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難言的苦熱中又哼哧哼哧地溜走了兩天,好在小山村的夜晚還是比較涼爽的,也不至於讓人感覺十分難捱,因為這裏既接近地獄又接近天堂,有著別處怎麼也比不了的獨特小氣候。桂卿身上所謂的病也略微見輕了些,隻是父母對他還是有些不放心,總覺得他還是沒長大的孩子。背地裏,春英和道武在商量了無數次之後,老兩口一致認為:孩子的病是心病,這病根主要還在於畢業了之後沒能及時地找到工作,硬是給愁得。這分析也很對路,好似打靶一般,雖沒中十環,也中了個八九環,距離靶心已經很近了。他們到底是大人,吃過的鹽比小孩吃過的米都多。
7月份,抱著有棗沒棗暫且打一竿子的想法,桂卿參加了縣裏舉辦的一次考試,他瞄準了其中一個專業比較對口的崗位,並順利進通過了筆試,隻是麵試眼下還沒開始。他當然也是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從本縣電視台晚上播放的新聞中得知有這次考試的,不然的話他連邊也摸不上,他很慶幸家裏還有一台黑白電視機。在離校之前,他尚未感覺到現實生活的緊迫性和嚴酷性,直到6月22日之後他好像才真正從內心感受到,這次離校已然不同於往日放寒暑假那種短暫的離校了,他將永遠地離開校園了,不再是一個學生了。而學生似乎可以伸手向家裏乞討,這也不算多丟人的事情,但是畢業之後再伸手問家裏要飯吃,連他自己都會無臉耷腮的,無味得很。都說小小子不吃十年閑飯,而今他都已經老大了,自然是不想當一個吃閑飯的人。
這年月貌似已經沒有所謂的畢業分配一說了,對此他也略知一二,沒有什麼過多的不切實際的幻想。其實他是多麼希望自己能夠像當年他小姑夫田福安一樣被分到鄉裏工作,那樣離家又近,本鄉本土的也熟悉情況。這是他心中最理想的畢業出路,一直都是,從未改變。他並不羨慕和眼熱大城市的生活,盡管他也在省會城市生活了四年,因為故土難離的樸素感情一直支配著他的內心。當然,在不怎麼了解他的性格脾氣的別人看來,這也許是很沒出息的表現,不過他並不在乎。在電話和手機還遠未普及的時代,畢業之後大學同學都散布在全省各地以及全國各地,彼此之間的聯係幾近於無,因此他毫無參考和模仿的對象,根本不知道別人是怎麼過的,以及過得怎麼樣。他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了,他從小就生活著的小山村的極端封閉與孤獨。
他曾經很榮耀地充滿無限憧憬地跳出了這個生他養他的小山村,可是現在又灰頭土臉地回來了,又回到了原來的出發點。他幾乎是白白浪費了四年大好的光陰,好像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也沒得到,似乎還失去了很多寶貴的東西。他現在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救命稻草,曾經他多少有些不以為然的這次考試,像個蠻不講理的野人一樣,如今不知何時竟然在他內心裏擅自開起荒來了,而且又是翻地又是下種,大有把所有莊稼全都種在上麵的趨勢。他現在隻恨心裏的地盤太小,容不下那個野人許多的拓荒種植計劃。雜草似乎也跟著湊熱鬧,見縫插針地瘋長起來,攪得他日夜焦灼不已,寢食難安。他好多次咬緊牙關下定決心要把這份焦灼掃蕩幹淨,可惜總是被反包圍反清繳,一直突破不了那層可惡的障礙。萬般無奈之下他同意了父母的建議,去走馬嶺南麵小李莊那位聲名遠揚的神媽媽那裏看一下,主要是看看工作方麵的事情什麼時候能落實,他不能坐家裏等著天上掉工作。
