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憤懣,二十多歲的楊蔭瀏用家喻戶曉的嶽飛“怒發衝冠、憑欄處”的那首《滿江紅》,替下了薩都剌“六代豪華、春去也”的《滿江紅》。於是,這首《滿江紅》的曲子就這樣傳唱開來。到了抗日戰爭時期,這首曲子又響徹中華大地,民族精神為之一振,激勵了千千萬萬的抗敵勇士。1943年,冼星海以此曲為主題,創作出大型音樂《滿江紅》,更擴大了它的影響。三十多年後,這首曲子又在中印邊界反擊戰中響起,生命力不可謂不強,而曲子的生命之源,就在於嶽飛詞作中所洋溢118出的愛國熱情與民族精神。在藝術創作中,楊蔭瀏的這種做法叫作“換巢”,就是以激烈的仄韻來轉換舒緩的平韻。到了晚年,楊先生發現這種藝術轉換的方式錯了,因為薩都剌的《滿江紅》曲譜,描述的是故都金陵的興亡衰歇與悲恨相續,寄托著無限的哀思悲戚,屬於緩聲歌曲;而嶽飛的《滿江紅》,則是充滿著一片愛國熱情的義憤激昂,表達的是愛恨交加的忠肝義膽,屬於慷慨高歌。所以,在演唱這首《滿江紅》時,歌者往往以內心的激情來扭轉曲調的平緩,讓整個曲子變得激越高亢,但由於格調不同,很難合拍,失去了這首曲譜的原意。從音樂學的角度來講,楊先生認為這已經流傳幾十年的“換巢”之作,不能算是成功,很是“悔其少作”。
林東海在《音樂人生》的回憶文章中記述,1975年初,當時的國務院文化組成立了一個錄像錄音組,專門為毛澤東主席錄製古典音樂與傳統戲曲,所錄的詩詞都是毛澤東親自圈點的。這年6月,林東海曾同男高音歌唱家李雙江一起去楊蔭瀏家中,請教古曲譜的演唱技法,李雙江此時演唱的是辛棄疾名詞《賀新郎賦琵琶》。對此,楊先生很謹慎,不置可否,往往·
把話題岔開。等說起《滿江紅》來,楊先生說“我把嶽飛的詞套入到薩都剌《金陵懷古》的曲調中,是犯了一個大錯誤”。
李雙江說:“這曲子很好啊,60年代初我到中印邊界反擊戰前119線,就唱這曲子,很受歡迎,大大鼓舞了士氣!”說著,他就唱了起來。文中說,李雙江是男高音,嗓門很大,高亢的歌聲把楊先生的小書房震得直顫抖。唱完後,李得意地大笑:“這不是很好嗎?很鼓舞士氣。你的功勞啊!”楊先生則笑嘻嘻地說:“這是我不可原諒的錯誤,以後不要唱了。”楊先生晚年的“悔其少作”與自我否定,是一個深懂音樂而又忠於音樂的人才會具有的勇氣,因為他意識到,與繽紛的世界一樣,各種音樂也是抑揚頓挫、獨具個性的,高亢激昂並不能涵蓋一切人間感情。而為楊先生所始料不及的是,恰恰是這兩個失誤,讓兩首曲子四處流傳,聲名遠揚,乃至把他本人一生的皇皇巨著、那幾十萬字《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的貢獻都給遮蔽了。這也許是中國音樂史上“歪打正著”的少見特例吧。
120戲迷顧隨知道顧隨這個名字,是早些年從他的學生葉嘉瑩的文章中讀到的,頗有些本末倒置的意味。近些年來,隨著顧隨本人早年著作一本本地麵世,這個被人稱為“隱藏的大師”的名字開始被很多讀者所熟悉了。其實,顧隨的很多弟子早已是享譽海內外的專家學者了,如周汝昌、史樹青、鄧雲鄉、郭預衡、黃宗江、吳小如等,就是其中突出的代表。加拿大籍的葉嘉瑩教授,更是以老師晚年名號“駝庵”的名義,在南開大學設立了“葉氏駝庵獎學金”,以獎勵後輩學子。著名紅學家周汝昌曾說:“先生是一位真正的詩人,而同時又是一位深邃的學者,一位極出色的大師級的哲人巨匠”。
