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傑站在暗處,定定地瞅著老鬆,若有所思。
下午又起風了,飛舞的狂風將殘雪裹挾起來,一層一層地掠過這個寂靜的小院。
老鬆從地窖裏拿出一棵白菜,用一把蝦皮拌了拌,又找出三瓶棧橋白酒,招呼廣勝他們上了炕。
太勞累了……廣勝喝著喝著就迷糊了過去。外麵響起一陣發動摩托車的聲音,迷糊當中廣勝吆喝了一聲,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小傑好象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威風凜凜地衝廣勝抱了抱拳,哥哥,我去把常青給你抓回來——走嘍!廣勝想爬起來拉他回來,一騎快馬呼哨一聲絕塵而去……我是不是在做夢?廣勝提醒自己,快點醒來,快點醒來!這種時候不能出一點差錯!可是他指揮不了自己,雙腿死沉死沉的,仿佛行走在一架跑步機上,總是在原地忙碌……勝哥,勝哥!老七在推他的腦袋,勝哥!快醒醒!小傑出事啦!廣勝努力想讓自己醒來,他知道自己陷在一個荒唐的夢中,可他還是沒有辦到。
“勝哥!你怎麼了?快醒醒!”老七直接揪住了廣勝的頭發,那力道好象要將廣勝的腦袋也變成大白葫蘆。
“怎麼了?!”這一次廣勝徹底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出什麼事了?!”
“哥哥,麻辣燙打來電話,小傑被常青開槍放倒了!”
“啊?!他們什麼時候走的?老鬆呢?!”
“我什麼也不知道啊!哥哥,咱們光知道睡覺去了……”
“別說了!趕緊走!”廣勝抓起炕上的皮衣,拉著老七就要往外衝。
“別慌!”老七反倒鎮靜下來,“往哪兒走?回家?”
“先別想那麼多!趕快離開這裏!”廣勝已經衝出了房門。
老七回身撲到炕上,從廣勝用過的枕頭底下摸出了那枝五連發,追上廣勝將槍給他塞在手裏。
兩個人衝出院子的時候,風已經停了,一勾殘月高高地掛在西天。
(十四)
月光下,廣勝手提五連發拖著老七匆匆穿行在狹窄的胡同裏,偶爾驚起一兩隻野貓,嗖地竄過牆頭,像早年無聲電影裏的某個片段。風兜起廣勝的皮衣發出獵獵的聲音,這些聲音刺激著廣勝的大腦,讓他的思路逐漸清晰……我將奔向哪裏?回家?不能!小傑被傷到什麼程度還不知道,我不能就這樣把他丟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廣勝感到了一種徹骨的恐懼,不禁將腳步慢了下來,慣性將老七忽地摔向前方,老七像一輛追尾的汽車那樣頓了一下,回頭大叫:“勝哥,快跑!”
廣勝倚著牆角站住了,眼前閃動著小傑血肉模糊的臉,健平悲傷的聲音刹那間也在耳邊響起,哥哥,快來救救我,快來救救我……一陣風吹過來,頭頂上的梧桐樹沙沙拉拉地顫了一下,廣勝驀然打了一個冷戰,他覺得全身的血管都悚豎了起來。勝哥,快跑!老七似乎不敢靠過來,站在黑影裏不住地催促,快跑,快跑!
跑?往哪裏跑?這個世界還有我存身的地方嗎?沒來由地廣勝就想哭,仰臉看天,腦袋裏裝滿了月光般的銀色。
“哥哥,你不走我走啦!”老七仿佛用盡了最後的耐力,盯了廣勝一眼,撒腿向前竄去。
“站住!”廣勝把槍猛地對準了老七的背影,“回頭看看!”
老七像是被使了定身法,晃悠兩下木然地站下了。廣勝舉著槍,徑直向他走過去,老七似乎被嚇傻了,定定地看著烏黑的槍口,張大嘴巴一動不動。廣勝掐著他的脖子將他頂到一個更加黑暗的角落,聲音像被砂紙搓過似的:“你想跑是吧?我們來這裏幹什麼?來玩兒的嗎?什麼都沒幹成,你他媽的就想跑?你神經了?你忘了當初你是怎麼說的了?報仇!報仇!”
老七好象剛剛反應過來,像燙著一樣,一把打開了廣勝頂到他鼻子上的槍:“哥哥,你瘋了?!”