一天之計在於晨,這看神媽媽的操作也要趕早才行,若是去遲了些,那神媽媽因為用功過多,定然會精力不濟,肯定有礙與看不見摸不著的各種神秘角色的交流,解決問題的能力往往會由“主任醫師”降為“副主任醫師”或“主治醫師”,甚至是“實習醫師”。因此這天一早,他便跟著母親,又踏上了所謂“尋仙訪藥”的無聊路程。他覺得,秦始皇當年也無非是這樣想的,想要身體好,最好能好上一萬年。
這小李莊離北櫻村並不遠,就在走馬嶺南坡,和北櫻村直線距離不到5裏路。出了村子往西裏把路,就是一個小小的十字路口,往西是通往縣城的,往北是通往北溝鄉的,往南是通往棠邑鄉的,南北向的路因此就叫北棠路。他們母子要往南走,過了走馬嶺再往東一點就是小李莊了。山路很不好走,路上不是三尖子八棱的石頭就是硬得和狗屎橛子一樣的幹泥,他們怕騎自行車去再顛壞了車子,所以就走著去了,反正都已經習慣了。
那位頗有點名聲的神媽媽年齡其實不大,肥乎呼的腰身和前胸,肉嘟嘟的兩條腿,頭發當然是沒梳的,臉也沒洗的,大大咧咧、邋裏邋遢、衣冠不整的樣子讓人看著就膩歪,但她本人卻以為那是他本事強大的象征和標誌。她好像以前歐洲那些不拘小節且牛氣衝天的科學家一樣,給人的感覺似乎是越邋遢法力就越高強,因為高人從來都是另類的,不屑於和凡人為伍。據說她婚後連續生了三四個女孩,一直也沒能要上男孩,這就更驗證了她的本領不是浪得虛名,因為農村人都相信這種人越是生活不如意,其本領就越是神通廣大,不可小覷。原來上帝一定要給人關上一扇門,才肯打開一扇窗,如果門窗都開的話,那倒是很讓人不放心了。又因為農村人都明白,這看神媽媽和看醫生一樣,並非找年齡大的看就一定效果好,那些年齡大的往往因為吃慣了各種好處,早就滋生了驕橫傲慢或貪得無厭等種種毛病,反而不如剛入行的小年輕小心謹慎和盡心盡力,又兼神秘法力和醫學前沿科技大致一樣,還是年輕人學得更好更精,所以這個神媽媽的生意最近幾年非常興隆火爆。桂卿母子二人今天來得還算早,從神媽媽那裏“掛號”的順序來看,他們排第四,是很靠前的名次,好像班裏尖子生的位置。
第一名是一位長得很是不堪的農村婦女帶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來看的。這年輕人一望而知就是一個特別難剃的頭,既偏執又愚鈍,肉頭得要命,說憨不憨說傻不傻的,讓人看著就煩,都不想再看他第二眼。這家夥在神媽媽賣力的過程中,不時地咕嚕著諸如“我就不信這些俗套子,這些玩意都是騙人的;看了有什麼熊用,還不是老一套;恁就是白糟蹋錢,吃飽撐的,硬喊我來上這個當,讓我和恁一塊丟人現眼”之類的話。他這話顯然會惹那位盡職盡責的神媽媽不高興,連帶著惹得那些企圖下界警醒世人的仙人也不爽了,於是那仙人便假借神媽媽的口,哼哼唧唧地訓了年輕人一通,並說下了“誰不信這些,誰不敬這些,誰就等著吃虧吧”那樣的硬話,硬得如同農村小賣部裏被人遺忘了若幹年的劣質糖塊。這年輕人當然吃不下神媽媽隨手扔給他的這般蹩腳沒品的老糖塊,反倒是覺得對方的言語越發證明了他的先見之明,在心裏又把那蔑視和嘲笑的意思加深了一層。他以為,神媽媽這些拙劣無比的鬼把戲本身就是愚弄人的,靠嚇唬世人來混飯吃的仙人壓根就算不得什麼正經仙人,又有什麼可敬可信的?所以很快,他就和領他來的那個中年婦女,大約是他的母親吧,拿著神媽媽草草開出來的土方子,拖著神媽媽狗撩熱騷寫就的一文不值的交待就走了,走時倒不忘奉上十元的香火錢。
