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衣》是悼亡詩的濫觴,為後代開無限法門。這一種無可奈何的心情,一脈相承。《詩經·唐風·葛生》也是悼亡之詩,以墳墓上的葛藤起興,寫女子哭悼亡夫:“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晉潘嶽在《悼亡詩》中寫道,亡妻的衣服上還散發著餘香,生平玩用之物還掛在壁上(“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
南朝沈約:“屏筵空有設,帷席更施張。遊塵掩虛座,孤帳覆空床。”
唐元稹:“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
李商隱在赴蜀途中悼念亡妻王氏:“劍外從軍遠,無家與寄衣。散關三尺雪,回夢舊鴛機。”
北宋蘇軾的妻子王弗去世多年後,蘇軾在夢中與她相逢:“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北宋賀鑄最不能忘懷的是妻子生前在燈下補衣的溫馨場麵:“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朱彝尊在妻妹去世多年之後,編纂《曝書亭集》。他的朋友就勸告,你的學問道德都不錯,如果把懷念妻妹的二百韻《風懷詩》刪掉,說不定將來視為經學家,可以陪奉在孔廟之中享受祭祀。朱彝尊表示,我寧可不吃冷豬肉,也要留下這首詩。朱彝尊是真性情,對待愛情生死不渝,對死去多年的妻妹感情曆久彌深,直至把它看得比孔孟之道還重要,置於自己的名節之上。
四
孟薑女哭長城,杞梁妻哭城牆,許娘子發下誓言讓雷峰塔倒西湖水幹。有知己的人生才是完整的。生死不渝的愛情絕唱,可以穿越時空。
情可以存在多久呢?蘇軾:“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李清照:“十五年前花月底。”陸遊:“夢斷香消四十年。”
巨大的感情隱藏在心裏幾十年,以平實的語言道出,這是現實主義,感情派,似乎是《詩經》一路,不似李白從屈騷浪漫主義而來。
這種感情藏在陸遊心裏幾十年,情不能舍。對後世讀者,情不可堪。這足以證明詩詞裏有穿透時空和刺傷情感的力量。
性情之人,心有共通之處。寶玉“情不情”,故能做出懸崖撒手之事,終歸大荒。陸遊“情不情”,故能因唐婉之事,終生不提母親一字一語。
詩詞裏的情感、思想、道理、規律等,是先在的。陸遊對唐婉的情感,在他們的故事發生之前就已存在,隻是這種情感在等待載體,等待適合的人和適合的事來承載。
詩是載體,中有感情。這一思想、情感本是世間固有的。有了合適的載體,而又心心相印,就可以借助載體把思想和情感表述出來。而讀者借助表達情感的詩詞這一載體,又把此一思想(陸遊的思想)、此一感情(陸遊的感情)挖掘出來,通過心心相印挖掘出來。
陸遊思念唐婉,不是主觀,不是客觀,是主體性實踐。詩詞是實寫,而又賴起興,架橋,達於理想主義的彼岸,彼岸才有永遠。非獨死後可至,如唐婉,已達彼岸,真情證成;生者亦可至,如陸遊借助詩詞橋梁。
打動我們心扉的是陸遊唐婉的故事,也包括陸遊的詩詞。假設陸遊唐婉不寫詩隻有愛情故事,則這種故事世間也太多了,不值得深深打動;唯因詩詞傳後,更增添這一段故事的內涵,比如唐婉早逝,陸遊過了四十年還不忘舊情,更打動我們的恐怕是這後來的四十年、六十年之不變的感情。
時間給詩詞增添了力量,打動人心的力量;感情為詩詞增添了力量。時間使感情有了厚度。此岸生活的芸芸眾生,大千世界,恒河沙數的事件,都是空,本不值得到彼岸去的;借助反思、斷喝、詩詞、否定各種形式,使人到彼岸。
生命的共感,孕育出對於一切存在(有生命和無生命的存在)的手足之情,賈寶玉情不情,陸遊“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
陸遊和唐婉的夫妻情愛,在死後早已經化作有情無情萬物包括你我的組成部分,借著前世後世的因緣,生生不息,四季輪回。
“此花”是不見了,“彼岸花”永在。“沈園”感動你我,你我之後也依然會打動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