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床後桂卿匆匆吃過飯便早早地來到了老宅子,他想著先在這裏幹點零活,等建築隊的人上工之後再去上班。眼前的一切,包括沙子、石灰、水泥、石子等物料,還有用拖拉機拉來墊屋框子和院子的砂礓土都還冰涼冰涼的,並且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像是用白玉米烙成的煎餅,還沒有從正月的寒夜裏真正醒來。不知何時飛來幾隻早起的麻雀落在青灰色的屋框子上邊,在那裏傻乎乎地左蹦右跳,企圖尋找一些吃食或者純粹想要打鬧和消遣片刻。因為新院子的地基比原來抬高了不少,所以院子裏原來那棵高大粗壯的梧桐樹,還有那棵經年累月都半死不活的結的石榴雖然個頭很大但總是不酸不甜得讓人難以下咽的老石榴樹,都被硬生生地砍掉了,而不是被移栽到別處,因為無處可移。由此,整個院子便給人一種更加荒涼和悲愴的感覺,特別是和最近幾年一直無人居住且日漸衰落的狀況相比,這種深沉而又悲切的感覺就愈發顯得強烈而明顯了,仿佛是一個曆經幾百年的王朝被更替了。
他透過眼前稍顯雜亂的場景仔細回想著沒拆之前老家的樣子,不禁有些傷感和惆悵起來。他在這個小小的石頭院落裏快快樂樂地生活了二十多年,如今卻要親手毀掉和埋葬它,雖然是隨著社會形勢的發展不得不這樣做,但是他多少還是有些舍不得。不過,讓他略感高興的是,雖然讓他懷念不已的舊屋不可避免地被拆掉了,但是畢竟拔地而起的是屬於自己的將會被用來結婚娶媳婦的新屋,至少地方還是那個老地方,這個沒有變,而且老鄰居也沒有變,隻不過是石頭房子變成了磚頭水泥房子,石頭牆變成了磚牆而已。
沉思良久之後他又猛吸了一口早晨新鮮的冷口氣,不禁鼻頭一陣發酸,眼窩裏差點留下滾熱的淚水,像是在為已然死去的王朝披麻戴孝。為了不讓父親發現自己的失態,他悄然把臉轉向一邊,並用袖子拂拭了一下已經有些發紅的雙眼,裝作被砂灰迷眼了的樣子。
裝,當然是很累人的事,同時也更心酸。
當道武正忙著用鐵鍁把各處散落的沙子和石灰等東西聚斂成堆,桂卿正忙著把屋框子裏的砂礓土推平整的時候,忽然從後院裏響起一陣異常響亮的咳嗽聲,接著他爺倆便聽見一小段氣壯山河、舍我其誰的吐痰聲,緊隨著那吐痰聲之後便傳來一個中年男性不陰不陽的又憨又笨的說話聲:“我說,二哥,恁這個屋框子蓋得不對呀。”
說話的人便是後院住著的張道湯,村裏人都叫他“四老憨”,此人平時就在前灣煤礦上班,是個農民身份的礦工,他家裏有三個閨女一個兒子,平時說話辦事的有點缺腦子。四老憨雖然在年齡上比道武略小幾歲,但是個頭上卻比他高一頭還多,人生得高大粗壯又黑又猛的,再加上腦子不怎麼靈光,所以更顯得非常駭人。他那張黢黑黢黑的臉就是沒命地打上十八遍胰子還是洗不幹淨,天生就帶著一副要是不下煤井挖煤就虧大了的樣子,仿佛他娘就是為了讓他下煤井才決定生下的他。按理說他這樣的人是幹不了下煤井的活的,但是因為他在煤礦有一個好靠山,那就是唐建國,所以他還是很順利地幹了許多年這個活。唐建國是北櫻村名副其實的第一大好人,平時就非常樂善好施,也很講義氣,所以他在煤礦上對一個莊上的人就特別照顧,尤其是對張道湯這樣的缺腦子貨更是體貼有加和關懷細致。就這樣,憑借著唐建國額外的庇護和關照,張道湯這麼多年才能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出力掙錢和養家糊口,才不至於鬧出什麼大問題來,正應了那句憨人自有憨福的老話。
張道湯在家排行老四,他上邊還有三個哥哥,分別叫張道堯、張道舜、張道禹,合起來就是“堯舜禹湯”四個大字,當然是很大很大的幾個名字。據說當年有個從外地來的走江湖的老先生無意中聽說了這哥幾個的名字後感到十分震驚,於是就主動找到他們家非要勸當家的把哥四個的名字改了不可,並且許諾可以免費再給他們起幾個合適的名字。
“你個糟老頭子怎麼就知道俺這四個孩子將來就當不了大官或者發不了大財,就鎮不住這樣的名字呢?”結果這哥四個的老娘說什麼也不同意改他們的名字,而且還立立愣愣地特別不服氣地和老先生叫板道,好像得了陳勝和吳廣的真傳,特別懂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的精髓一樣,“噢,叫你說那堯舜禹湯都是誰當的?難道說他們四個人不是人生父母養的嗎?”