我瘋了嗎?我沒瘋!剛才那些話是在說我自己呢!
廣勝把槍調個頭握在手上,嗓音漸漸平靜下來:“幾點了?”
老七將手腕舉到月光下快速地瞄了一眼:“八點半。”
廣勝舒了一口氣,看來這事發生的時間不長,不一定驚動很多人:“告訴我,麻辣燙在電話裏是怎麼說的?”
“我也說不明白,當時我正起來上廁所,你的手機響了,我就接起來……”老七眨巴著眼睛極力回憶,“好象他第一句話就說小傑被常青開槍打中了腦袋,我懵了!顧不得問那麼多,就去推你,後來電話就不響了……再後來咱們就跑出來了。”
邊聽老七在說,廣勝邊撥通了小傑的手機,一個陌生人喂了一聲,廣勝連忙關了機。
“怎麼不通話?”老七的臉色在月光下顯得十分猙獰,“是不是公安知道了?!”
“估計是。老七,別怕!一時半會兒他們還找不到咱倆的頭上!”
“我害怕!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老七幾乎站不穩了。
“怕什麼怕?是個爺們兒就給我挺起來!”他娘的,你怎麼也學王彩娥?你有人家那麼嬌弱嗎?
“勝哥,我不但害怕……我他媽還緊張!”老七刷地抽出了蒙古刀,“我害怕有人殺我!”
“操!殺你幹什麼?當務之急是找到老鬆!這事與老鬆有很大關係!”話音未落,路口的明亮處刷地閃出一個人影。
“老鬆?追他!快!”廣勝猛地推了老七一把,自己也同時往前撲去。
老鬆似乎沒有發現黑暗處還有兩個人,竟然竄進了這條胡同,廣勝一楞!這小子想要幹什麼?下意識地讓過了他,老鬆這才發覺這裏有人,剛想轉身,就聽見噗地一聲悶響。廣勝猛一回頭,隻見老鬆撲在老七身上,像一砣棉花那樣慢慢滑了下來。他怎麼了?沒等廣勝走過去,老七一把將老鬆推開了,伴著重物仆地的聲音,老七嗷嗷地叫了起來:我殺人啦!我殺人啦!我終於殺人啦!哈哈哈哈!嗷——我殺人啦!月光下,揮舞著的匕首劃出道道刺目的光線,猶如旱天裏的閃電。
廣勝顧不得去堵老七的嘴巴,疾步趕上去試探老鬆的心跳,摸到的竟然是一把瀝青般粘稠的血。壞了!怎麼來不來的先把一個不太相幹的人給殺了呢?!廣勝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此時突然起風了,寒風猶如一把把尖利的小刀刺穿了廣勝的心髒……這一次我是徹底的完蛋了,帶著這個念頭,廣勝混然站了起來。老七呢?四周鴉雀無聲,隻有一片潔白的玉米皮嘩啦嘩啦地從腳下滾過。他終於走了……廣勝知道,老七這一走就不可能再回來了,他整個給嚇傻了,他一般會像個傻子一樣地奔跑在路上或者田野裏,高聲呼喊我殺人了……然後呢?被抓?自首?被暴怒的村民打死?廣勝不敢往下想了。
“快!陳廣勝在那兒!”一個狼嚎般的聲音猛然在胡同口炸響,是常青。
“在哪兒?我操!他媽的站在那裏像個膘子!”是張興尖利的聲音。
“勝哥,又見麵了啊……”常青好象坐在一輛摩托車後麵,忽悠忽悠地晃過來。
他們終於出現了!廣勝漠然地站在那裏,腦子仿佛還處於空白當中,他們也在找我?他們找我幹什麼?他們要殺了我?我得罪過他們嗎?往事如潮,嘩地湧進了廣勝的腦子……啊!我想起來了!不是他們在找我,是我一直在找他們!對!我要殺了他們!我要為我兄弟報仇!然後靜靜地走向天國,那裏才是我的容身之地!殺呀!廣勝狂叫著衝向胡同口——轟!。
“勝哥……你真的開槍了?”常青坐在一輛漆黑的摩托車上,不解地瞪著廣勝,慢慢偎到粘滿泥漿的車輪底下。
“對!我真的開槍了!!!”廣勝的眼前閃現著健平蒼白的臉,拿槍的手臂伸直,一步一步向常青走過去。
“先送我去醫院……我慢慢跟你說……”嫋嫋上升的硝煙裏,常青的聲音越來越微弱。
“想去醫院?我送你去火葬場!”廣勝把槍直接頂上了常青的腦袋。
“張興……拿槍!我的手不聽使喚,快幫我拿槍……”常青用肘部掙紮著拐住了摩托車後座。
“別動!”廣勝一把從常青懷裏拽出了他的槍,把槍口對準了張興,“說,阿德在哪裏?”
