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娘,這個月該上俺家去住了,傍黑晚的時候我來接你吧?”快吃晌午飯的時候道全來到了桂卿家,他在和大家打過招呼之後便慢聲細語地問老娘,“你提前拾掇拾掇,好準備一下吧。”
“小三,不了,”老媽媽一邊慢慢地吃著飯,她都是提前吃飯的,一邊鎮定自若地說道,一看就是無魂無魄、無氣無力的樣子,“眼看著我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吃完晌午飯我就讓小卿把我送回老家去,我還是一個人過隨便,也省得恁都跟著麻麻煩煩的,今天這家明天那家的也不是個長法。再說了,那邊的幾個老媽媽還整天等著我抹牌呢,我去那邊住我自己也方便,恁也方便,這樣都好,大夥都省心。”
“二哥,俺娘這樣,管嗎?”道全轉臉問道武,他看不出二哥是什麼意思,二哥也看不出他是什麼意思。
“我覺得沒什麼事,”還沒等道武吱聲呢,春英就把手中的飯碗一放搶著說道,生怕自家男人因為說錯了話丟了她家的人,“俺娘這一陣子腿腳利索多了,精神頭我看著也行,隻要別斷了藥吃,上老家住去的話也不孬,說話聊天的正好有那幾個老媽媽陪著……”
道全家離他二哥家總共也沒幾步地遠,所以老娘的情況他其實是完全清楚的,他也覺得問題不大,於是就同意了這個意見。他又和大家聊了幾句閑話之後便出門去了,臨走的時候他對老娘說:“那行,俺娘,晚黑我再去那邊看看你,既然你自己想回去。”
吃完晌午飯之後稍微歇了一會,桂卿便開始收拾奶奶的東西。他把奶奶為數不多的幾件衣服和小姑上午剛買的吃頭等東西拿好,又用一個破了邊的菜籃子把奶奶帶來的那隻大黃貓裝好,然後就送她老人家回老家了。老媽媽顫巍巍地邁著小腳,堅持自己拄著拐棍走路,不要他扶。到了老媽媽的老家之後,他剛剛打開那個形同虛設的老舊木頭大門,籃子裏的老貓一下子就跳了出來,興衝衝地往院子跑去,然後滿地上撒歡打滾,又翹尾巴又伸懶腰的,好不可愛,好不愜意。老媽媽親切地看著這個離開了有三個多月的老家也不禁神情喜悅,眉開眼笑的。
她低聲念咕道:“唉,千好萬好,還是自己的家好。”
桂卿幫奶奶開好屋門之後,便從屋裏搬了一個老輩傳下來的三條腿的槐木板凳放到院子裏讓奶奶坐下,然後就開始打掃起可打掃可不打掃的衛生來。他正忙得不亦樂乎呢,就聽見門口嘰嘰喳喳有說話的聲音,原來是旁邊幾家的老媽媽來看望奶奶來了。這些年邁的老姊妹久別重逢自然都非常高興,她們不停地拉著奶奶的手問候著,顯得比一個娘的親姊妹還要親上幾分呢。
老媽媽現在住的這處老宅子和周圍很多家的老宅子一樣都是由石頭牆圍城的石頭院子,無論是主房還是配房從頭到腳全部由青石塊砌成,就連屋頂也全部是由一片片薄薄的青石板錯茬疊壓而成的,顯得特別古樸典雅和韻味悠長。這樣的老房子在村子東半部的“爹莊”並不鮮見,大約有一半左右的石板房基本上都還保留著以前的老樣子,另外一半則因為無人居住和年久失修,早已經雜草叢生和敗落不堪了。老媽媽的家因為一直有人住著,所以看起來還算比較齊整,各種生活用具都還好好的,簡單拾掇一下就行了,所以這衛生也好打掃,不必太費周折。
“小卿,我的乖孩子唻,”等那幾個來串門探訪的老媽媽陸陸續續地都走了,他也差不多幹完活了,這時候老媽媽哆哆嗦嗦地從腰裏掏出200塊錢來遞給他,然後神色凝重地說道,“這200塊錢是我這一陣子積攢下的,你就拿著吧,等我哪天閉眼了,老了,你千萬想著紮個牛給我燒了,別的嘛,我就沒什麼心事了——”
他一聽這話,剛才打掃衛生時的那股高興勁一下子就沒影了,他的心撲通撲通地一陣亂跳,腦子裏就沒往好地方想。
“俺奶,這是怎麼回事?”他呆著臉問奶奶,同時想要從奶奶的臉上看出點什麼來,“你怎麼好好的,給我錢幹什麼?我現在都上班了,能掙錢了,我不要你的錢。”
“還有,紮牛幹什麼?”他又問,想以此退回奶奶的想法,“你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你想那麼多幹什麼呀?”