“就是皇帝老子,他剛生下來的時候難道說就那麼厲害嗎?”這個大字不識一個的山村老娘們執拗地繼續辯解道,以至於後來她的話都成了千古流傳的經典笑話,“難道說人天大的本事都是從娘胎裏帶出來的嗎?又不是人人都是哪吒三太子,都是大鬧天宮的孫猴子,生下來就那麼厲害……世界上哪個長大以後有本事的人剛生下來的時候腦門子上就貼好標簽了,說他以後肯定能當大官發大財?”
“別管你怎麼說,俺偏偏不信這個邪!”末了她又砸了一錘。
“那要不這樣吧,”那位不請自來的老先生一看來硬的是肯定降服不了“堯舜禹湯”的親娘了,同時也覺得自己臉上不好看,於是就退而求其次,緩緩言道,“我免費送你這四個兒子一人一個小名,以免除他們一生的災禍,你覺得怎麼樣?”
“咦,要你管什麼閑事?”北攖村這“四大聖王”的親娘一聽這話頓時就火冒三丈,於是她大吼一聲斥責道,“你該上哪涼快就上哪涼快去吧,你個死老頭子再不走的話,我就拿笤帚掃你!”
自認為足智多謀和看破紅塵許久的老先生見狀,無可奈何地搖著頭走了,他老人家邊走邊像唱歌一樣大聲地念叨著:
大傻子唻大傻子,
挎不盡的草框子;
二狗呆唻二狗呆,
半是牲口半是孩;
三老笨唻三老笨,
溜溜達達去拾糞;
四老憨唻四老憨,
黑燈瞎火把土搬。
那位看起來仙風道骨、已然覺悟的老先生將這幾句話連著唱了好久,直到連村裏的小毛孩子都記住了他才意猶未盡地搖著頭離開了北櫻村。從那之後大傻子、二狗呆、三老笨、四老憨的名字就在莊子上正式流傳開來了,以至於後來都沒有幾個人叫這哥四個的大名了。世界上有些事就是這麼神乎其神和不可思議,那位老先生的預言果然比罵誓都準,堯舜禹湯四個孩子後來幾乎就是按照他的話來長大的。
大傻子長得膀大腰圓、五大三粗的,尤其是他那個超級無敵的大屁股,坐下來之後能占二畝地的空,坐完之後下邊幾乎寸草不再生。他沒結婚之前雖然也有點傻乎乎的,但是大體上還算是有個人樣,平時既能吃又能幹的,做什麼都舍得花力氣,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偷懶耍滑,是個樸實厚道的比較能吃苦耐勞的好男人。他除了笨嘴拙舌、不善言辭之外幾乎沒什麼大毛病。可是誰都沒想到的是,他在勉勉強強、湊湊合合地娶了個媳婦並生了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之後,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很快就變得真傻了,而且傻得一天比一天嚴重,最後終於完全失常了。他媳婦雖然也是個農村常見的粗苯之人,但是對這個大傻子倒是異常疼愛,在他開始變傻之後經常拉著個地排車帶他出來逛逛,好讓他開心開心,希望他能盡快地好起來。可惜天不遂人願,後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繼續傻了下去,直到有一天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投水而死。
二狗呆和道武的年齡差不多,長得不如他大哥高大威猛,基本上算是正常體格。他的智商介於正常人和傻子之間,小時候多少還帶點孩童般的天真和聰穎,到長大成人之後就徹底變得返璞歸真和樸實無華了,成了一個整天隻知道笑嘻嘻樂嗬嗬的老小孩了。他這一生其實隻幹了一件正兒八經的人事,那就是放羊,他是北櫻村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羊倌,他和他放的那一群綿羊幾乎成了北櫻村最有代表性的標識和符號。這附近村子裏的人不知道大隊書記和村長的人很多,但是不知道放羊的二狗呆的人卻幾乎沒有,可見他的知名度有多高了。如果他某一天非常意外地覺醒了想要結個婚的話,那麼他能娶的隻能是那一群綿羊中的某頭母綿羊了。
三老笨這個人嚴格來講其實並不是真笨,隻是這家夥平時說話辦事有點霧症熊而已,從而給人一種非常非常不靠譜的感覺。他沒事的時候特別愛和別人開玩笑,但是往往開起玩笑來又沒大沒小的,還不知道深淺和進退,所以最後常常又被人家反過來罵得狗血噴頭,以至於拱手求饒而不得。他的長相和另外三個弟兄比起來就像張道全和自家三個弟兄比起來一樣,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娘親自生出來的,他也就是略微比張道全壯實那麼一小點而已。北櫻村的人以前都愛拿他和張道全放在一起說事,說他倆要是站一塊那絕對比一個娘的還像一個娘的,說是雙胞胎也沒什麼問題。同時,大夥還對一件事感到十分好奇,那就是為什麼排行老三的人都生得那麼秕巴呢?在大家的印象裏三老笨這個人似乎從來就沒幹過什麼正經事,也從來沒老老實實地在北櫻村連續呆過多少日子,他好像天生就是北櫻村的一個匆匆過客,家不過是他偶爾下榻的一個鄉村旅館而已。他這人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那就是他人雖然生得十分醜陋不堪,但是卻特別愛打扮,一年四季除了夏天最熱的那幾天之外他常年論月地穿著一件雪白雪白的羊毛衫,腳蹬著一雙耀眼的乳白色旅遊鞋,兜裏的梳子、鏡子和雪花膏等小東西從來就沒斷過,在這方麵他比娘們還娘們。