“哈哈!”常青似乎好受了一點,衝廣勝悠然地搖著鮮血淋漓的手,“你等著去死吧……”
“說!阿德在哪裏?!”廣勝不理常青,槍口直接塞進了張興的嘴巴裏。
“嘔、嘔、嘔……”張興慌亂地擺動著臉,“勝哥!不關我的事!”
“張興,你告訴他……阿德在找他!阿德會給我報仇的!”常青又開始往地下出溜。
“那好!我讓你死個痛快!”廣勝猛地掉轉槍口,“把腦袋伸過來!”
張興驚恐萬狀,一把將常青提到後座上,摩托車嗡地沒入幽深的胡同。
廣勝的腦子一下子失去了控製,像一隻野狼,長嘯一聲追了上去——轟!
天上的月亮像一隻巨大的眼睛,冷漠地看著地上發生的一切。
摩托車沒影了,隻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與硝煙交織的味道彌漫在這條狹窄的胡同裏。
剛才這槍沒打著?廣勝衝摩托車遠去的方向又摟了一下扳機,沒響!腦子一陣煩亂,他把卡了殼的五連發猛地戳到身旁的一個草垛裏,提著常青的槍往幽深處追去。風從耳邊獵獵穿過,臉被吹得如同一張鋼板,月光將他的影子投在前麵,是很小的那麼一截。廣勝就這樣一腳一腳地踩踏著自己的影子,大步向前,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我要奔向遙遠的天國,那裏才是我應該呆的地方!廣勝的腦子似乎赫然被一支利箭穿透,所有的思維跟隨這支利箭衝向前去,義無返顧。
影子變了,變細了變黑了,它被拋向了腦後,越拉越長。
天亮了?!眼前一片光明,廣勝猛地站住了。
“小哥,打車嗎?”一個聲音在衝他招呼。
廣勝打了一個激靈,迅速把槍揣進懷裏。順著聲音,他看到三五個跨在摩托車上的人,在一片耀眼的路燈下朝他招手。哦,原來我這是跑到大路上來了。抬頭仰望天空,天是很亮的那種瓦藍,月亮在雲層裏露出一角,幾顆很大的星星在向他眨眼。站在這樣靜謐而深邃的夜空下,廣勝感到了極度的空虛與失落,腦子似乎變成了一縷輕煙……剛才我幹什麼了?我在這個遙遠的異鄉狂奔什麼?我為什麼不在家裏?這個時間人們大都進入了夢鄉,我也應該躺在自己溫暖的床上啊?轟!腦子被一聲巨大的槍響炸開了,常青扭曲的臉異常清晰地出現在廣勝的眼前!我殺人了!我應該趕快離開這個地方!顧不得多想,廣勝衝那幫人嚷了一聲:“打車!”
“小哥,去哪裏?”一輛摩托車在他的身邊停下了。
“不遠,城陽。”廣勝不由分說,抬腿跨上了後座,“快走,我有急事!”
“好嘞!”摩托車手好象怕別人搶他的生意,嗡地紮向前方。
廣勝把衣領豎起來用手緊緊捏著,擋住刀子般鋒利的冷風,不住地催促司機:“快!我朋友遇到車禍了,趕緊去醫院!”
司機把油門開得很大:“小哥,沒問題!坐好了,別把你給顛下來!你給一百怎麼樣?”
還他媽一百呢,一千我也給!廣勝大聲回答:“給!”