顧隨(1897—1960),字羨季,別號苦水,晚號駝庵,河北清河縣人。192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終生執教並從事於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自20世紀30年代起,有多種學術著作問世,並發表學術論文數十篇。他還是迄今為止中國文學史上最後一位121“雜劇”作家,三四十年代曾出版多種雜劇集。顧先生是中國現代文壇上一位卓然特立的作家,文章筆法優美洗練,尤其是談詩、說禪的著作更加出色,輕輕點染,便能達到深入淺出、雅俗共賞的效果。自新文化運動以來,顧先生可能是舊詩詞的最後守望者之一,自1927年起,先後出版過七種各種吟唱的舊體詩詞集。有一段軼聞,很有意思。說北大畢業的顧隨,曾與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傑出的抒情詩人”馮至一起到山東曲阜第二師範去教書。這兩個知音好友之所以選定山東曲阜來任教,是大有含義的,意思是“到孔夫子門前賣文”一下,才算得上是在文府翰裏掛過了“號”的,以這樣的資格,才更有資格到別的地方去“領憑上任”。其間,顧隨與馮至還有個“約定”,因為二人的詩作都很好,為了遜讓,他倆便把舊體詩和新詩分劃領域,各守一體,馮至不再寫舊詩,顧隨也不去寫新詩。此後,兩人各自在自己的領域中獲得了成就。
舊時文人,尤其是身居京華的文化人,大都癡迷於京劇。
顧先生未能免俗,也是個戲迷,常常攜妻挈子地全家去看戲。
別看他詩詞曲賦寫得別致,細膩入微,可他卻不喜歡舞台上搖曳多姿、纏綿多情的梅蘭芳,卻偏偏看上了那銅琶鐵板、大聲鋃鐺的楊小樓。享有“武生宗師”盛譽的楊小樓,靠著自己的勤學苦練和博采眾長,承前啟後,獨樹一幟,形成了自身“武122戲文唱”的“楊派”特點。他雖然以武生當行,但在京劇界的影響卻遠遠超出了武生行當,在當時和梅蘭芳、餘叔岩並稱為“三賢”,成為京劇界的代表人物。
作為顧隨的弟子,文博名家朱家溍曾回憶,當年除去恭領教誨以外,老師還喜歡談戲,常常是談不了多久就把話題轉到了楊小樓,有時還大聲學著楊小樓的念白。老師對楊的表演藝術已經由欣賞到了崇拜的程度,曾說過,“杜工部是詩聖,楊小樓可稱為戲聖”。弟子黃宗江,也有同樣的經曆,說昔日聽顧隨先生講曲,講到好處,常跑野馬,轉論楊、餘、梅。三人之中,他認為梅蘭芳高華,餘叔岩書卷氣,不免落於纖細,終是小品文章,最欣賞的就是楊小樓,可謂長嘯一聲,偌大氣魄。另一個學生、文化學者鄧雲鄉在他的《文化古城舊事》中回憶,顧先生極愛聽戲、講戲,每堂課上都要講到戲,那就自然顯得生動熱鬧。特別愛說餘叔岩,每提到餘叔岩就讚不絕口:“真好,像六月裏吃冰鎮沙瓤大西瓜一樣,又沙又甜又爽口,痛快啊!”老師曾比較說:“楊小樓的霸王,真好,有帝王風度;金少山的霸王就不行了,一看就是山大王,隻能唱竇爾敦。”1938年陰曆正月間,京劇表演藝術家楊小樓逝世。據弟子回憶,第二天,顧隨走進教室時麵容慘淡,一言不發,先是在123黑板上抄了四首詞,接下來就是當眾大哭,一麵哽咽地說:“昨天楊小樓死了,從今後我再也不聽戲了!”此情此景,真有些似古人“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的那種場景。自此之後的二十多年間,先生是否再沒聽過戲?手邊的這部《顧隨年譜》不曾記載。那先生在黑板上寫下的四首讓他傷痛欲絕的斷腸詞,又是什麼內容?不知後人還能考證得出來嗎?
