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遷不以成敗論英雄,把農民陳勝列為諸侯,把失敗的項羽列在專寫皇帝的本紀中,並且是漢代第一篇文字:“深惜羽之不成也。”不以成敗論英雄,是其一生立言主意。
唐代詩人、兵家杜牧歎惜項羽不肯過江:“卷土重來未可知。”(《題烏江亭》)
南宋李清照親曆南渡,親睹朝廷的無能:“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夏日絕句》),肯定項羽是失敗的英雄,不是惋惜,而是同情認可。
李清照和杜牧從正反兩方麵欣賞項羽不肯逃生這一點,都是隔代知音。項羽英雄末路之死值矣!
四
戰國末年,燕太子丹聘請俠客荊軻刺秦。這是存燕國複六國的大事,站在燕國的立場上,是愛國的行為。
荊軻想等好友來了一起入秦,沒有馬上啟程。太子丹懷疑荊軻膽怯改變主意,屢次催促。荊軻於是啟程,但是知道沒有好友的相助,刺秦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士為知己者死,可是太子丹沒有真知自己,這是人生最大的恨事。
太子丹及高漸離等穿著白色喪服,送荊軻於易水。高漸離擊築,荊軻應聲而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荊軻刺秦王,自然以失敗告終。司馬遷向董仲舒請教過故事的經過,董仲舒曾親聽當時在場用藥囊投擊荊軻的夏無且詳細講述整個事件的經過。
荊軻義無反顧,千古讀來,如見其人,如見其肝膽。項羽和荊軻都是失敗的英雄。項羽坦率、天真、不用心計;劉邦麵對父親被殺死的威脅還要分一杯羹,逃難時為了減輕負擔數次把女兒推下車。
明知不可而為之,是荊軻的悲哀。知其不可而為之,亦是諸葛亮的悲哀。三國時期,有人勸不可伐魏,諸葛亮不聽。在荊軻是愛國,在諸葛亮亦是愛國。
孔子曾說過:“誌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孟子也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生而取義者也。”
孔子詠歎《何草不黃》,“甚矣,吾衰矣,不複夢見周公”,正是不顧肉體疲累,追求理想境界的努力,知其不可而為之,實開千古英雄末路之悲的先河。每個偉大的心靈都有一點孔子的因子:知其不可而為之。
人的精神境界的高低,是在肉體與精神的衝突下才得以凸顯的。如果按照肉體原則和生物本能的要求,逃亡是合情合理的。元好問的“天南地北雙飛客”,大雁觸地而死,是本能,而不是自殺。
黑格爾說:“動物不能使自己成為殘廢,也不能自殺,隻有人才能這樣做。”人有動物性和人性,即自然律和道德律。隻有人才能作出超越生命本能和生命極限約束的選擇和決定。
由於動物隻是受自然律的支配和控製,所以對動物而言不存在善惡問題,它不可能充當道德責任的主體。人的自由意誌存在著兩可性,在自然律和道德律之間存在著作出選擇的可能性空間。
正是這種可違反性,映現出遵循者的可貴。因為隻有人才麵臨著兩可性,即在一生中都不可能逃避究竟是拯救還是沉淪的抉擇。這是人所特有的處境。
蘇格拉底被關在監獄裏,他的學生柏拉圖等試圖幫助他逃走,他拒絕了,選擇了慷慨赴死。項羽不肯過江,明明有船,不肯過去,此岸即是彼岸。殺身成仁。蘇格拉底做到了,項羽和荊軻也做到了。
梁啟超說:“到秦漢之交,卻有兩首千古不靡的樂歌,其一,荊軻的《易水歌》,其二,項羽的《垓下歌》。”(《中國美文史稿》)
秦漢之交流行的是楚歌體。荊軻、項羽脫口而出的《易水歌》、《垓下歌》都是楚歌體,是萬古長青、永不凋謝的英雄末路之花,其中的深情千年萬載打動著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