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和尋柳結婚成為有婦之夫以來,桂卿在享受著婚姻生活所帶來的特有的甜蜜和幸福的同時,也在無形當中掉入了一種水深火熱、生不如死、難言難表的可憐處境當中。他娶的這個單純而又可愛的小媳婦仿佛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沒有經驗的施救者一樣,拚了命地抱住他之後就再也不撒手了,其態度之蠻橫霸道,力度之遒勁可怕,花樣之複雜繁多,簡直令他喘不過半口氣來。很多時候他竟然大有“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強烈感覺,從而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還不如《紅樓夢》裏經常哭哭啼啼的林黛玉呢。
她不僅對所有和文學、音樂、美術、戲曲等藝術有關的東西一概毫無興趣,而且還嚴格禁止他接觸這些東西,仿佛這些東西就是萬惡的癮品,就是人人都討厭的吃喝嫖賭抽之惡行,就是大家都唯恐避之不及的洪水猛獸一樣。有一次因為他偶爾在戲曲頻道看了幾眼京劇《勘玉釧》,她竟然嚴肅地板著臉訓了他半天,說他一點欣賞水平和藝術品味都沒有,是個既低級又粗俗的人,簡直和農村那些粗粗拉拉、迂迂沫沫、無知無聊且無趣的老頭老媽媽們沒有任何區別。大多數時候,隻要她看見他拿起一本書打算看兩眼的時候,她要麼是一把奪過來給扔一邊去,要麼是連諷刺帶挖苦地在旁邊嘟囔和譏諷他半天,攪得他根本就看不下去。對於這些和衣食住行以及升官發財沒有直接關係的東西,她的意思既簡單又明確,那就是凡是她不喜歡的東西,他就不能碰,這是他必須得遵守的規矩,更是一條不可逾越的紅線,一根不可碰觸的高壓線。
關於做飯的問題是這樣的,如果他不做飯,她會毫不留情地指責他懶惰、自私,心裏沒個熊數,隻知道坐享其成和欺壓女性,把這種鐵定會嚴重傷害女人容貌和健康的粗笨到家的家務活扔給她。而如果他主動做飯的話,大多數時候她對他已經做好的擺上桌子的飯菜連看都不看一眼,緊接著就會對他破口大罵,說他做的飯菜連豬食狗食都不如,氣憤之餘她甚至會讓他趕緊地一分鍾也不能耽誤地把這些飯菜扔掉,而且扔的時候還不能讓她看見,以免她看著惡心。
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小事上,他們兩人也存在著嚴重的衝突和不可調和的矛盾。比如,他從小到大就不愛吃味精、雞精和醬油之類的的東西,可是她每次做菜的時候總是大量地使用這些東西,甚至有時候還故意多放一些來氣他,憋他。她對他說的那些吃味精、雞精和醬油對身體不好之類的苦口婆心的勸告總是充耳不聞或者置之不理。她不僅在炒菜的時候喜歡多放味精、雞精和醬油,而且還非常喜歡吃鹹的東西,因此家裏的食鹽消耗得總是特別快。
“姑奶奶,這已經放了不少了,你還想怎樣啊?”每次當她嘟嘟囔囔地自以為是在開玩笑地抱怨著飯菜沒有鹽味,一點也不好吃的時候,他隻能是很無奈地說上一句,“難道要把人齁死嗎?”
而此時她必然會回敬一句:“可還是放得不夠。”
末了還不忘再質問一下:“難道你想淡死我嗎?”
每回聽到“淡”這個別有風味的字眼時,他都會無一例外地想到《水滸傳》中花和尚魯智深說過的那句特別動聽的話,即嘴裏都快要淡出鳥來了。由著魯智深這條寬闊無比的鄉間小路子,他接著就會全身心地投入到激情蓬勃的攪動人心的水滸世界當中去,從而暫時忘卻了眼前的痛楚和煩惱。他覺得魯智深的結局還是非常好的,尤其是人家圓寂的時候悟出來的那幾句話,更是讓人聽了有醍醐灌頂和茅塞頓開之感。平生不修善果,隻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這些活他記得倒是很清楚,隻可惜他永遠也達不到魯智深的那種境界了。
“你雖然是一朵嬌豔美麗的玫瑰花,”有好幾次他都忍不住了,隻能苦笑著對她戲言道,“看起來嫵媚動人,聞起來沁人心脾,想起來讓人心裏直癢癢,可是你身上就不能少長點刺嗎?你知道你紮人的時候有多疼嗎?”
“嫌疼你就離我遠點啊,何必靠得這麼近呢?”她大笑著嘲弄道,好像在背那句貧死濫厭的廣告詞,即想吃你就多吃點,然後直接就倒了他的胃口,“我又沒哭著喊著非要讓你接近我,是你自己像條小土狗一樣巴巴地主動找的我,對吧?”
“嗯,是。”他道,同時想到了八抬大轎的事。
“噢,你現在嫌我紮你了,你覺得疼了,那你追我的時候怎麼不這樣想的呢?”她有理有據地質問道,非常擅於搶占先機,“我來問你,究竟是哪個※※※※※用車把我接到恁姓張的家裏的?又是哪個※※※※※跪著說要娶我的?”