摩托車駛過鎮中心街道的時候,廣勝發現一輛警車鳴著警笛忽地掠過身邊。這事兒炸了!不是老七被抓了,就是常青報了案……廣勝的腦子迅速閃過這樣一幅畫麵,老七蹲在派出所一個陰暗的角落裏,瑟瑟抖著對警察不停地念叨,我殺人了,我殺人了……醫院嘈雜的急診室裏,警察用力拍著常青因為失血而變得蒼白的臉,一聲接一聲地問,你是誰?是誰打傷了你?那個人在哪裏?常青的呼吸逐漸微弱,一縷白煙般的靈魂悠然飄離了他的身體……疾弛的摩托車讓廣勝感到自己離天國越來越近。我應該先去哪裏?往日的好友走馬燈似的穿過廣勝的腦海……朱勝利!現在這是我唯一能夠相信的人了!
“小哥,你是青島人吧?”摩托車駛上國道的時候,司機問。
“你問這個幹什麼?”廣勝不想回答。
“沒什麼,我隻是隨便問問,”司機放慢了車速,“兄弟,你得再加點錢。”
操他媽!這小子可能分析出我是幹什麼的了,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廣勝的腦子裏:用槍頂著他的腦袋——少廢話,開車!此念一起隨即打消,我不能再出任何差錯了,當務之急是先離開這個鬼地方!錢算什麼?都給你也無所謂!
“哈哈!老哥很精明啊,”廣勝裝做很無奈的樣子,訕笑道,“把我拉上國道就開始敲詐上了?行,再給你加五十!”
“一百!”司機很倔強,“我這是為你好,你在城陽落腳不安全,我再往裏拉拉你……”
“那行!”廣勝索性說了實話,“你把我拉到四方長途站,我給你一千!”
“啊?!”司機好象吃了一驚,“你說話可得算數啊!”
“算數!你盡管走!碰到警察查車,立馬給我繞開!順利到了我再給你加點兒!”
路上基本沒有什麼風波,除了途經南渠的時候看見幾個警察在勘測一個車禍現場以外,一切順利。在海信立交橋下麵,廣勝讓司機停了車,從錢包裏抓出十幾張鈔票遞給司機,這夠了吧?司機好象怕惹麻煩,數都不數,發動車子一溜煙走了。
我回來了,我活著回來了!一種死裏逃生的快感悄悄在廣勝的心裏滋生。
“老胡,我回來了!”廣勝蔽在一個橋墩子下麵撥通了朱勝利的手機。
“啊?哦,是廣勝……你在哪裏?”朱勝利好象在醉著酒,但聲音裏透著一股吃驚。
“先別打聽!你那裏說話方便嗎?”廣勝狼一樣的眼四下打量著,很像關凱有一陣子的狀態。
“方便,我在老歪家喝酒呢,就我們倆人。”手機裏麵很嘈雜,好象還有老歪在唱歌的聲音。
“別告訴他我回來了!你馬上到海信立交橋北頭等我,我一會從火車站趕過去!”
“好,那你趕緊打車,我馬上過去接你……唉,這陣子亂套了。”
“記著,來的時候多留心旁邊……”
“我知道,這還用你囑咐?我問你,你是不是又出啥事兒了?”
“去你媽的!別羅嗦,趕緊出來!”
放下電話,廣勝抬頭看了看天,月亮已經斜下去了,搖搖欲墜。
朱勝利找到廣勝的時候,廣勝正蹲在橋下唱歌:“我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狼,走在無垠的曠野中……”
(十五)
朱勝利靜靜地站在廣勝對麵,他幾乎認不出廣勝來了。廣勝的頭發像一堆枯草一樣地在頭頂上紮煞著,月光映照下的臉泛著青色的光,像裹了一層厚厚的牛皮,看不出本來麵目。敞開的胸口,一根掛著耶穌受難十字架的項鏈,隨著他不停顫抖的身體左右晃著。頭頂上沙沙駛過的汽車,不時碾起一些細碎的雪粒,悠然飄蕩在慘淡的路燈周圍,讓這塊幽暗之處越發顯得深不可測。兩個人就這樣無聲地對峙了片刻,廣勝撲拉了兩下頭發,淒然一笑:“看什麼看?不認識了?”
朱勝利沒有說話,拉起廣勝就走。
廣勝似乎沒有什麼力氣,挪動了幾步就站住了:“老胡,你想領我去哪兒?”
朱勝利的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廣勝……回家,咱們回家……”
回家?我有家可回嗎?哪裏才是我的家?廣勝漠然地盯著朱勝利:“我不想、也不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