第二名也是一農村婦女,她是帶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大姑娘來看的。那姑娘齊耳短發,耳朵白嫩,頭發很黑,整個人如同秋天剛從地裏刨出來的鮮地瓜一樣。她的臉呈現出均勻的淺紅色,看起來很是幹淨樸實,惹人憐愛。一襲素雅別致的長裙被主人巧妙地纏在腿上,以防止春光外泄。她母親說她睡眠不好,並強調是長期不好,而不是三天五天不好,也是看了很多地方想了很多法子,反正就是不見效果,所以才來請神媽媽幫幫忙。這姑娘仿佛接受了前邊那個小夥子的教訓,或者本身就厭煩那個家夥,所以一切表現竟和那個人完全相反,對神媽媽極為虔誠和敬重。神媽媽似乎也知道投桃報李,便笑眯眯地安慰她說,隻要誠心誠意地按照老仙師的指示去辦,睡眠一定會自己跑回來的,並開玩笑說,隻怕過幾天她媽媽要抱怨不容易叫醒她了。那對母女自然也是如數奉上香火錢,然後就帶著神媽媽開的土方子高興地走了,隻是不知道這高興裏麵有幾分是真心的,有幾分是演戲給對方看的,通常老病號都知道怎麼糊弄醫生。
桂卿隱約聽到,那土方子裏麵好像有朱砂什麼的。
神媽媽開的土方子充分證明了她的話絕不是信口胡謅的,既然醫生開得了處方,她自然也開得了仙方,最起碼她要對得起大家給的香火錢,她不能為了短期利益砸了自己的飯碗子,必須得保證可持續發展。
排第三名的,是桂卿的高中同學白郡。
其實他一進堂屋就看見她了,自然她也是第一眼就發現了他,然後兩個人就是一陣不請自來的互相產生的意外驚喜,都想不到竟然在這種偷偷摸摸地搞封建迷信和神神鬼鬼這一套的可笑地方遇到昔日的老同學,二人不禁又偷偷地互相取笑起來,搞得很是默契、愉悅。若是換個場合就不會有這種氣氛和效果了,仿佛彼此身上原本藏著的不能見人的秘密瞬間都被透視了,都被拿出來放在萬國博覽會上展覽了一般,自然是誰也不用再解釋什麼了。
有第一名那個夥計的言行做映襯和對比,桂卿陡然間增加了不少自信,這自信是麵對美女同學必不可少的東西,比血液還要珍貴幾分,且須臾不可離開身體,仿佛他就是靠著這玩意活著的,如同被一口仙氣吊著。有一段時間,他的意識甚至脫出了身體,跑到旁邊開始審視了他自己一周,確信他的衣著打扮和神情舉止勉強和白郡相匹配,才又肯回到身體裏履行自己的職責,這種情況於他而言是很少見的。
白郡肌膚豐盈,白皙鮮亮,正像四月裏盛開的一朵白牡丹,多情嫵媚,明光四射,長得頗像《泰坦尼克號》女主角露絲。都說一白遮百醜,而她並無醜可遮,這份稀有的白便有了可以肆意浪費和揮霍的資本,將她全身的皮膚浸了又浸,染了又染,外麵塗了三遍,裏麵焗了五回,實在用不下的索性就從全身散發出來,誰離她近了就免費勻給誰一些,不分親疏,一概大方,旁人斷無拒絕和躲避的理由。因為被她那出眾的美貌蒙蔽了雙眼和心靈,所以桂卿雖然覺得她美得簡直是無以複加了,但是卻怎麼也描述不出來對方身上那種讓人驚豔的美到底是怎麼個美法,在清晰地表達自己此時此刻的真實感受方麵,他已經到了黔驢技窮或者理屈詞窮的可笑地步了,簡直和個傻子差不多了。
她的頭發黑亮而濃密,微卷著垂到肩頭。據說,頭發好就代表著腎功能好。看到她一頭瀑布般的秀發,他不禁想起家裏那些一窩能繁殖好多小兔的良種長毛兔來,似乎也頗能證明這一點。他覺得她的腎必是健康無比的,所以才能滋養得出來那樣一頭秀發。
