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蘭,你告訴我,玲玲到底怎麼了?”
周一蘭沉思了一會兒:“她走了已經兩天了。至於到哪兒去,幹什麼去了,她也沒告訴我,隻是把嵐嵐托給我。”
“噢!”賈士貞長歎了一聲,過了一會兒說,“一蘭,我有責任啊,一個領導,連家庭都弄不好,那是後顧之憂啊!我沒有想到,我賈士貞無能到這種程度,可是,一蘭,我有我的難言之隱啊!”
“士貞,事物有時往往是矛盾的。一個好領導未必就是好丈夫、好父親、好兒子,中國人有句話,叫做‘忠孝不能兩全’。”周一蘭說,“我對你的了解也是逐步的,你在省委組織部時隻是一般工作人員,表現得不那麼突出,可是當你掌握了一定權力,你的頭腦裏所想的95%以上都是工作,甚至,是一個不考慮家庭利益的領導。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們跟著你是過日子的,是尋找幸福的,如果你給她們的不是幸福,而是……”
賈士貞製止了周一蘭的話,說:“玲玲說她什麼時候回來?”
周一蘭搖搖頭,賈士貞取出手機,周一蘭說:“我給她打過幾次電話都打不通,隻有她打過來時,才能和她說說話。”
“那嵐嵐怎麼辦?”
“這孩子現在也很乖,跟著我她也習慣了。”周一蘭笑笑說,“當然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她當然希望跟著自己的父母。”
過了一會兒,嵐嵐回來了,一見到爸爸,立即撲上去,摟著爸爸,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賈士貞將女兒摟在懷裏,過了一會兒才說:“嵐嵐,媽媽呢?”
嵐嵐睜大眼睛,看著爸爸,賈士貞發覺女兒眼中含著晶瑩的淚水。
周一蘭走過來,拉著嵐嵐的手,說:“嵐嵐,跟阿姨去洗洗手,馬上和爸爸一塊兒吃飯。”
賈士貞感到周一蘭和他的關係也產生了很大的變化,看他的眼神,說話的態度,和過去大不同了。
晚飯就在辦事處的餐廳,餐廳主要是對外營業的,辦事處就那麼幾個人,平時吃的都是工作餐,因為賈士貞在,周一蘭還是放在包間裏,雖然兩人都說不喝酒,但是菜還是很豐富的。
吃了晚飯,周一蘭為讓賈士貞和女兒在房間裏說會兒話,暫時離開了。周一蘭一走,嵐嵐就緊緊摟著爸爸,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爸爸你就調回來吧!我想你……”
“嵐嵐,你知道媽媽去哪裏了嗎?”
嵐嵐哭著說:“媽媽不肯告訴我,前幾天晚上媽媽常常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有一天我推門進去,見到她一邊哭一邊打電話。”
“媽媽給誰打電話?”
“我不知道。”嵐嵐說,“爸爸,你不在家我放學回家就感到沒意思,媽媽心情不好,也不說話,我怕……”
“嵐嵐,乖孩子,爸爸哪能說回來就回來。你現在還小,長大了就懂了。”
“我不懂,大人為什麼都要當官,當官有什麼好?”嵐嵐抬起頭,乞求的目光看著爸爸,“你那時沒當官,全家過得多快樂。我每天放學回來看到爸爸媽媽歡天喜地的,那是我最快樂的日子!”
“嵐嵐,要聽周阿姨的話,媽媽回來了就給爸爸打電話。”
“爸爸,你和媽媽到底怎麼了?為什麼媽媽常常一個人發愣,有時還掉眼淚?”
“嵐嵐,是爸爸不好,爸爸關心你們不夠,可是爸爸也是身不由己啊!”
