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扶著他的那位受了腿傷的戰士,用手緊緊地拉著他,不僅無濟於事,反而也被向下的拉力生生地帶下了山坡。就見兩個雪人越滾越快,直到滾向看不見的地方,留下兩道長長的雪痕。
其他戰士驚呆了,他們隻能悲傷地閉上眼睛,不忍目睹這場悲劇。
“嗚———”他們身後的一名傷員突然大哭起來,“我128們這樣行軍,純粹就是拖大家的後腿。同誌們,你們一定要堅持下去,一直活到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吧!”“不許這樣!”連長大聲製止道。
但是為時已晚,他已經推開身邊的戰士,主動滑下了山坡,打了幾個滾兒,摔進萬丈深淵裏。
攙扶他的戰士癱在地上,放聲痛哭道:“我的手已經僵了,抓不住東西了,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前麵的同誌,快走吧,還是別管我們了!”“同誌,你一定要挺住,一定要挺住!等我們來幫你!”連長大聲喊,“‘小白臉’,看看誰離他最近,能不能扶他一把?”“連長,除了心蘭,我們都在抬著擔架呀。”“小白臉”說,“心蘭自己,還得抓住我的衣服前進哪。”“那就把擔架全部抬過去,再回頭去接他。‘小黑臉’,加把勁兒了,早點兒走過去。”三副擔架,還有緊緊跟在“小白臉”身後的心蘭,終於走出了這道危險的雪坡,拐進了一個寬闊的地段。放下擔架,“小白臉”馬上掉頭回去。“千萬小心啊!”連長129吩咐說。
“小白臉”好不容易趕到那位傷員的麵前。看到那名戰士還趴在那裏,身上覆蓋著一層雪,一條腿已經受了傷,動彈不得。“小白臉”便蹲下來,讓他趴在自己的背上。然而,傷員的身體已經虛弱,根本無法站立。“小白臉”隻好一隻手摟住他的腰,一隻手插進雪地裏,貓著腰爬行。
剛走十幾步,傷員的腳就被什麼東西絆住了,拉了“小白臉”一下。“小白臉”的身體瞬間失去了平衡,手也沒能抓住任何東西。就見他的腳底一滑,仰在雪地裏,兩個人緊緊地貼在一起,同時朝山下滑去。
“‘小白臉’!”“小黑臉”老遠就把這一幕全看在眼裏,急得直跺腳。
“‘小白臉’哥哥!”心蘭也不由得放聲哭喊起來。
“連長,‘小白臉’掉下去了,我去救他吧?”“小黑臉”請求說。
“不行,”連長製止道,“他們滾到哪裏了,你看得見嗎?‘小白臉’沒有負傷,如果他還活著,會自己爬上來130的,其他人不能再冒險了!”“那我們現在怎麼辦?”“等著!”“小黑臉”和心蘭隻得站在山口上,一眨不眨地看著山底下,盼望著那裏會出現一個移動的影子。
“‘小白臉’,你在哪裏?快爬上來。我們等著你哪!”“‘小白臉’哥哥,你聽見了嗎?快爬上來吧!”他們一邊跺著腳,一邊摩擦自己的手,以驅散這侵入骨髓的寒氣,但心裏卻焦急得火燒火燎,真擔心“小白臉”摔傷了,或者掉進冰窟窿裏,根本爬不上來。
等了一個多小時後,眼尖的心蘭終於發現了視力能及的地方,出現了一個蠕動的雪團。
“看!”她指著、喊著。
“是‘小白臉’嗎?堅持住,堅持住!”“小黑臉”用雙掌合成一隻小傳聲筒,衝著山下喊。
“‘小白臉’哥哥,慢慢爬,要穩住!”心蘭也用雙掌合成一隻小傳聲筒,大聲喊。
131那堆移動的雪團越來越清晰了,漸漸現出人形:兩隻手不停地往上抓著,兩條腿也不停地往下蹬著。眼看離這兒越來越近了。
“‘小白臉’,好樣的,再使一把勁兒。”“小黑臉”喊。
“‘小白臉’哥哥,手凍僵了吧,哈口氣。”心蘭也喊。
“小黑臉”等不及了,心一橫,沒有請示就滑下了山坡,手抓腳蹬,慢慢移動到“小白臉”的麵前,陪著他一起爬雪坡,並不時地推推他的屁股。