“好吧,是我。”他說,好像記不得自己曾經跪過了。
不過,她終於提到了八抬大轎,也算他有先見之明。
“那不就完了嘛,那你還和我爭什麼呀?”她以無知到底的勝利者所特有的單純和高傲的姿態開懷大笑道,“除非你不愛我了,或者你打算拋棄你曾經的誓言,還有你曾經發過的那些毒誓。”
“你就放一百個心吧,”他鄭重其事地承諾道,表情之嚴肅是前所未有的,“但凡我說過的話,永遠都不會改變的!”
他此時雖然內心已經很生氣了,但是在語氣上還是想盡量表現得溫柔一些。對待女人就該溫柔如水,這是他一直想要努力堅持的原則,盡管現實中未必就堅持得好,能夠讓她滿意。
“不變就好啊,”她還是自以為是地調笑道,從頭到腳每個細胞和毛孔裏都填滿了廉價的盲目和愚蠢,讓他唏噓不已,感慨萬千,“我量你也不敢變,除非是你不想好了!”
他不再言語了,以一種她完全不可能理解和領悟的獨特方式表達了他對她的強烈蔑視和看不起,盡管他是她的新婚丈夫,她是他的新婚妻子,兩人還處在新婚燕爾的讓旁人羨慕的階段。
“你本是一枝帶刺的玫瑰,芳華絕代,姿容俏麗,”他微微地低首告訴自己,就像對著一個今生今世唯一的知音一樣,既孤寂又悲涼,既傷心又絕望,也不知道充滿光芒的未來之路究竟在何方,“生來便想以真麵目示人,可是有的人卻嫌棄你的刺,而看不到你的花。於是,你拿起沉重的剪子,忍痛剪掉了別人眼裏所謂的刺,隻以花香敬人,才換來了別人微不足道的些許認可……”
“可是,我不一樣,”恍惚之間他又想對她說,仿佛她已經跨越重重障礙成為了他的知己和難友,甚至是他的附庸,“我愛的是玫瑰這種植物本身,無論你是花多還是刺多,我全都不在乎。”
“我和你一樣,也是一株小小的玫瑰,”他想的越來越沒有邏輯性可言了,隻是一片無序的思維本身罷了,“不管別人怎麼看,我也不會剪掉自己的刺,希望你也不要。”
“在我眼裏,”他更進一步地闡述道,“你的刺和花都是一樣的,都是你與生俱來的,我要像珍惜花一樣珍惜刺,皆因花刺同源……”
“我相信,一個見不得刺的人,也是一個聞不得花香的人,我們又何必要把最美麗的花朵綻放給這種不識相的人看呢?”他真想把這話鄭重其事地送給已經嫁給他的她,可是最後卻怎麼也說不出口,仿佛有一萬個醫用口罩疊加著戴在了他的嘴上一樣。
總之,他是越來越不想把他內心最真實、最新鮮、最核心的想法告訴她了,盡快他們還是新婚不久,並且從傳統的觀點來看還處於所謂的蜜月期。
在談話的時候如果不願意說自己,那麼最好的應對辦法就是說別人,或者是直接轉移話題,所以桂卿就主動提到了李忠良。
“今天晚上李忠良喊我喝酒,”他試探著說道,希望能聽到一個較為滿意的答複,雖然這種希望一般來說比較渺茫,“說是在紅梅餐廳西邊有一家叫‘夏荷’的牛肉麵館裏,那裏的牛肉麵不孬喝——”
“你就是個屢教不改的神經病,那個爛地方能去嗎?”尋柳仍然自以為是地直接鄙視他道,從來不想著拐個彎或者繞個圈,並且對他不經她同意就擅自答應赴約而頗為不滿,“他就喜歡找這樣的小店,到處都是一股臭烘烘的下水道味,看著就髒乎乎的,提起來我就覺得惡心。”
“哎,牛肉麵館怎麼了?”他因為她的武斷和不屑而有些生氣,所以故意蔑瞪著她道,“你別小看這些不起眼的小店,有時候越是這些小店往往越能做出來口味很好的飯菜,要不然人家天天喝西北風去呀?我記得有幾回我路過那家店的時候,人都坐得滿滿的,生意相當火爆。”
“我呸!”她用實實在在的動作告訴他自己的看法,估計能讓他記一輩子,“你也不看看裏邊坐的都是些什麼人!”
