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宜泉《傷芹溪居士》(自注:其人素性放達,好飲,又善詩畫,年未五旬而卒)詩雲:“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铓铓。多情再問藏修地,翠迭西山晚照涼。”
五
曹雪芹依據自身所處的時代和人生感受來寫女媧故事,虛構出煉石補天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石頭,單單遺下一塊。這通靈寶玉,閱遍世態,曆盡滄桑,終於複歸為一塊頑石。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隻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隻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人選,遂自怨自歎,日夜悲號慚愧。
“補天”,喻安邦治國,經世濟民一類的大事業。曹雪芹沒有資格去做一番大事業。
“見眾石俱得補天”,科場之路不通。“無材補天,幻形人世。”“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慚恨”,懷才不遇。“無才可去補蒼天”,慚愧之言嗚咽如聞。幾個漂亮天然絕代的妹妹,也隨著家散人亡“落得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痛感斯事斯人,作此石頭記,補天之石。
“大抵記實,不敢稍加穿鑿”(正是有官場經曆的自道)不正是鏡子的功能?但是鏡子的正反兩麵,又恰恰需要從反麵去理解書的本旨,所謂“絳樹兩歌,一歌在喉,一歌在口”。
自康熙二年(1663)曹雪芹曾祖父曹璽首任江寧織造起,一直到雍正六年(1728)曹家被抄家回京,曹家祖孫三代四人出任江寧織造。當時的江寧織造署就設在南京,曹家在江南居住的時間共計六十餘年,正是從發跡到敗落的全過程。若從《紅樓夢》的其他幾個書名來分析,也會發現紅樓更可能是在南京而不是北京:《金陵十二釵》直接點出是描寫金陵的十二個女子,紅樓自然位於南京;《石頭記》則是記載發生在石頭城的故事,而石頭城正是南京的別稱;《風月寶鑒》是曹雪芹的舊稿,雪芹在南京度過少年時光,舊稿也應描寫抄家之前江南時期的繁華生活。曹雪芹的朋友敦誠、敦敏寫詩說他“秦淮風月憶繁華”、“廢館頹樓夢舊家”、“秦淮舊夢久已覺”。《紅樓夢》書中也明說甄(真)家始終在江南,作者是為“當日所有之女子”作一編述。那麼這些當日女子所居之紅樓,不是也應該處在作者舊夢所係的風月繁華的江南麼?
寂寞,是通向心靈的途徑,是人直抵本性的途徑。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就是窮愁著書、發憤著書的典型。正如司馬遷所說:“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通其道”,也就是實現理想。
真正的心靈是跨越時空的。孔子、釋迦牟尼和蘇格拉底同時代,相隔數萬裏,而心靈相通。《紅樓夢》是曹雪芹晚年極窮時寫的,豈不有寂寞心?必須熱鬧過去到冷淡,熱烈過去到冷靜,才能寫出熱鬧熱烈的作品。詩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詩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出於寂寞,結果是真。
玉帶林中掛,象征著官宦的爵祿品位和貴族公子生活,故林中掛玉帶暗示放棄仕進,隱居為僧的意思。懸崖撒手。隻有真正看過繁華的人,才會決絕地舍棄繁華。
曹雪芹的《紅樓夢》,是對封建末世的追問,對女性遭受悲慘命運的追問。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的對聯,《紅樓夢曲》所謂“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是曹雪芹心情的寫照。
當曹雪芹晚年窮極時,“日望西山餐暮霞”,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寫出了尚未完成的八十回稿子。“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豈不寂寞?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多少次獨自伴著逐漸暗淡下去的殘燈度過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紅的季節。把象征暗示的手法運用得精妙自然,不露痕跡,這確實是藝術上爐火純青境界的標誌。
時間是最形象的說明。曾是寂寥金燼暗,是春蠶齧桑般的時光流逝。漸行漸遠,越來越,遞減,斷無消息,遞增,石榴紅。金燼也是時間的具象,本來微紅一點星火的金燼一點點暗下去了,黯淡下去,可是思念的人兒始終沒有消息。思念卻在源源不斷地增長,斷無消息,不斷增長。
這是曹雪芹的寂寞心。
六
中國傳統學術經曆了先秦子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樸學、晚清新學。中國現代學術是以《紅樓夢》研究開其端的,蔡元培、胡適、周汝昌集大成。
《詩經》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也是中國文學的濫觴,《紅樓夢》則是中國文學的集大成。
《紅樓夢》是集大成者:有賦,有文,有詩,有詞,有曲,有傳奇,且極富作者個性。《紅樓夢》的問世,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發展,做了一個總結,標誌著小說創作的最高峰。
《紅樓夢》的思想內容極為豐富,經濟政治文化社會諸方麵,包括土地製度、商業製度、法律製度、官吏製度、宗教製度、婚姻製度、奴婢製度、嫡庶製度等都有涉及。包括詩詞曲賦,文備眾體,應有盡有。吟詩、作賦、猜謎、行令、品茗、繪畫、下棋、撫琴、說書、觀戲、鬥草、簪花、遊園、宴飲,都是上層的文化活動。就反映生活的豐富性來說,《紅樓夢》是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就其包含的文化因子來說,堪稱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總彙。《紅樓夢》的風格也是溫柔敦厚,同《詩經》一樣。
《紅樓夢》在中國文學史上實際上已開了小說詩化的先河。作品中詩意的成分比比皆是。集大成的《紅樓夢》,開小說詩化的先河,又啟後世無限法門。
《紅樓夢》是一曲充滿感傷情緒的封建社會的挽歌。中國農業文明的終結,是“末世”,是“挽歌”,是落日的輝煌,一個新的時代就要開始了。
研究《紅樓夢》,猶如研究解剖高等動物,可以為理解整個中國古典文學提供一把鑰匙。屈原、李商隱、曹雪芹,感傷主義從傷感個人境遇到整個人生,最後發展為整個社會(末世)的感傷的大體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