就在“小白臉”累得癱倒的那一刻,他們終於爬上了山口。
132第十四章可敬的連長“小黑臉”迅速把“小白臉”的那雙凍得冰涼僵硬的手,塞進自己的胸膛裏。
“把他的雙腳塞進被子裏來。”馬連長說。
“小黑臉”攔腰抱過“小白臉”,讓他麵向連長坐在擔架上。心蘭麻利地掃掉“小白臉”腳上的雪,連長趕緊把他的腿壓在自己的腿上,並抽出那床小被子緊緊捂住。
“小白臉”慢慢緩過氣來,他扭過頭,睜大眼睛看著大家,嘿嘿笑道:“我的命真大,居然還能爬上來!”“那是,你要是走了,誰抬我們連長呀?”“小黑臉”也嘿嘿笑了。
“‘小白臉’,你摔到哪裏了?”連長問。
133“我也不知道,就感覺身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急。最後一下子撞到一個硬物上———可能是一塊石頭,就停了下來。腦袋發蒙,半天才緩過神來。
然後,我就往上爬呀,爬呀。累了,就咬一口雪吃。多虧那把匕首,靠它給我挖梯,終於爬上來了!”“小白臉”回憶說。
“你們的喊聲,我也聽見了,就是沒有力氣回答。我就想,節省力氣,爬吧,爬吧,一定要爬上去!”他補充說,“咱還得活著,抬連長去追趕大部隊呢。我要是死了,誰抬呀?心蘭妹妹?她那麼小,能忍心?就是見了閻王老兒,我也得跟他講這個理兒!嘿嘿!”“嘿嘿,‘小白臉’哥哥,你一定餓壞了吧?吃一口。”心蘭連忙從自己的挎包裏抓了一撮炒米,塞進他的嘴裏。
“小白臉”狠狠嚼著炒米,咽進肚子,說:“舒服多了!”“要不這樣吧,”連長說,“不能耽誤太久了!眼看天就要黑了,‘小白臉’恢複得也差不多了,我們抓緊吃點134兒東西,繼續趕路。”“那兩副擔架呢?”“小白臉”看了看四周問。
“我讓他們提前出發了,”連長說,“在這樣的天氣裏,走一走反而暖和,不走隻有活活凍僵。”連長、“小白臉”和心蘭他們,你送我,我推你,交換著炒米,“嘣嘣”地嚼著,吃得肚子裏總算有了一絲暖氣。
“小黑臉”往前走了幾步,也從幹糧袋裏抓了一把,卻背對他們塞進嘴裏,嚼嚼咽了下去。
這個細節讓心蘭發現了,她問:“‘小黑臉’同誌,你還有糧食嗎?”“有,多著呢!”“小黑臉”回過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大家繼續趕路,走的是兩座高山之間的狹窄的埡口。
傍晚,灰蒙蒙的天空上突然下起了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沾著沉重的濕氣,密集地飄落下來,蓋住了前方戰士的腳印。白茫茫的大地上,積雪不斷加厚,就像一個病情嚴重的浮腫病人,身體肥了,個子也長高了。
135他們手持一根永不放棄的棍杖,一邊探著路,一邊往前走去。積雪增加了大家的負擔,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更大的腳力。
同時,空氣也好像越來越稀薄了,走著走著,突然就呼吸困難,憋得人臉色蒼白,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喘氣。
心蘭掉到後麵,已經累得快吃不消了,腿明顯有些軟了,關節生生地痛。看到路邊有一塊突起的高地,快要窒息的她,終於控製不住,一屁股坐下去,打算歇息一會兒再追上去。
走在前麵的“小黑臉”和“小白臉”,隻好停住了腳步。
但心蘭感覺屁股底下有些不對勁兒,就像坐在一個圓圓的東西上麵,沒坐穩,身子歪了一下。她用袖子掃了掃雪,居然露出了一副擔架,一位頭上打著繃帶的傷員,正躺在上麵,身體已經僵硬了。心蘭剛才坐著的,正是他的腦袋。
“連長,連長,這裏躺著一個人!”心蘭喊起來。