124那些令人神往的協和往事在中國,對每一個患者與從事醫學的人士來說,“協和”這兩個字形成的影響無法估價,其意義甚至已超越協和本身。
那是一個大師雲集、管理有素的醫學殿堂,是現代中國醫學事業發展的一個縮影。在一本新出版的《協和醫事》中,就記載了許許多多醫學前輩們無私奉獻的感人故事,記述了當年協和醫學院是如何培養好醫生、醫生是如何造福社會、服務人類的。這還是一部生動活潑、豐富翔實的協和史話,通過協和的建立、協和的教育以及協和建院九十年(1917—2007)的傳奇故事,來展示協和文化、協和精神和協和傳統。
先拿醫學教育來舉例吧。因為醫學也是人學,它首先是建立在對“人的自然本性”無所不包的知識基礎之上,書中提到早年進入協和醫院的學生,除去生化物理、數學經濟外,還必須選修心理學、中國通史、社會學等人文學科。而英文試卷其中有道題竟是要求用英文翻譯陶淵明的《桃花源記》,這不但125需要能背誦全文,還要能譯成英文,中英文都得過關才行。當年的協和,需要的不僅是一副科學腦,還得有一顆人文心。那個我們所熟悉的一輩子沒有結過婚、沒有做過母親,卻被人稱為“萬嬰之母”的林巧稚的入學考試,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1921年,她來到上海,報考協和的醫預科,在最後一場英語筆試時,一位考生突然中暑被抬出考場,林巧稚放下試卷就跑過去急救,結果她原本最有希望考好的英語沒有考完,以為自己這次肯定落榜了。但在一個月後,她卻收到了協和醫學院的錄取通知書,原來監考老師專門為她給校方寫了一份報告,稱她樂於助人,處理問題沉著,表現出優秀的品行,這才是協和所需要的學生。
就連當年協和醫學院啟發式的教學方式,在今天看來不僅僅是妙趣橫生,而且也是發人深省的。比如在考試時有這樣一道試題:“線繩繞在手指上會產生什麼後果?”多數的答案是會產生淤血性壞死,結果他們都不及格。老師的解釋是:隻答對了三分之一,因為少答了兩條。第一條可能是,當線繩鬆鬆地繞在指頭上,不壓迫靜動脈,不會產生任何結果;第二條可能是,如果線繩緊緊地纏繞在手指上,阻斷了動靜脈,則會發生缺血性壞死,即幹性壞疽;而大多數學生的答案則是第三條可能,阻斷了靜脈血管而不阻斷動脈所發生的淤血性壞死。在126一次精神內科學的課上,馮應琨教授在黑板上寫出“癲癇”兩個字,問同學們是否見過癲癇病大發作。同學們回答沒有。突然間這位教授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嚇得同學們都站了起來。過後,教授站起來拍打著衣服上的塵土說:“記住,這就是癲癇發作。”對學生而言,這可能是一種最好、最直接、最難忘的言傳身教課了。
多年來,關於協和內科主任張孝騫的民間傳說更多,書中關於病曆的就有好幾個著名段子,甚至說在他查房的時候,看到不合格的病曆就當眾扔在地上。但就今天已是常規的病曆書寫模式來說,張孝騫對下級醫生要求極為嚴格,“不僅內容要準確齊全,而且單位要標準化,字跡不得潦草,絕對禁止自編的簡化字和縮寫。”他常說“病曆是有曆史意義的公共財富,不能看成個人的小事而漫不經心,要對別人和後人負責。”當年一位剛進協和醫院消化內科的醫生,第一次查房時,拿著病曆卻連第一句詞都忘了。老師張孝騫說:“重做一年實習生!”就在接下來這一年的實習生涯裏,這位醫生共寫了一百多份病曆,深切體會到了該怎樣寫病曆。後來成為消化科專家的她深有感觸地說:“導師的這種近乎殘酷的手段,逼我練就一身真本領。”張孝騫平時從來不去理發館,頭發是夫人理的,有人說他127簡樸,他的回答是“天下人沒有人不喜歡舒適生活,我隻是花不起時間。”協和醫院司機班的師傅,就怕接他上班,說好的時間,隻要遲到一分鍾,不管刮風下雨,這位倔老頭就拿起拐杖自己走了。理由是:“醫生早到一分鍾,病人就可能活;醫生晚到一分鍾,病人就可能死。”查房的時候,他會扭身趕去擰緊一個沒關嚴的水龍頭,或去關掉一盞白天還開著的燈。張孝騫一生沒有什麼鴻篇大著,但卻積攢了五十多個隨身攜帶的小本,這是他一生行醫的典型道具,上麵記著病人的姓名、病曆號、特殊病情和隨訪結果以及文獻出處。20世紀60年代,馬寅初的夫人得了一個很奇怪的病,一感冒就休克,被別家醫院診斷為肝炎。可張孝騫參加會診後,卻從家裏翻出舊日記錄的病曆小本,上麵記載著患者三十年前曾有過難產大出血、會引發腦垂體壞死。這樣一來,他根據患者早年的病史做出了準確診斷,馬夫人患的不是肝炎,而是一種腦垂體機能衰退症。
一個好醫生的形成條件,除去嚴格的醫學管理與刻苦自勵的自覺性,那就是服務社會、造福人類的奉獻精神了。書中記述,當一個忍受不了化療痛苦的患者擅自決定出院時,被一個老太太厲聲攔住了,她站在病床前慷慨陳詞演講了兩個小時,堅定了患者繼續治療的信心,旁邊的聽眾都為之聲淚俱下。同樣是這位老太太,一個外地患者拿著患絨線癌治療後的檢查結128果來詢問她是否需要繼續治療,老太太看後立即用她的大嗓門說:必須繼續化療。當得知患者家裏的房子都賣了,已經沒錢治病了,老太太快步走到衣架旁,從白大褂口袋裏掏出一遝鈔票說:“救人要緊,這是我剛發的工資,你先拿去取藥。”末了,她還是用那火急火燎的大嗓門說:“記住,一定要治療,千萬不能耽擱!”不知原委的人,還以為她總是在與人吵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