四老憨總起來說還算是哥四個當中過得比較順當的一個,最起碼他還有個收入不錯的工作,盡管這份工作既充滿了完全不能確定的危險,同時也非常的辛苦,他還娶了個不憨不傻的老婆,盡管這個娘們既任性又自私,既愚蠢又霸道,而且長得還很意外,同時他還有四個嘰嘰喳喳的根本就不知道人世艱險的孩子,盡管前三個都是女孩,第四個男孩也不是多麼的機靈。盡管全村的人不管男女老幼都叫他四老憨,但是他媳婦王秀榮卻一口一個“老半熟、老半吊子、老七葉子”稱呼他,而他似乎也特別樂意他媳婦這樣稱呼他,好像這樣喊他就等於給他從頭到腳撓癢癢一樣。大家都說這兩口子真難造化,生得怎麼就那麼對乎的呢?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正如有了天公就要有地母,有了白雲就要有黑土一樣,既然北櫻村有了這個叫四老憨的奇人,那麼他的老婆王秀榮被大家叫做“四老媽媽”也就顯得很自然了。
“噢,四兄弟,是你啊?”麵對四老憨愣頭愣腦的暈暈乎乎的一句問話,道武一時沒明白對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他就張口問道,“怎麼起這麼早,吃清起飯了嗎?”
“二,二哥,你先別慌說這個,”四老憨結結巴巴地急赤白臉地說道,仿佛這話已經憋了一整夜,再不說出來就要擺弄死他了一樣,“我說,你這個屋框子蓋得不,不,不對啊。”
“什麼,不對?”道武疑惑不解地問道,他現在正是膽小怕事的時候,偏偏又有人來找事了,心中自然是有些害怕和焦躁,“四兄弟,怎麼個不對法?你說說啊。”
“就,就是不對唄,”四老憨費力地憋咕了半天最後終於放出來了一個響屁,可真夠難為他的了,“你占了俺家的地方了,就是多占了俺家的地方,那不是嗎?東邊,就是東邊,二哥你看看——”
說著,他用手指了指屋框子後邊東半部分。
道武心裏此刻慌慌的,他連忙跨過兩道踐腳牆,然後順著四老憨指的地方努力地看過去,想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多占了人家的地方。桂卿非常敏捷地也跟著他爹跳了過來準備一看究竟,他也想不到這會子又能出什麼幺蛾子。待道武過來之後,搭眼一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原來以前的老屋都不興壘踐腳牆,全是用石頭直接摸地蓋起來的,一口氣壘到屋頂為止,而現在蓋的房子因為都要建踐腳牆,所以就不得不在原來老地基的基礎上往兩邊擴了一些。按理說,盡管踐腳牆確實往兩邊擴了些,但是等主牆真正壘起來之後其實還是和原來老牆的位置是一致的,所以並不存在侵占四老憨地方的問題。不過,出於謹慎考慮,也是為了防止引起四老憨家的誤會,道武和春英兩口子還是堅持把踐腳牆的北沿緊貼著老牆原來的北沿壘起來的,這樣一來的話等主牆壘好之後實際上是閃出了一大塊空間的。同時,為了使整個房子稍微按逆時針方向旋轉一丁點,以便得到的陽光盡可能多一些,西邊的踐腳牆更是直接往南讓出了足足有15公分的距離。盡管千算萬算地反複考慮了很長時間才下定了決心這麼做,但是令道武和春英兩口子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建築隊的人在幹活的時候還是沒有嚴格地把握好分寸,最後把踐腳牆整體上往北挪了有1公分左右。就是這看起來微不足道的1公分使得四老憨家抓住了把柄,認為道武家侵占了他家的地盤,盡管等到在踐腳牆上邊壘磚的時候其實新的屋牆主體不僅不占四老憨家的空間,而且還往前讓了很多很多。
道武耐著性子好聲好氣地把這個道理仔仔細細地給四老憨講了好幾遍,結果四老憨這個平時就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家夥還是堅持說這個屋框子蓋得不對,必須得重新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