“看看去。”連長說。
136“小白臉”和“小黑臉”放下擔架,用棍杖掃開雪層,這才看到了傷員的真麵目,就是早上一起爬山的收容隊重傷員之一。他們對視了一下,趕緊擴大掃雪範圍,搜尋其他戰友。很快,四名抬擔架的輕傷員和兩名躺在擔架上的重傷員全都找到了。他們肯定是停下來歇息的時候被凍僵的。
連長默默地注視了片刻,心情沉重地說:“把他們攏在一起吧,讓他們都躺在雪地裏。”雪越下越大了,風在犧牲的戰士周圍旋轉著,大把大把的雪落在他們身上,沒過多久就隆起了一座小小的雪丘。
然後,連長半躺著身子,伸出手鄭重地敬了一個軍禮。“小白臉”和“小黑臉”,還有心蘭,也對著雪丘行了一個軍禮。
他們默默地繼續上路。
“心蘭,你要堅持住。在暴風雪裏歇息是很危險的。”連長強調說。
“是,我知道了!”137這時,從最高的那座山峰上,又響起了風暴的吼叫聲,呼呼地卷了過來,吹得人打起了寒戰,牙齒磕得“嘣嘣”響,身子像刀割一樣痛,幾乎站立不穩。風暴過後,一陣透明晶亮的冰雹也砸了下來,就像躲在一個隱秘處的凶神惡煞扔下的冰彈,在他們頭頂炸開了。沒有躲避的地方,他們隻得用一隻手捂住腦袋,貓著腰,加快跑步的速度。由於走得太快,一股股白霧從嘴裏噴出來,很快就凝結在眉毛和發際。
終於,冰雹過去了,天色也暗了下來。天空黑洞洞的,雪地也迷蒙蒙的,前麵的路越來越模糊不清了。這時,連長下令:“就地宿營!”兩名男戰士選一個窪地,蹲下來,用雙手往四周推雪,堆成一道半間屋大小的矮圍牆,露出枯草地麵,隻留一道門便於進出,就當是自己臨時的“家”。
“休息吧,大家離我近一些。”連長交代說。
擔架就抬到“家”的中間位置,連長吩咐“小白臉”和“小黑臉”睡在自己的左邊,心蘭睡在自己的右邊,大家緊緊地挨在一起,互相取暖。
138“我睡不著覺,你們幫我坐起來,讓我給你們站一會兒崗吧。”連長又說。
“小白臉”的帽子丟在雪坡上了,心蘭摘下自己的帽子,給他戴在頭上,自己撿了之前一位犧牲戰士的帽子戴上,然後解開挎包當枕頭。那支形影不離的衝鋒槍,就挨在自己身邊。兩位男戰士蜷曲著,麵向一側,一個人摟住另一個人的腰。心蘭則麵向連長,把一隻手伸進連長的被子裏取暖。
他們實在是太累了,剛一躺下就呼呼地進入了夢鄉。
隻有連長坐在擔架上,借著雪光,默默地注視著每一位戰友的臉,沒有人知道他這會兒在想些什麼……黎明時分,“小白臉”第一個睜開了眼睛。這一夜,他一直摟著“小黑臉”睡。醒來時,“小白臉”感覺自己和“小黑臉”身上披著一件衣服。他抬起頭,才看清是連長的上衣!是連長把自己的軍裝脫下來,蓋在他們的身上,而他自己隻穿一件薄薄的襯衣;下半身則什麼也沒有———那床一路蓋在自己身上的小被子,此刻正緊緊地139裹在心蘭身上。
“連長!連長!”他吃了一驚,趕緊爬起來。
然而,依然保持坐姿的馬連長,雙手抱著胸膛,身體早已僵硬了。
那張二十多歲卻蒼老得像中年人似的臉,依舊笑著,紫色的嘴唇開了一條縫,就像對戰友們說:“我的半個身子全廢了,身體痛得厲害,再走已沒有任何意義了。
就讓我留下來吧,陪著這雪山,看著你們一直往前走,走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連長!連長!”他大聲疾呼道。
“小黑臉”也驚醒了,一骨碌坐起來,看到眼前的情景,也大聲疾呼道:“連長!連長!”心蘭也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被子,又看了看連長,瞬間明白是怎麼回事。她趕緊抱著連長,哭喊道:“連長!連長!你為什麼要把被子給我?你醒醒!”她不停地搖著連長,難以抑製內心的悲痛:“哥哥!