賈士貞把嵐嵐摟了摟,又囑咐了嵐嵐一會兒,拉著女兒,向周一蘭表示感謝,頭也沒回,心事重重地走了。
賈士貞沒有心思去和那些市委組織部長們寒暄,一個人躺在床上,覺得玲玲的行為太有些反常了。雖然現在兩人不能進行性生活了,但自己作為一家之主,作為丈夫、父親,過去十多年的生活還曆曆在目。想著想著,不知怎麼就撥通了玲玲的電話。
電話居然通了,賈士貞既有些驚訝,也有些意外的興奮:“喂!是玲玲嗎?”
“是我。”玲玲的口氣很平靜,卻從此不再說話。不管賈士貞說什麼,對方就是不說話,也不掛電話。
最後到底是誰先掛了電話的,已經無法說得清了,但此刻,賈士貞的心境說不出的淒楚,他起身進了衛生間,浴缸裏放滿了水,他靜靜地躺在水裏,手臂像失去了知覺,半沉半浮地飄著。
省委組織部的會議主要是集中學習中央組織部對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的一係列法規性文件,統稱“5+1”文件。錢部長在討論時說,中組部原部長張全景指出:一個省有四五十個省級幹部,幾百個乃至上千個地廳級幹部,一個縣幾十個縣級幹部,可以說古今中外沒有過。更何況一個省、市除省長市長外,還有八九個副職,每個人再配上秘書,個別的還有助理。解放初期,一般就是一個縣委書記,一個縣長,或加上一個副職,甚至沒有副職。
這次會議,賈士貞一直保持沉默,其實,他心裏有很多話要說,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又總是無法啟齒,為家庭的事隻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中國現在各項工作缺的不是文件,而是如何貫徹文件精神的問題。就像今天會議上學習的“5+1”關於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的文件一樣,就這六個文件來說,無論是從幹部的選拔、交流、調動、回避,以及民主選拔幹部等方麵都足以能夠解決當前幹部隊伍中存在的問題。然而,為什麼文件發了,學了,各級政府仍然我行我素,不像經濟體製改革那樣,發展迅速、成績顯著呢?
會上,賈士貞沒有見到卜言羽,他也就沒有打聽卜言羽為何沒有參加會議。其實他想見到卜言羽,不光是兩人之間的關係,而是他的心裏還惦記著文化廳的那件事。憑他的分析,固然省裏不可能因為那件事對張誌雲怎麼樣,但他非常關心玲玲在文化廳的處境。
末臾幾個縣領導出車禍後,邊副書記叫停了一縣一區黨政一把手的公選工作。市委市政府的檢查送了出去,賈士貞也寫了一個材料給省委,可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問過那件事。會議期間,錢部長一如既往,好像在西臾,在他賈士貞身上根本就沒有發生過那件事。
散會之後,賈士貞既無心留在賓館,也不願意一個人回到寂寞孤獨的家中,心裏想念女兒,想去看看嵐嵐,可又猶豫起來了,最後還是連夜返回西臾。
末臾縣選舉中選票被調包事件,處理了兩個鄉的黨委書記,但他們不服氣,這事彙報到常友連那兒,常書記沒有表態,隻是有小道消息傳到賈士貞那裏,說韋旭在常友連辦公室哭著喊冤枉。還有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說省委有人提議把賈士貞調出,甚至說把賈士貞調省裏某某廳當副廳長,西臾市委組織部長在現任副部長中挑選,最終沒有得到省委書記譚玉明的支持,所以這事隻能暫時擺下來了。許多事情都讓人摸不著頭腦,賈士貞更加提心吊膽了。
西臾的經濟在穩定中有所增長,農村也是一片豐收的景象,火熱的夏天又來了。今天和昨天,似乎還是日出日落,風平浪靜。但是,人人都感覺到,一場暴風驟雨即將來臨。西臾又像一年前那樣,突然間狂風大作,風雨交加。
上午,一上班,賈士貞和衛炳乾就來到常書記辦公室,這是常書記昨天下午下班前的決定,衛生、教育、交通三個局領導的談話工作讓賈士貞共同參加。賈士貞知道,市衛生局長唐玉熙不僅資格老,而且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所謂的資格老,他醫學院畢業後隻在醫院工作半年就調到市衛生局,從一般工作人員到副局長隻用了八年時間,三十三歲就當上市衛生局長,如今也隻有四十一歲。而且前段時間風言風語傳說唐玉熙要調省衛生廳當副廳長。按照過去選拔幹部的辦法,隻要他沒有什麼錯誤,任何領導都不會讓他離開局長的位置。當然,提拔那另當別論。至於副局長,已經有七位,加上紀檢組長,非領導職務,陪客就滿滿一桌了,連客人的位置也沒有。
當然,現在要在衛生係統進行選舉產生局長一人,副局長三人,這不僅麵臨著那麼多副局長要從領導崗位上下來的問題。而且,一旦現有的局長、副局長選不上了,他們要去幹什麼?過去理論上早就宣傳幹部能上能下,可是現實當中沒出問題就能把他們的職務免了嗎?
