。一般我們躲貓貓或閑逛的時候,就會到曬場上抓幾片放進嘴裏。曬過太陽的苕甲子很有嚼勁,比紅苕香甜得多。有時下午放了學,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們回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打開裝有苕甲子的櫃子,不聲不響地抓出幾片,放到衣兜裏慢慢吃。

母親很會持家,煮稀飯的時候,不是加綠豆、紅豆,就是放苕甲子。這樣既變換了花樣,又節省了本就有限的大米。苕甲子煮出來的稀飯,既香,也有嚼勁,與紅苕煮的稀飯相比,仿佛更勝一籌。

51曬幹了的蘿卜卷,是做燉菜的好材料。每年冬天,宰殺的年豬做成臘肉後,母親就用蘿卜卷燉臘肉。一般半個月左右,我們就嚷著鬧著打一回“牙祭”。

每次臘肉還沒燉熟,我們幾個娃兒就圍著鍋台轉了,平常跑得不見影的腳板兒,就像被牢牢地粘在了廚房裏。當臘肉燉得差不多了,母親就會揭開鍋蓋,從滾燙的冒著熱氣的鐵鍋裏夾出幾個蘿卜卷,讓我們解饞。

蘿卜卷燉臘肉的香氣在廚房裏彌漫開來,飄出了房頂,飄向了田野。有時也會引來一些過路客。那時,我們幾姊妹最討厭這些不期而遇的人了,但父母親依然熱情地招待他們。看到這些人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們盼望已久的蘿卜卷燉臘肉,我們幾姊妹內心的焦躁和激憤,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唯有相互打架,弄得哭天喊地,氣氛緊張,好早一點把他們攆走。

我那時覺得,我們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刻,莫過於慢慢地美美地吃著蘿卜卷燉臘肉。那大片大片黃澄澄、油亮亮的臘肉,是多麼誘人心魄啊。

臘肉吃完了,父親就會到公社的屠宰場,請求給我們家留一副豬大腸,買回家用蘿卜卷繼續燉著吃,以改善我們一家人的生活。但豬大腸燉蘿卜卷怎麼能跟蘿卜卷燉臘肉相比呢?

蘿卜卷燉臘肉的香氣,就這樣留在了我的心裏,一直香到現在。

有了封溝堰的滋養,茅坪梁、薑家包上的土地逐漸豐腴起來。這些豐腴的土地,不僅填飽了人們的肚子,還讓人們的臉上52出現了久違的喜色。封溝堰成了我們全隊人的救命堰和幸福堰。

隨著土地的不斷開墾和種植,薑家包與茅坪梁上的山坡和草坪大幅縮小了,往日我們的放牛場變得七零八落的,沒有一塊像樣的地方。牛兒搖著尾巴,自由自在地啃食青草、撒歡鬥氣的景象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這可苦了我們這些放牛娃兒。

牛是農民的心肝兒,耕田、耙地、碾米、磨麵全靠牛。沒有牛,就沒有農民的美好生活。因此,養牛不僅是農民生活的一部分,還是發展生產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環。

我們家養過兩頭黃牛,一頭水牛。兩頭黃牛,一頭是小牛兒,一頭是大牛兒,但我始終無法割舍對小黃牛深深的眷念。

我成為一個放牛娃兒,應該剛滿六歲不久。那時,生產隊安排我們家養了一頭黃牛。養牛是要計算工分的。黃牛牽進我們家的時候,還是一頭小牛兒。每天早上和傍晚,我都要牽著牛兒,到茅坪梁上的山坡和草坪上去吃草。那是我和牛兒的快樂時光,也是我們一群放牛娃兒的幸福時刻。

把牛兒牽到草坪上,再將牛繩盤到兩隻牛角上,牛兒就會自己吃草。草滿山坡都是,什麼豆漿草、絲茅草、豬鼻孔、地瓜藤、蒲公英、灰灰菜,還有許多不知名的草,就像鋪了一層綠意盎然、高低起伏的絨毯。一群黃牛、水牛在草坪上,埋頭尋找各自的美食。尾巴左一下右一下逍遙地搖著,就像一個個不知疲倦的鍾擺,驅趕著幾隻不知趣的蚊子。

牛兒享受著美味,我們一群放牛娃兒,不是躲在樹蔭下擺新鮮事,就是坐在山坡上的石頭上走軍棋,根本就不擔心牛兒吃不飽,或牛兒逃跑了之類的煩心事。牛兒們能和平共處,放牛娃兒卻不一定。為了一盤棋的輸贏或是幾句沒來由的閑話,常常爭得麵紅耳赤,但又不能相互說服。個別性子急的,邊說邊拉拉扯扯。有的嘴笨,心裏又急,說著說著,就說哭了。一群放牛娃兒53馬上唱起兒歌:又哭又笑,黃狗飆尿,雞公打鑼,鴨子吹號。