我不許你死!哥哥,我不許你死呀!”140141她撕心裂肺地哭喊著,不停地抽噎,不停地哽咽,不停地搖晃著那具凍僵了的身軀,紅通通的小臉蛋上,掛滿了一道道淚痕。
“哥哥,你答應過我的,你一定要帶我找到紅軍宣傳隊的!哥哥,你告訴過我的,你將來要給我打嫁妝的!
哥哥……”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傾訴,哭到東方拂曉,哭到眼前一片光明,哭得再也流不出淚水了,“小白臉”這才站起來,拉拉“小黑臉”,碰碰心蘭,勸說道:“就讓我們的連長永遠躺在這裏吧。心蘭,‘小黑臉’,連長是怕我們受到連累,才把生的希望留給我們的。我們必須活下去,把革命進行到底,才能對得起連長。時候不早了,我們出發吧。”“不!”心蘭倔強地喊了一句。
站在連長麵前,她紅腫的眼睛注視著,想起了連長對自己的關心和照顧,遲遲不願移動自己的腳步。她忽然從挎包裏掏出笛子,說:“哥哥,我給你吹個曲子吧,是你最喜歡唱、也最喜歡聽的,是革命歌曲,也是大別山民142歌———送你上路吧。”她擦了擦笛子,橫在自己的嘴邊,鼓起顫抖的嘴唇吹奏起來,一曲悠揚清澈的笛音,在雪地裏飄蕩開來……三月桃花遍地開,青青的莊稼壯呀壯起來,施肥又澆水呀,施肥又澆水呀,人人臉上放光彩。
六月荷花滿塘開,長長的魚兒跳呀跳上來,薅藕又采菱呀,薅藕又采菱呀,山歌對唱好自在……心蘭吹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吹累了,才放下笛子。
然後,她給連長敬了一個長長的軍禮,聲音沙啞地說:“哥哥,我知道你想念家鄉,熱愛家鄉。等革命成功143了,我就把你安葬到你的老家去。我也去,像你的親妹妹一樣,年年去給你上香!”“心蘭妹妹,我們都是你的哥哥,”“小白臉”說,“連長不在了,將來就由我替他給你打嫁妝吧。”“是啊,心蘭妹妹,還有我哪。”“小黑臉”也說。
心蘭沒有說話。她總覺得連長這位哥哥的位子,是別人替代不了的。
小被子已經卷好,背在“小黑臉”的身上,槍也掛在“小白臉”的肩上。“小白臉”把連長的上衣,依然披在連長身上,拉著心蘭,走出了小雪屋。在門口,三人又同時回過頭來,默默注視了一眼,再次舉起了沉重的右手,這才離開了。
144第十五章糧袋裏的秘密他們繼續朝前方走去,一路無語。
忽然,“小白臉”問:“‘小黑臉’,心蘭,你們的糧食還有多少?要不我們抓緊吃點兒炒米吧,爭取一口氣走到天黑。”在這個僅剩三人的隊伍裏,最年長的“小白臉”似乎成了當然的領導人。
“我有。”心蘭回答說。
“我也有哇,沒見我的袋子是鼓鼓的嗎?”“小黑臉”反手拍了拍斜挎在肩上的幹糧袋,嘿嘿笑了一聲。
“但要悠著點兒吃,”“小白臉”嚴肅地說,“記得連長說過,隻有走出雪山,才能搞到吃的;要走出雪山,還不145知需要多少天哪。”“這個,我也知道。”“小黑臉”仍然嘿嘿笑著。
心蘭打量了“小黑臉”的袋子,又看看“小白臉”的袋子,道:“‘小黑臉’,你怎麼還有這麼多糧食啊?”“上次,連長不是讓我給大家分炒米嗎?沒分完的,都在我這兒呢。”“小黑臉”還是嘿嘿地笑著。
“你怎麼多吃多占同誌們的炒米呢?”心蘭不滿地說,“把你的袋子給我,由我管著,以後我來給大家分吃的。”說完,心蘭伸手就要取袋子。