賈士貞和衛炳乾剛坐下,常友連說:“十個先期試點的市直機關領導都已經聽到風聲了,方案即將出台,現有的領導就恐慌起來,擔心自己選不上後怎麼辦。所以,還要穩定他們的情緒。”停了停,常友連接著說,“反應強烈的是群眾,群眾情緒激昂,為我們的改革拍手稱好。同時,那些符合條件的同誌,正在躍躍欲試,歡呼西臾大地又吹來了強勁的東風。”賈士貞看看常書記,他沒有想到常書記如此興奮、激動。
對於幹部人事製度改革,最近幾年來一些地方在進行不同程度的試點,無論是通過考試選拔,還是在一定範圍內的推薦,都是局部的,而且隻是拿出少量的職位進行公開選拔。至於如何體現群眾的參與,一直被選拔機關領導所忽視。現在,西臾市改革的重點是出人意料的,把現有的正副職統統拿出來,也就是說現有的領導麵臨著很大的危機感,其次是讓整個係統的群眾來參與選舉,這更是前所未有的。在這個問題上,市委常委爭論是很大的,但最後大家統一了思想,一個班子、一個領導工作幹得怎麼樣,讓群眾來檢驗,那麼多群眾了解一個領導必然比市委書記、組織部長、常委們了解的情況更多,更全麵。在常書記講話的同時,賈士貞的頭腦裏進一步對怎樣選舉、差額選舉,作了細致的設計和構思。
常書記講完之後,賈士貞笑笑。正在這時,市委辦公室副主任周崎推開門,沒等周崎說話,常友連說:“請唐玉熙進來吧!”
周崎剛退出去,又轉過身,周崎一手推著門,唐玉熙出現在門口。
賈士貞和衛炳乾同時站起來,握著唐玉熙的手,把唐玉熙讓到常書記對麵的單人沙發裏。
唐玉熙很快把目光從賈士貞、衛炳乾身上移向常友連,或許他在猶豫著是否去和常友連握手時,隻見常友連指指對麵的單人沙發,說:“請坐吧,玉熙同誌。”
唐玉熙微微一笑,顯出幾分尷尬,仍然站著,看看賈士貞和衛炳乾,直到賈士貞說:“坐呀,唐局長!”