讓人意外的是,她的腎似乎並不好。
她的母親告訴神媽媽,她最近老是失眠,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而且耳鳴二十四小時持續不斷,左耳朵響得輕點,右耳朵響得厲害,這段時間以來大有加重的趨勢。除此之外,這位頗顯漂亮優雅、高貴富態的城裏阿姨居然還想讓神媽媽幫忙看一下女兒的婚姻大事究竟如何發展,到底道什麼時候才能“塵埃落定”,以便了卻她的一片心事,好像她那如花似玉、聰明過人的女兒嫁不出去似的。
她母親和神媽媽之間的這些談話,桂卿是聽得愕然不已,想這所謂的塵埃落定首先須得有塵埃才行,聽她母親的意思,塵埃看來是不用擔心的,擔心的隻是塵埃落與不落以及何時落下的問題。想到此處,他不禁有些微微的醋意湧上心頭,當然也有些嫉妒的成分在裏麵。他不敢奢望得到的東西,潛意識裏自然也不希望隨意讓別人得到,這事想起來就叫他感覺不舒服。忽然間他又捫心自問,他有必要去吃這份莫名其妙且隔著好幾光年遠的鮮醋嗎?究竟實他張桂卿算哪根蔥啊?誰又會拿他去蘸醬吃啊?他真是閑得出奇或者替古人擔憂啊。他剛剛從第一名“狀元郎”那裏悄悄地竊來的一點點自信,又像慢慢泄氣的輪胎一樣,很自然地癟了下去,可惜那個霧霧症症的“狀元郎”已經走遠了,不能領回他的東西了。他此時倒佩服起那個夥計的絕佳勇氣了,至少人家敢在外人麵前直抒胸臆,有什麼就說什麼,他卻從未敢說過他對白郡的那種異樣的癢癢的感覺,無論在誰跟前,甚至包括他自己,有時候他簡直就是一隻習慣於逃避現實的大鴕鳥。
“到醫院看過嗎?”神媽媽裝模作樣地問,好像她就是省城大醫院裏的專家,掛個號都是50元起步,一般人還掛不到。
“看了看了,吃了些西藥,根本就沒什麼效果,耳朵還是不停地響;看了一位很有名的老中醫,說我是肝旺腎虛……”白郡搶著回答完,然後“噗嗤”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和兩個淺淺的酒窩,在桂卿看來真是笑靨生輝,迷死個人了。
她這個樣子,叫他怎麼不喜歡呢?
他隨即也跟著“嘿嘿”一笑,如同和她對對子一樣。
他以前總是想當然地認為,正如胡須和喉結這兩種物件一樣,從來腎虛都是男人的專利,什麼時候女人也可以腎虛了?而且像白郡這麼年輕活潑、陽光大方的美女,她怎麼會腎虛呢?他記得有個笑話是這樣說的,男人若是縱欲會導致腎虛,女人若是縱欲也會導致男人腎虛,可見女人會腎虛這件事確實有點不靠譜,簡直讓人啼笑皆非。不過他並不打算就此認為女人腎虛就一定不靠譜,好像眼前有很多極端的中醫愛好者要出來教訓他一樣,他不想惹是生非。老中醫不愧是老中醫,倘若沒有幾分豪邁不羈的詩人氣質,看來斷然是學不會也學不好中醫的。由此也可以大膽地推算,想象力不瑰麗奇特、超凡脫俗的普通人,即使勉強學了中醫,也絕不會成為舉世公認的名中醫的。大約名中醫都需要兩樣東西來支撐起其龐大的架子,一個是慢慢熬老的年齡,這就好比是藥材,一個是著意培養的風骨,這就好比是藥引子,若是缺了這兩樣,是斷然治不好那些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病的。從某種方麵來說,一個老中醫更像一個老藝術家,越有老味越討人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