“你這個病,人家大夫早就說了,”說到這裏,他又覺得剛才的話有些不合適,然後連忙結結巴巴地補充道,“不是什麼治不了的大病,隻要慢慢地養著,別生氣也別累著,那就沒什麼大問題,你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一會這樣想,一會那樣想的,那樣就不好了。”
“唉,小卿,像恁奶奶我這個歲數活得也算差不多了,”老媽媽歎了一口氣後又搖搖頭道,一副確實活明白了的樣子,“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吧,我也該上地底下找恁老爺去了,給你說吧,這一陣子他都來好幾回了,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心頭一陣發酸,鼻子發癢,眼睛裏火辣辣的很是難受,一股滾燙的淚水就要湧出來了,他努力地克製著不肯讓眼淚真的流出來,他不想增加奶奶的苦惱和絕望。
“俺奶,你是不是讓俺小姑夫給氣的,所以說才不想活的?”他低下頭發泄似的踢了踢腳下的一塊小石頭,非常幽咽地問道,盡管他也知道這很可能就是事實,“或者是你心疼俺小姑,覺得她一直都過得不好,才這麼想不開的?”
“不管怎麼著,你可不能嚇著我啊,”他悲痛欲絕地詢問著奶奶這樣說的原因,然後又想到光這樣問肯定不頂用,還是得想個好法勸勸她老人家才對,於是又連忙哀求道,“俺奶,我從小就膽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平時這麼疼俺幾個小的,你可不能幹那個糊塗事啊。人老了老了,可不能給小輩的人亂添心事啊。你要是真走那步路的話,全莊的人肯定都會說你的,他們肯定會說你這個老媽媽不是個好人,心眼子忒拐了,都活一大把年紀了,還給孩子們造罪,你可就落了個罵名啊。”
老媽媽一下子就愣住了,她沒想到孫子會這麼說,因此手裏攥著那200塊錢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她往後退了兩步,好像想要坐下,又覺得心有不甘,等轉過臉來想再說幾句,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他看著奶奶左右為難的樣子,不禁心疼起來。
“你放心吧,俺奶,”他上前把奶奶扶到堂屋裏一張盡是裂縫的黑溜溜的舊椅子上坐下,然後繼續苦苦地勸道,“等你百年之後好模好樣地老了,我一定給你紮個高高大大的牛,再紮一頂八抬大轎,還有四盆鮮花,四老四少一個都不少,讓她們在下邊好好地伺候恁老人家,你看行不行?”
“可是有一件,”看著奶奶仍然有些疑惑和茫然的蒼老眼神,桂卿又繼續賣力地勸道,“你得保證你現在好好地活著,不能走喝藥、上吊、跳井、跳河的路,那樣肯定是不行的。”
“你要是像那些不管兒女的死活,”他又加重語氣嚇唬道,說得很真的一樣,“不給孩子留一點餘路的人那樣想不開的話,別說紮牛紮轎了,我連一個丫鬟都不給你紮,連一把紙都不給你燒。等你真到了那邊,你連根打狗的棍子和喂狗的餅子都沒有,光那些不通人性的惡狗都能把你咬死的,也沒有老牛能替你喝髒水,我看你怎麼往下輩子托生?”