常友連說:“玉熙同誌,今天請你來,或許你已經想到了。”
唐玉熙笑笑,目不轉睛地看著常友連,心髒有些擂鼓樣地跳了起來。
“繼去年幹部人事製度改革之後,我們將進一步擴大和改進領導幹部選拔的辦法和渠道,主要核心是圍繞著‘民主’這兩個字,改變過去由少數人選官、官選官的程序,做到真正的為民選官。”常友連說,“過去,我們在選拔縣處級領導幹部時,主要是某領導推薦,在極小範圍內進行考察,最後由市委常委討論,正職提交市人大通過任命,副職提交政府任命。這種做法沿革了幾十年,同時也暴露出選拔領導幹部中許多矛盾和弊病,中央關於幹部製度改革的決心,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中國要政治文明,民主是政治文明的首要前提。所以市委決定不僅鄉鎮、縣區的領導幹部要直接選舉,機關領導的產生也要改革,試行選舉製。”
唐玉熙一動不動地坐著,賈士貞看看唐玉熙,覺得他有些緊張,額頭滲出細細的汗珠。
“當然,你在衛生局幹了那麼長時間,從一般工作人員到局長,應該說為西臾市的衛生工作做了大量的工作,我們市委對你在工作中取得的成績還是肯定的。”常友連又說,“這次要把這個局長的職位拿出來,讓大家來參與競爭,讓衛生係統那麼多群眾來投票選舉,你可能有一定的想法,這很正常,但是,老唐,你這個局長當得怎麼樣,衛生係統的廣大群眾是否繼續認可你?也是對你的一次檢驗。如果群眾認可你了,應該繼續努力做好工作,當然,也有可能群眾並不認可你,那說明你在工作中還存在一定的問題……”
唐玉熙覺得臉上一陣陣發熱,有點像辣椒水澆了似的。
常友連停住了,唐玉熙紅著臉,說:“我找遍了過去和現在前後幾十年裏,有關幹部方麵的文件,都沒有找到這種選舉辦法的依據。”
看來,唐玉熙還有話想說,但他沒有說下去。
賈士貞看看常書記,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中組部就先後出台了相關文件,最近又出台了‘5+1’文件,都是圍繞著幹部人事製度改革的。公開選拔黨政領導幹部,這樣一個嚴肅的問題,中央提出要實現群眾對幹部選拔的知情權、參與權、監督權。所以,一個領導幹部,隻有群眾自己選出來的人,才能真正為群眾辦事,群眾才會真心實意地擁護他。”
常友連又說:“玉熙同誌,其實,你和大家競爭,應該說優勢比任何人都多,你剛才的態度有點消極,為什麼不以積極的態度,勇敢地參加這場改革呢?”
唐玉熙越發不安起來,其實,他的心裏還有更多的話要說,可是他知道,大勢已定,豈是他能扭轉得了乾坤的。這幾年來,特別是他在官場上算是一帆風順的,從大學畢業後,當上了市衛生局副局長,那時他才三十三歲,難道他就在這個正處級崗位上壽終正寢嗎?下一個目標是什麼?他自然想到了省衛生廳副廳長,也想到了西臾市副市長。這兩年,他也在千方百計地向著下一個目標努力,可是偏偏在這個時候,西臾刮起了改革的狂風。
無論怎麼說,唐玉熙覺得,擺在他麵前的是凶多吉少,不要說副廳長、副市長了,能保住他這個市衛生局長的位置才是當前頭等大事了。
談話也隻能這樣了,接下來,又把市衛生局現有的七位副局長、紀檢組長請進來,常友連也讓唐玉熙參加談話。
常友連說,中組部原部長張全景曾談到,中國政治上的一大弊端是官多為患,所以這次市衛生局副局長的職數,由原來的七名減少為三名,紀檢組長由其中一名副局長兼任,不再配專職紀檢組長。聽了常書記的話,大家相互看了看,都沒有發表什麼意見。
常友連又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幹部中的許多問題,不是今天才出現的,而是長期的積累,各級領導不去抓落實,領導幹部不是‘為官一任造福四方’,而是抱著‘明哲保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思想,也為‘破冰’改革帶來了越來越大的障礙。當前,缺少的不是健全的製度,而是健全的幹部;缺少的不是‘破冰’的機器,而是‘破冰’的勇氣;缺少的不是說大話、說狠話的官員,而是敢於‘說真話’、‘說實話’的氛圍;我們需要的正是像賈士貞部長這樣敢於承擔責任,敢於從根本上考慮問題的領導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