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平靜的夜晚(1 / 3)

次日,天剛朦朦亮他就起來了。他匆匆地吃過早飯,帶著一把用筷子自製的夾子、一個帶鐵蓋的罐頭瓶、一個帶木把的小鐵鉤子就上落鳳山扒蠍子去了。

窮人往往因為窮怕了,所以才更渴望發財的機會,但又因為沒有本錢外加沒有見識,所以才更容易上一些小成本騙局的當,正如最熱衷於買彩票妄圖以小博大、一夜暴富的多是窮人一樣。他因為被遠在天邊的騙子騙去了88元錢,疼得心如蠍蜇,隻想著盡快把被騙的錢補回來,所以才大早上就去扒蠍子的,這是他眼下最現實的掙錢路子。

落鳳山因為離村子極近,或者說村子就坐落在半山坡上,所以山上的蠍子幾乎都被人扒光了,他一早上也沒逮著幾隻,就是逮著的那幾個也都是小丁丁。眼看著太陽也開始熱起來了,山上根本沒地方涼快,他決定到東邊的伏虎山去碰碰運氣。伏虎山比落鳳山要高大陡峭許多,鬆柏等植被也更加茂盛蓊藹,不像落鳳山以雜草、灌木和稀稀拉拉的果樹為主。

他果然沒有來錯,這回在伏虎山收獲不少,他還沒走到半山腰的老甘霖廟呢,就已經抓了十幾隻蠍子了,而且還都是大個頭。

伏虎山整體上呈一個開口向南的“C”字形,甘霖廟就坐落在中間的山窩裏。這裏風景秀麗,環境幽深,冬暖夏涼,是個出家修煉的好地方。俗話說天下名山僧占多,凡是建廟的地方風景都很優美,一般來講也都是絕佳的風水寶地,伏虎山甘霖廟就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可惜這個廟的大部分建築都已在那十年中被無情地破壞掉了,現在隻留下極少幾間偏房勉強支撐著舊日的門麵,讓人還能依稀認得這是座廟而已。據說這個廟的天王殿前曾有一顆千年古銀杏樹,兩三人都抱不過來,在那十年中也被砍了,著實可惜。看得出來,甘霖廟的山門垛子十分厚實,當年最亂的時候竟未被推到,幸得留存,上麵依稀可見一副頗有趣味的對聯:

忘榮辱即大行未必絕俗。

空是非乃至道絕非無情。

眼下的廟裏還有一個旁人不知道真假和底細的老和尚,居然也有個法號,就叫做“稚頑”。這個稚頑老和尚半聾半瞎的,言談舉止極不成體統,和老叫花子幾無區別,誰也沒看出來他有什麼過人之處。正如太監從來不覺得皇帝有多威嚴神秘一樣,附近的村民也沒覺得他有多麼高深厲害。大人小孩見了他都喜歡和他開幾句玩笑,直呼他“老和尚”,他聽了也從不惱怒,總是咧著缺牙少齒的嘴嗬嗬傻笑。他稱呼別人要麼喊施主,當然這種情況極少,要麼就是在單個名字後邊加個“兒”字,很有意思。比如,他叫桂卿就是喊“卿兒”,而且那個“兒”字的音還拖得老長老長,讓人都不忍心煩他。

據說這位稚頑老和尚是從外地某個名寺雲遊過來的,也有人說他就是個普通叫花子裝的,反正都不是太準確,他本人也沒反駁過什麼,或者證實過什麼。他就像荒山野嶺裏的爛木頭上長出來的野蘑菇一樣,已經在這個破廟修養、煎熬多年了。這個破廟裏現在滿是大大小小的青檀樹,看起來一片鬱鬱蔥蔥的很有幾分野趣。有不少青檀樹是從破壁殘垣裏長出來的,樹根和樹幹都奇形怪狀的,當然也很有看頭,拿去做盆景是再好不過了。其中一顆大青檀樹就長在原來老銀杏樹的地方,它粗壯濃密、根深葉茂,仿佛接續了原來那棵橫遭非命的銀杏樹的生命。

此刻稚頑老和尚已經吃完早飯,正在一間破爛不堪的偏房裏參禪打坐呢,他那光頭因為多日不剃,已經長出了濃密花白的短發,顯得不倫不類的,怎麼看都不像個正經的和尚。

桂卿在外邊靜靜地看了老和尚一陣子,覺得無甚趣味,就到別處繼續扒蠍子去了。伏虎山向來清幽靜謐、少有人來,隻在秋天村民們來摘鬆鬥子時才稍微有些人氣。他在山中半是玩耍半是扒蠍子,不覺中日頭已過中午,該回家吃飯了。

桂卿回到家中時春英已經做好飯了,因為還有上供剩下的水果、饃饃、蔬菜和小果子等,所以這頓飯吃得比較豐盛齊全,比往日的都要好,足以讓他回味半年有餘。

飯後,道武說到傍黑晚的時候他要去唐建英家幫忙。

“去幫什麼忙啊?”桂卿問,多少有些好奇。

“他家的新屋蓋好了,”道武不假思索地回道,心裏有嘛就說嘛,“這不是要溫鍋嘛,所以他喊我去幫忙,前天就給我說好了。”

“哎呦,咱農村還時興溫鍋?”桂卿又道,心中很是不解,當然也有些嘲笑的意思,“那不得拿禮嗎?你總不能白去溫吧?”