大家夥一邊唱著兒歌,一邊比畫著打鑼、吹號的樣子。滑稽的表演、誇張的表情,幾下就把帶有哭腔的放牛娃兒逗得破涕為笑了,大家又團結如一人了。有時,有過路的其他生產隊的小娃兒來湊熱鬧,我們一群放牛娃兒就學著大人改鋸的樣子,高唱兒歌:拉大鋸,扯大鋸,家婆門口有本戲,請了外孫來看戲,看個牛肉包子夾狗屁。

羞走了外來娃兒,個個自豪無比。如果遇見了滿臉麻子的許表叔,一群放牛娃兒又會放膽齊唱:麻子麻得很,參加打日本;日本投了降,麻子得表揚;表揚得的多,54麻子起窩窩;窩窩起得圓,麻子坐輪船;輪船一倒拐,麻子滾下海;海裏螃蟹多,夾得麻子光窩窩。

許表叔聽到放牛娃兒在戲謔他,就會一邊嘴裏罵著“小兔崽子們,看我怎麼收拾你們”,一邊小跑過來抓我們。我們就會撒開腳丫子四散跑開,一邊跑還一邊唱:麻子麻得很……許表叔年紀大了,咋跑得過我們?抓不到我們,氣得他的山羊胡子一翹一翹的。我們都在遠處哈哈大笑。

兒歌唱累了,我們就站在大石頭上,比賽屙尿,看誰屙得遠。

生產隊在茅坪梁開荒後,草坪和山坡的麵積減少了許多。後來,搞多種經營,又在本就不多的草坪上栽上了白蠟樹和藥梔子。我們再也不敢敞著放牛了,因為不論黃牛,還是水牛,都會吃田裏栽的水稻,地裏種的苞穀、紅苕和黃豆。誰家的牛吃了莊稼,可是犯了大錯誤,不僅家長要在會上挨批評,還會扣工分。

因此,我們隻能牽著牛鼻繩,在田埂上放牛了。

我在前頭走,牛兒跟在我屁股後麵,邊吃草邊向前移動。田地裏的莊稼比田埂上的草嫩多了,勾引著牛兒的魂魄。稍不注意,牛兒就會一扭脖子,頭一偏,舌頭長長的一卷,就偷吃了一57株鮮嫩多汁的禾苗。

一次,牛兒這個出其不意的舉動把我嚇壞了!我趕緊牽起牛兒就走,生怕被別人看見了。可往日乖巧的牛兒就像小夥遇到了美女,腳都挪不動了。我算真正領會到牛脾氣的厲害了,小黃牛拚了命似的,就要去吃莊稼。我趕忙舉起牛鼻繩又打又拉,想把這個不聽話的家夥趕走。可是,人勁哪有牛勁大呀,我急得大哭。好在母親就在不遠處挖地,聽見我的哭鬧,趕緊過來,把牛兒吆喝著牽走了。

牛兒一天天長大,吃得越來越多,我們放牛的時間就越來越長。每次放牛,我的精神便高度緊張,生怕牛兒又故技重施,偷吃莊稼。

上小學後,每天早晚放牛還是我的必修課,星期天更是如此。

後來,生產隊還在每條田埂上栽上了藥梔子,用鏟鋤把草皮鏟得溜光,看上去如同男人們用剃須刀修了麵。大人們無情地把我們牽著牛鼻繩放牛的僅有的一點地方也剝奪了。

為了讓牛兒吃飽,我們不得不離開了茅坪梁,把牛牽到封溝堰大壩下的深壑裏去。那兒還有一大片沒有開墾的亂石灘,上麵長滿了高高低低的灌木叢和野草。雖然離家遠了點,但地兒大了,牛兒自由了,我們也自由了。

一群放牛娃兒又可以在一起玩耍了。我們長大了些,看過電影《南征北戰》,學著電影裏解放軍叔叔的樣子打國民黨軍隊。

我們每人都用黃荊條子編織了一頂綠帽子,戴在腦殼上。綠綠的黃荊葉在山風中迎風起舞,我們就像真正的解放軍戰士一樣,站立、臥倒……一個個神清氣爽、鬥誌昂揚。

戰鬥打響了,我們開始衝鋒了,以馮二娃為首的國民黨軍隊根本就沒有什麼戰鬥力,幾下就被我們“活捉”了。馮二娃耷拉著腦袋,好像很委屈。我驕傲地問,咋個啦?不服氣?