“小黑臉”卻往一邊閃了閃,捂著糧袋說:“還是由我來分吧。”“‘小黑臉’,你分明是想私吞!”心蘭喊道。
“嘿嘿,這一路長著呢,我得保證自己有吃不完的糧食。”“小黑臉”一點也不氣惱,大踏步地往前走,一口氣超出他們很遠。
“我還以為你是一個為戰友不惜犧牲的英雄呢,原來不是那麼回事!我再也瞧不起你了!”146心蘭正要追上去,“小白臉”說道:“心蘭,別管他。
等我們吃完了,再找他要去!”“哼,沒想到他這麼自私!”心蘭嘟著嘴巴,“他以前盡裝英雄好漢,現在一下子就暴露了!”心蘭伸手從自己的挎包裏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小撮炒米,塞進自己的嘴裏;“小白臉”取下糧袋,也抓出一撮炒米塞進自己嘴裏。前麵,“小黑臉”也從糧袋裏抓出一把東西,塞進嘴裏嘣嘣嚼著。
見一道亮光在山那邊閃過,他們不約而同地看了一眼天空,居然雲開霧散,是一個好晴天!
不過,地麵的積雪依然凍得像冰一樣,踩在上麵“嘎吱”作響。前麵有一道長長的雪坡,三名紅軍小戰士,最大的也不超過二十歲,不約而同地聚在一起,“小黑臉”在前,“小白臉”在中間,心蘭在後,手牽著手,滑了下來。然後,又開始走上坡路。四周仍然是白茫茫的大山,拐了一條山路,翻過一道山嶺,大山仍然是一層接一層的,似乎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快到晌午時,太陽從東方的山埡間爬了上來,圓圓147的,白白的,把一道道刺目的光芒投在雪山上,雪山霎時就像鍍上了一層金光。陽光在他們的身上滾來滾去,把脊背烘得熱乎了一點,手腳也開始有知覺了。
寒冷暫時得到了緩解,但空氣的稀薄卻遲滯了他們行軍的步伐。腳下一用力,就不得不張大嘴巴,呼吸短促,大聲喘氣。他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還要時不時停下來歇息一會兒才能繼續動身。
正走著,“小黑臉”忽然皺起了眉頭,按著自己的腦袋,緊緊地閉著眼睛,身子晃了一下,勉強站穩。接著,又有東西在眼裏搗蛋,刺激眼球隱隱作痛,流起了淚水。
他不敢見太陽,也不敢看遠方的雪山,隻能低著頭,背著光走路。
“‘小黑臉’,你怎麼啦?”“小白臉”發現了他的異常表現。
“我的眼睛,有點兒看不清東西了。”“小黑臉”說,“不過,沒有關係,還能看得清路。”“小白臉”攔住了他,掀開眼皮檢查了一下,發現他的眼睛已經紅腫起來。
148“我的眼睛也有點兒看不清東西了。”心蘭也揉了揉眼睛說,“不過問題不大。”“四周全是雪光,白花花的,直晃人眼。你們很可能得了雪盲症。”“小白臉”憂鬱地說,“心蘭,你包裏還有沒有紗布?”心蘭搖搖頭,道:“除了一點點幹糧,什麼也沒有了。”“小白臉”看了一眼背在“小黑臉”背上的小被子,立即取下來,從開了一條縫的地方撕下一塊布,把“小黑臉”的眼睛蒙住。
“心蘭,你再堅持一下,盡量眯起眼睛,不要看四周的雪山。如果病情加重了,就說一下啊。”“嗯。”“小黑臉”隻能跟在大家後麵,摸索著前進,翻過一道道雪嶺,又跨過一道道山埡,沿著前方戰士的腳印走。
一路上,他們不時發現丟在地上的棍杖,也不時見到倒在地上的紅軍戰士的遺體。這些跡象似乎都在暗示他們,前方戰士的行程也不容樂觀!