“唐建英事先說明了,”道武又回道,還是慣常的嘴動眼不動,心更不會動,“他就是叫我去幫忙,其實就是打個閑雜,他說不要拿禮的,還說我要是拿禮的話就不要去了。”

說罷,他見兒子不再問什麼了便向院子走去,到驢棚去看看他的驢熱不熱,吃飽沒吃飽,這也是多年的舊習慣了。

“不叫拿禮,那還去個什麼意思?”桂卿轉頭向母親嘟囔道,希望引起母親的注意和讚同,“不過呢,他既然都說了,俺達要是不去也顯得不好看,去還是得去的。”

春英無語,也不好說什麼。

“對了,俺娘,”桂卿又道,也懶得再追究剛才的事了,“晚上我去水庫南邊的楊樹林摸知了龜去啊,市場上現在賣一毛錢個呢,怪值錢的,老些人都去那邊摸去。”

“知了龜忒那麼瘮人了,也有人敢吃,真大膽。”春英歎道。

“這有什麼啊,”桂卿不由得笑道,好像自己很大膽似的,“聽俺小姑夫說,廣東廣西那片的人還吃老鼠和長蟲呢。有道菜叫‘龍虎鬥’,就是用長蟲和貓做的,說起來不是更嚇人?”

“小討債鬼,快別說了,”春英連忙捂嘴惡心道,“咱這邊的人我估計寧願餓死也不會吃那些爛東西的,忒嚇人了。”

桂卿笑著就去午休了。

晚上,他果真就拿著手電棒子去水庫南邊那片楊樹林摸知了龜去了。天並未黑透,如同樹上的果子並未熟透,微微的熱風中帶了些許的明亮,不停地撓著人的皮膚,水庫那邊正是一汪藍黑色的海洋,漫山遍野都飄蕩著莊稼幼苗淡淡的清甜味道,蛙聲雖然此起彼伏、不肯停歇,卻並不顯得聒噪煩人。陣陣蟬鳴與不時發出的蛙聲協調共鳴,演奏得一首好曲子。好一方醉人的夜啊!他不由得張開雙臂,深深地吸了幾口似乎被水庫冰涼了不少的空氣。

這片著名的楊樹林麵積並不大,滿打滿算大約也就是八九畝地的樣子,因為是南櫻村的傳統墳場,再加上夏天發大水時會在短時間內被水淹沒,所以才得以保存得很好。據說知了龜要在地下長眠幾年甚至十幾年才得以爬出地麵蛻變成蟬,這麼長的時間足以使這種低級動物成精了,更可況是在墳子堆裏生出來的東西,所以想想也挺嚇人的。平時這塊墳場是少有人來的,但是一到夏天這個時候就有村民耐不住知了龜的誘惑,紛紛前來打攪先人的休息了。

桂卿並不太認識那些長眠於地下的南櫻村的逝者們,似乎和他們隔著很遠很遠的距離,所以他並不感到十分害怕。他腦子裏想的是,這知了龜別人既然能捉,他當然也能捉了,所以用不著多想。去的路上為了給自己的行動壯膽,他哼唱起了軍旅經典歌曲《小白楊》,唱著唱著他腦子裏竟漸漸冒出了“白楊村裏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的句子來,嚇得他趕緊加快步伐向楊樹林裏那幾束掃來掃去的手電光跑去。捉知了龜的人豈可被心鬼嚇住,他又想。

在楊樹林裏有四五道手電光在胡亂地揮舞著,仿佛一道道利劍劃破了無邊的夜空。他借著晃來晃去的手電光竟然看見鄰居小妮秦娜也來逮知了龜了,心中的害怕之意突然一掃而光。一想到原來女色竟有降魔辟邪、彈壓恐懼的神奇作用,他不禁一陣竊喜,覺得對方來得遲了些。

“呀,桂卿,你怎麼也來了?”秦娜先發聲打破這束縛二人已久的柔嫩藩籬,“你不是從來都不吃知了龜的嗎?”

“不吃就不能逮了嗎?”他嘿嘿笑道,想要表現得油腔滑調一些,可惜做得非常不自然,總少不了嗆人的意味,“我逮了好去賣錢,不是自己吃的,俺一家人都不吃這個。”

“咦,你不是也不吃嗎?”他又問,憬激得要命。

“我是不吃,不過俺爸喜歡吃呀,”她“噗嗤”一聲笑了,隨後解釋道,“所以我逮幾個就行,都沒打算逮多。”

“你想逮多也沒有啊,”他又肆意地笑道,因為有夜幕的掩蓋所以不怕笑得醜,笑得尷尬,“一晚上就出這麼多,來晚一會或者手慢一點就沒有了。幹脆那個,等我逮完,我勻給你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