58馮二娃倒是很有幽默感,“啪”的一個立正,向我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軍禮,說道:報告司令官,沒得褲兒穿,扯了三尺布,縫條叉叉褲。

哈哈……哈哈……一群放牛娃兒放肆的大笑感染了山神。我們的笑聲被她錄成了回音帶,不停地在深壑裏回放:哈哈……哈哈……日複一日,我跟黃牛成了最好的朋友。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小黃牛長成了大黃牛,膘肥體壯的樣子,就像一個精力旺盛的小夥子。到了學耕地的年紀,黃牛跟我們這些放牛娃兒一樣,總是不按常理辦事。為了讓它早點學會耕地,父親叫我拿著一把鮮嫩的紅苕藤,在前邊引誘它,讓牛兒一邊吃美味一邊拉犁頭。有了美味,黃牛老實了許多,耕了一天的地。

不曉得究竟是啥原因,學耕地的第二天早上,黃牛沒有走出牛圈,不吃也不喝,好像跟我們賭氣似的。我走進牛圈,看到往日裏牛氣十足的它居然趴在地上,兩眼無神,站都站不起來了。

我摸著牛兒的頭,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兒了。

父親說它生病了,請來了牛醫生。

牛醫生摸了摸牛肚子,看了看牛眼睛,說,有點兒發燒!莫得啥,打一針,吃一服中藥就好了。隻見他從帶來的棕色藥箱裏拿出一個粗大的針管,插上一根細細的鋼針,吸了一管無色的液體,朝著牛屁股一插,牛兒痛得肌肉一緊。牛醫生使勁一推針管後的推子,無色液體就注入了牛兒的身體。隨後,他又拿出一張59泥巴色的草紙,唰唰地寫開了。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處方就開好了。

拿著處方,父親一個勁地道謝!母親端上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荷包蛋,感謝牛醫生。等牛醫生離開了,父親就跑到鄉上的藥鋪抓了一大包中藥。回來後,熬了一大鐵鍋。

吃中藥,牛兒跟人一樣,也怕苦!父親卻不管牛兒怕不怕苦,在竹林裏砍了一根粗壯的慈竹,鋸下一頭帶有結巴的竹管,另一頭用刀削成帶尖的斜麵,把先前熬好涼得溫熱的黑色中藥湯裝到竹筒裏。然後,他就抱住了牛腦殼,並用一根竹筷子撬開牛嘴巴。我則把一竹筒又一竹筒的湯藥灌進了牛兒的大嘴裏。牛兒痛苦地眯著眼睛,咕嚕咕嚕地把我倒到它嘴裏的湯藥咽進胃裏去了。

太陽快落山了,牛兒站起來了。我對牛兒的擔心一掃而光了。

恢複了健康的牛兒,又要下地學耕田了。我卻心疼起它來:它還那麼小,能承受得起那麼重的活嗎?父親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既說牛又說人:“娃兒呢,牛不學不犁地,人不學不知事啊!”父親的話讓我似有所悟,我再也不在心裏嘀咕了。

我上小學不久,封溝堰周圍發生了兩件令人驚詫的轟動事件。

其一,是唐家的大女兒以風一般的速度訂婚了。訂婚的對象是我們大隊一位在內蒙古當兵的小夥子。

這個兵哥哥,我沒有多少印象。可能是他當兵離開老家前,我還是一個不曉世事的娃兒。他家跟我們那裏的許多家庭一樣,60祖祖輩輩都是農民,都太貧窮。他家沒有多餘的勞動力,他又是家裏的長子,能把他送到部隊去當兵,他的父母應該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之所以說唐家大女兒的訂婚是風一般的速度,是有原因的。

唐家的男主人先前在鄭州一個省級部門工作,後來為照顧家庭,主動申請調回我們縣裏。在我們那兒,除了老紅軍,唐家應該算是名門了。

唐家大女兒長得跟花兒一樣,惹得很多小夥子像蜜蜂一樣圍著她打轉兒。初中畢業,唐家大女兒沒有考上高一級的學校,回鄉務農了。當了農民的唐家大女兒,一心要嫁一個縣裏的國家幹部。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圍著她轉的小夥子,沒有一個進入她的法眼。在內蒙古的兵哥哥的父母托媒人前去探過口風,被她斷然拒絕了。有媒婆介紹了幾個我們公社供銷社、糧站、信用社、郵局裏吃商品糧的哥哥,她也沒有同意。

現在,唐家大女兒居然跟兵哥哥好上了,並且訂婚了,的確讓人有幾分意外。訂婚那天,我們大隊、生產隊裏德高望重的人都請去做了見證人,好像生怕全大隊的人不曉得似的。擺的席桌比一般人家結婚還多,場麵自然也很熱鬧。兵哥哥從內蒙古帶回了許多的煙酒和糖果,讓我們這些小娃兒也跟著沾光了,吃到了從未見過的大白兔奶糖和餅幹。

結婚的速度更像是打閃電戰。訂婚不到十天,唐家大女兒就跟兵哥哥領了結婚證。領了結婚證,她就遠走內蒙古,隨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