149天上的太陽,就像為了鑽出來溜達一會兒似的,在雪山上空逗留不長,就急匆匆地隱藏到大山的另一麵去了。天空驟然暗了下來,氣溫也急劇下降,一股股寒氣從四麵八方乘虛而來,侵襲著人的身體,大家禁不住又打起了冷戰。
隨之而來的,是天上的沉沉的雲,是山埡的呼呼的風,漫天飛舞的大團雪花,裹著冷雨從天而降。不久,山上的雪團又“吧嗒吧嗒”地砸下來,打得腦袋生痛,就像被無數石子擊中了一樣。無處躲藏的他們,隻好用手抱著腦袋,加大力度前進,以便盡早逃出去。可是,跑著跑著,他們的呼吸又困難起來,不得不放慢腳步,相互攙扶著,以免摔倒。
總算跑到了風平浪靜的地帶,可以鬆一口氣了。他們依然不敢停止行軍的腳步,隻要能緩一口氣,就繼續前進。
這時的心蘭,漸漸顯得行動吃力了,她的腿腳越來越沉重,步伐也越來越小了。她跟著“小白臉”,就像被拖著走一樣,還不時被身後的蒙著眼睛的“小黑臉”撞了150一下。
“心蘭,你拿槍,我來背你一下。”“小白臉”提議說。
“還是我先背她吧!”“小黑臉”把小被子掛在脖子上,率先蹲在心蘭麵前。
“不行,你的眼睛……”“小白臉”問。
“有你替我導盲呢!走了半天,我不是什麼事也沒有嗎?”心蘭確實太累了,但她白了一眼蹲在地上的“小黑臉”,一聲不響,繞開走了。在她的心目中,“小黑臉”的形象一落千丈,根本不配背她。
“還在生我的氣呢?”“小黑臉”站起來,追了上去,“行,我把糧袋交給你保管吧。不過,我有個要求,等你們的糧食吃完了,才允許動這些糧食。”他把糧袋取下來,遞到心蘭麵前。心蘭一把搶過去,哼了一聲,掛在自己的肩上,還是不讓他背!