“什麼人?”他不滿地問。
“都是顧客唄。”然後他又自己答道,就知道憑她現在生氣的樣子,他也等不來什麼好話,倒不如自問自答來得好。
“你眼瞎呀?”麵對他綿裏藏針式的頂撞和執拗,她不禁有些著急上火了,似乎還是很老很老的火,頗有些叫人敬畏不已的年歲了,於是她表麵上故作嬉笑狀,而實際上卻咬牙切齒地罵道,“那都是些幹建築隊的人,你看看他們喝的那個酒,我敢保證全都不超過10塊錢瓶。”
“我覺得和他們這些人一塊吃飯很有氣氛,”他對於她骨子裏存在的那種一提到底層的勞苦大眾的日常生活就莫名其妙地表現出來的優越感很是厭惡,但是又不好上綱上線地來批評教育她,於是隻好繼續擰著勁地說道,“而且很下飯,本來不能吃的也能吃不少。”
“飯店嘛,”他接著解釋道,竟然能把很常規的東西當成大道理給她講了,也不嫌囉嗦和庸俗,“越是去的人多,生意就越好,越是生意好,去的人就越多,這就是良性循環。”
“所謂海西的買賣一群羊,懂嗎?”他越說越上臉了,完全刹不住車,“另外,10塊錢的酒怎麼了?不是一樣能喝醉人嗎?”
“喝酒的目的就是喝醉人嗎?”她終於逮著了他一個把柄,於是趕緊揭省起來,“喝吧,一個個都和沒見過酒似的,喝死拉倒。”
“哎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嘛,不同消費水平的人有不同的去處,你怎麼能用一種相對較高的標準去衡量一群條件有限的人呢?”他本來不想說這話的,覺得這樣做有點掉價,但是又忍不住想和她再辯論一下,“你說好酒誰不想喝?可問題是,好酒不是人人都能買得起的,對吧?你別說他們了,就是我,也想去大酒店好好地吃一頓啊,可問題是我有那個條件嗎?另外就是,李忠良他有那個條件嗎?”
“我的老天唻,你到底是什麼人呀?”她緊接著指責道,同時把小臉一翻,顯然是氣得要命,幾乎要斷氣了,這也是她的絕招之一,且從來都是屢試不爽的,“你怎麼就聽不明白我的話呢?我是那個隨隨便便就看不起人的意思嗎?我是說,既然知道自己條件不好,就別逮著個熊酒使勁喝了,明白了嗎?”
“噢,你的意思是說,吃牛肉麵可以,但是別沒事逮著個酒使勁喝酒,對嗎?”他又這樣問了,簡直肉得要命,足可以和養了十年的老母豬的後腚相提並論了。
“對,喝酒本身就不對,”她終於肯露出一點點笑臉了,於是格外賞恩道,“更何況是去那種爛地方喝,那就更不對了。”
他仔細琢磨了一下她的話。
“實話告訴你吧,”她簡明扼要地說道,看著他琢磨問題的樣子就煩得要命,“我最討厭整天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了。”
“可是,他就喜歡到這樣的地方喝酒——”他嘟囔著。
“那你就不去!”她斬釘截鐵地命令道。
“都是多年的老夥計,怎麼好意思呢?”他說得很誠懇。
“要請就正兒八經地找個合適的地方好好地請請,整天找這樣的爛窩,亂哄哄的,喝什麼喝?”因為他總是不開竅,說話不入路,她終於開始爆發了,於是高聲地懟道。
他沒出聲,意即不怎麼認同她的說法。
“我看啊,他整個就是一個酒鬼,”隨後她又換了一種較為婉轉的語氣教育道,“早晚你也會變得和他一樣,喝死在外邊拉倒!”
“哎呀,你懂什麼呀,就在這裏亂說一氣?”他當然不滿她對他的這位老同學的如此負麵的評價,於是就鬥膽反駁道,“有句話說得好,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少讀書人。李忠良這個人雖然小時候學習不好,搗蛋調皮的,但是人品還不壞,總體上來講還是很值得交往的,所以你不要總用那種懷疑和輕視的眼光看待人家。”
她自然是沒理他,任他繼續說下去。
“再說了,”桂卿一看情形還可以,就接著說道,“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曆史形成的,是自然而然的選擇,又不是誰生拉硬拽捏合成的;另外一點就是,他這個人多少年了就是這麼個風格,我又不是不知道,我怎麼好冷不丁地就拒絕人家呢?”
“隨便你,你自己看著辦吧,”尋柳軟中帶硬地說道,那個小樣一看就是要讓他知道,她也不是好欺負的主,“反正我是不希望你們整天在一塊胡吃海喝的,又沒點正經事可聊。”
“哎,瞧你這話說的,這怎麼就是胡吃海喝呢?”不經意間他又有點急眼了,說話也變調了,這僅僅是她的自以為是的看法,根本不代表他就認可這一點,“我覺得這是增進友誼的一種方式。”
她又一次停頓了,不再理會他了,這一招比較好用。
“如果朋友夥計之間不經常地聯係聯係,在一起喝一頓,暈一暈,時間長了那不就斷了來往了嗎?”他盡量把話說得理智一些,態度謙遜一些,“所謂的來往來往,你不來我不往嘛,這個道理你不懂嗎?”
“難道朋友之間的友誼就是靠經常在一起喝幾瓶孬酒,吃幾盤爛菜維持的嗎?”她反唇相譏道,說得也很有道理。
“當然不是了!”他道,一副臉紅脖子粗的樣子。
“那你還想說什麼?”她詰問道,“你還有什麼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