“我好像聽人說,那邊的情況可嚇人了……”他又胡扯道。
老媽媽那和眼睛一樣蒼老的臉色很快就顯出了濃濃的驚恐之意,她腦子裏一邊迷迷瞪瞪地想像著自己孤苦伶仃的一個人麵對著一群高大惡狗的嘶叫和追咬,一邊又零零碎碎地回憶起孫男娣女們那一張張招人憐愛的笑臉,對地獄的極度恐懼和對陽世的特別留戀這兩種複雜的感情混合起來不斷地衝擊著她那暮年遲鈍而又簡單的腦子,讓她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該何去何從。她到底是個沒什麼見識的農村老媽媽,從來活得就不像個完整的人,而更像是一頭老牛或者一隻老山羊,最後當然是害怕極了。
“俺孫子說的話也在理,也在理呀,”老媽媽無助地垂下頭去,花白的頭發散落開來,她嘴裏小聲地念叨著,就像一個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完全癱在了椅子上,“小卿你從小就是個聽話的好孩子,以前你騎著洋車子領著恁奶奶我去縣城的大醫院看病,還帶著我去喝糝湯,你自己連個雞蛋都不舍得放,你給奶奶的碗裏放了兩個雞蛋,你光疼恁奶奶了,這個我都知道,我都記著唻——”
“唉,我的好孩子唻,”嘮叨完過去的這件事之後,她又說起眼前的事來,“我其實也是叫恁小姑的事給愁的呀,我的兒唻,我最掛心的還是恁小姑秀珍她啊……”
接著,他又搬了個小板凳,像那隻大黃貓一樣老老實實地坐在奶奶跟前和她閑聊起來,並趁機耐心地勸慰著她。他盡量不提小姑的可憐之處以免她再度傷心,而是變著法子說小姑夫怎麼怎麼不容易,怎麼怎麼疼愛小姑等,以打消她心中對那個混蛋女婿的怨恨和厭惡。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老媽媽的情緒明顯地開始好轉,看起來已經和往常沒有多大的區別了,她甚至還高興地打算著一會就去找那幫老媽媽推牌九去呢。
正當他打算離開奶奶家好讓她去痛痛快快地打牌呢,突然看見小姑夫田福安挺著一張土黃土黃的死人臉進來了。他一看這個情況就知道夜貓子進宅沒好事,遂覺得心裏一涼,腦子一懵,然後就想要上前去阻攔那個打算進來找事的惡人。
“俺娘,”田福安東搖西晃地咬著大舌頭開口道,看樣子恨不能一口把老媽媽給吃掉,“我看在你是丈母娘的麵子上也喊你一聲娘,我問你,你一天到晚到底有什麼不高興的,你到底有什麼不滿意的?啊,你今天就給我說說,你天天到底怕的什麼?”
桂卿一見田福安這個熊樣子就知道他肯定又是喝多了,喝糊了,不由得腦子再次一轟,差點當場氣暈過去。他滿腔的怒火呼啦一下子就爆燃了起來,就像一根點著撚子的大爆竹被扔進了裝滿汽油的鐵桶裏一樣,他此刻恨不能一腳把田福安這個強人砍的踢到十裏開外才解恨呢。可是惱歸惱怒歸怒,惡應歸惡應,他卻清醒地知道和一個喝醉酒的人是沒有什麼道理好講的,隻能先把對方控製住再說。於是,他起身攔住田福安,把其硬往旁邊一把椅子按,強迫其坐下,然後再計較其他的。
“你一個小妻侄羔子,趕緊給我滾一邊去!”田福安現在是滿嘴惡心人的白沫,一身難聞的酒氣,他迷瞪著那雙毫無人樣的死人眼睛大聲地嚷道,“你憑什麼攔我?你算老幾?我今天非得把話說清楚不行,不然我讓恁一個一個的都不好過,我挨個地弄死恁!”
“俺娘,你給說清楚,你到底怕的什麼?”這個貨接著咽了一口唾沫之後,掙紮著站起來強行躲過桂卿的死命攔截,用一隻手指著風燭殘年的丈母娘繼續高聲地叫罵道,“我到底是狼還是鬼,看把你給嚇的,你敢當麵給我弄那個熊樣,是吧?噢,我不是個東西,我不是個人,恁都是好人,都恁做得對,是吧?你讓我背著個不孝順和不講究的惡名,你憑什麼呀?我田福安難道說天生就該死嗎?”
“你說你半夜三更不睡覺,”他繼續咆哮和指責道,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看起來這回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了,“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你擔心,你害怕,我看你是活該,你就是吃飽撐的!”
“有本事你死去呀,你去死給我看看呀!”他越罵越不像話了,連一點人味都沒有了,“你也睜開你那個泥蛋子眼看看,看看你養活的好閨女,啊,叫我說,她天生就是個挨揍的命,就是個欠罵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