“心蘭,我承認錯誤還不行嗎?首長就說了,犯了錯誤不要緊,改正了還是好同誌!”“‘小黑臉’同誌,你怎麼能隻想著自己,不考慮其他151同誌呢?”心蘭嚴肅地說,“我才當了兩年兵,都知道紅軍要互相關心、互相照顧;你是老兵了,難道還不知道嗎?”“是,我知道,我深刻檢討!”“小黑臉”又蹲在心蘭麵前,這次她再沒有拒絕,順從地趴在“小黑臉”的背上。“小黑臉”一起身,晃了一下才站起來。
“小黑臉”馱著心蘭,緊緊地跟在“小白臉”的身後。
“小白臉”用繩子拴住“小黑臉”的腰,拉著他走,並不停地告訴他,哪兒是陡坡,哪兒比較狹窄。需要自己手扶的時候,“小白臉”就直接抓住“小黑臉”的衣服。
背了長長的一段路程,看到“小黑臉”喘著大氣,雙手都無力扶住自己的腿了,心蘭要求下來,拉著“小黑臉”一起走。她的力氣重新回到身上,走路有勁兒多了,話也多了,甚至還有打快板的欲望。
但是,走著走著,她又放慢了腳步,不再說話。“小白臉”知道她又累了,於是把槍取下來掛在心蘭肩上,也蹲在她前麵……一口氣走到天黑,身上的汗流幹了,腿也走麻木了,152個個都有坐下來休息一下的願望,但這個願望又被毅力和緊迫感克製住了。人人都明白,他們掉隊已經掉得太遠了。
又走了一程,當心蘭從“小白臉”背上滑下來自己行走的時候,她忽然發現,身後的“小黑臉”已經好久沒有說話了。她喊:“‘小黑臉’!‘小黑臉’!”仍然沒有回答。
心蘭隻好回過頭來,去拉“小黑臉”。就在這時,“小黑臉”像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撲通”一聲摔到地上,一動不動了。
“‘小黑臉’哥哥!”心蘭心一緊,趕忙蹲下地,想把他拉起來。
“小白臉”跑回去,蹲在“小黑臉”麵前,將他抱起來坐在自己麵前,扒掉他眼睛上的蒙布,見他緊閉著的紅腫的雙眼一動不動,嘴巴還張著,便使勁晃了晃,輕聲問:“‘小黑臉’,‘小黑臉’,你怎麼啦?”沒有回音。“小白臉”大聲喊:“‘小黑臉’兄弟,你睜開眼睛看看我,你一定要挺住!”153“小黑臉”沒有睜開眼睛,幹裂的嘴唇動了一下,半天才吃力地說:“‘小白臉’,帶著心蘭,走出大山。聽見沒有?”“我會的!你必須挺住,一起走出大雪山。”“小白臉”從地上抓一把雪,塞進自己嘴裏,對著“小黑臉”的嘴,把融化的水,一滴一滴地滴進他的口腔裏。
“心蘭,掏點兒炒米出來,嚼碎了喂他一口。”“嗯!”心蘭趕緊把手伸進“小黑臉”的糧袋裏。然而,手感不對,她掏出來的不是炒米,居然是一塊幹硬的雪塊。
“啊?他把雪冰裝進袋子裏冒充糧食!”心蘭的腦子“嗡”了一聲,驚呆了。
“‘小黑臉’,你根本就沒有糧食,一直都沒有,你為什麼不說出來呀?”“小白臉”也知道問題嚴重了。
“‘小黑臉’哥哥,快吃點兒!”心蘭從自己的挎包裏抓出一撮炒米,學“小白臉”的樣子,嚼碎成米糊吐出來,塞進他的嘴裏。
然而,又累又餓又冷的“小黑臉”,嘴角流下長長的154155黃水,已經咽不下任何東西了。他的脈搏停止了跳動,鼻孔也停止了呼吸。他走了,永遠地走了!
“‘小黑臉’兄弟!”“小白臉”哽咽著,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小黑臉’哥哥,”心蘭難過得差點兒背過氣,許久才哭出聲來,“嗚———我真傻,我一點兒都沒有看出來,還批評你私吞糧食!”“我想起來了,那天連長吩咐他給大家分炒米,炒米太少,輪到他自己,壓根兒就沒有分到一粒糧食。”“小白臉”盯著眼窩深陷的“小黑臉”,鼻子一陣陣發酸。“他說他把沒分完的炒米全留給自己了,完全是假的。我怎麼就沒有想到這一茬呢?”“怪不得他不讓我們碰他的糧袋,他知道我們的糧食不多,寧願自己挨餓也不願意說出實情!本來,他的手臂做了手術,更應該補充營養才對呀!”“小白臉”越說越難過,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為什麼就沒有看出他一路上竟然沒有吃上一粒炒米呢?”心蘭也一邊自責一邊流淚。
156“他什麼也沒有吃,我還讓他背著,我真該死,真該死呀!”心蘭後悔得直捶自己的腦袋,直跺腳。
哭了許久,“小白臉”這才把“小黑臉”抱到路邊上,讓他輕輕地躺在地上。心蘭把那床小被子解開,毫不猶豫地蓋在了他的身上。
很快,在這座人間地獄般的雪山上,又多了一座小小的雪墳……157第十六章累死也不拖累戰友剩下的兩名戰士———心蘭和“小白臉”,落寞而又沉重地邁著步子,向前跋涉,踩得冰雪“嘎吱”脆響。
“小黑臉”的死,讓心蘭想起來了許多。西征以來,多少戰友犧牲了,她見慣了死亡,見慣了生命的短暫,見慣了戰爭的殘酷和革命的艱難。同時,連長的死、“小黑臉”的死,尤其讓她體悟到紅軍這個大集體的親密無間,看到了紅軍戰士舍己為人的犧牲精神。而她自己,卻顯得那麼渺小,處處都受人保護,拖戰士們的後腿,這讓她無比自責和難過。她說過,絕不拖同誌們的後腿,可最後還是拖了。
於是,她暗下決心,從現在起,不再依賴別人的保158護,而是像他們一樣,做一名獨當一麵的戰士!
“‘小白臉’同誌,請把槍交給我。”看到自己的衝鋒槍掛在“小白臉”肩上,心蘭伸出了手。
“還是我背著吧,心蘭。”“不!槍是我帶來的,它是屬於我的,必須由我背著。”心蘭堅定地說,“從現在起,我就是累死在路上,也絕不會再連累你了。這麼多同誌都犧牲了,我為什麼就不能犧牲?”她把槍掛在自己的肩上,說:“就這樣,我們走吧。”“小白臉”瞥了她一眼,發現她的表情那麼嚴肅,態度那麼認真,絕不是隨意說的。
心蘭堅定而從容地邁著步伐,臉上嚴肅,不再哼歌,也不再有多餘的話。她隻是不停地走,有時跟在“小白臉”後麵,有時走在“小白臉”前麵,腳步堅實有力,棍杖點在地上,發出“嗒嗒”的響聲。
頭頂的天空,很快就暗了下來,雪地裏的白光,也不再那麼刺眼了。這時,心蘭發現前邊的雪地上,正坐著一位彎著腰的紅軍戰士,渾身灑滿了雪花。他懷裏還抱159著槍,槍身上也點綴著白白的雪斑,而槍尖上卻分明掛著一束紅紅的東西,在雪光中十分顯眼。
又有一位戰友犧牲在路上了!
她快步跑過去,已經看不清那位戰士的臉,因為被雪花掩蓋了一半。但她能看清槍尖上挑的東西,原來是幾枚紅紅的小辣椒,半隱半現在雪花裏。她忽然明白了這其中的用意:這位戰士在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把辣椒挑起來,提示後來的戰士取下禦寒。
心蘭已經習慣了犧牲和感動,她已沒有更多的悲傷和眼淚。她隻行了一個莊重的軍禮,就把辣椒取下來,分出一半交給“小白臉”,自己留下一半,揣進挎包裏,繼續前進。
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心蘭和“小白臉”商量了一下,就在前麵的戰士宿營過的地方歇息。她和“小白臉”背靠背坐著,吃一口身上的幹糧,再嚼一隻小辣椒。小辣椒的辣勁兒十分了得,嚼得人嘴裏火燒火燎的,辣得眼淚直往下淌,吃下去,肚子裏也熱乎乎的,似乎有東西在烤。他們就這樣又度過了一個嚴寒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