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離濮陽城破已半年有餘。暮春的風吹在身上,已有一絲燠熱。臨淄郊野,清清的淄水河邊垂柳款擺、細燕輕剪。亂世偏安,人們在這美好的自然風光中方可有片刻的氣定神閑。
河邊一方半掩半露的岩石上,一個身著緋色薄衫的妙齡少女手拈野花斜坐其上,一雙欺霜賽雪的玉足在水中輕勾緩蕩,玩得煞是開心。河邊映著她的絕世姿容,端的是明豔異常。
遠處的漁夫一網收起,十數尾鮮魚在網中跳躍掙紮,陽光下閃出一片耀眼的銀光。那少女突然曼聲唱起:“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
她的嗓音清越嘹亮,蕩人心魄,那音色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嫵媚。
岸邊的行人被歌聲吸引,紛紛引頸探望,待看到少女的麵容,眾人不覺都暗叫一聲:“老天,世上竟有這般美麗的女子!”更有些少年看得癡了,仿佛著了魔一般,忘記了趕路,隻呆呆地愣在那裏。
那少女看見少年們瞠目流涎的傻樣,抿嘴一笑,住了歌聲。便有那輕薄男子接著唱道:“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原來是一曲野腔野調的**曲兒,心猿意馬的少年們借機紛紛在旁應和。
少年見他們如此放肆,倒也不惱,隻是站起身來穿好鞋襪,突然一個縱身躍向河心,身子如柳絮般輕飄嫋娜地落向水麵。眾人驚呼還未出口,但見那少女的左足猶如蜻蜓點水,在浮萍上一沾即起,又一個縱躍便已到了對岸,隨即身影沒入蒿草叢中,蹤跡皆無。
河邊的少年們張口結舌,猶如身處夢境,少女消失許久,他們還在拚命揉搓眼睛,以為是看到了一位飄然而去的仙女。
是啊!除了仙女,人間哪有這般清麗脫俗的女子?齊國有女美如仙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遂傳遍了天下。
春風乍暖,暖意甚至洋溢至少女臉上。少女的步伐,如她內心一般輕快。她想到剛才眾人驚豔的那一幕,心中抑製不住地得意,暗想:回去後一定要跟師兄講講,不知道他會笑成什麼樣子呢!腦海中一浮現那個英俊雄健的身影,少女的腳步突然輕柔了下來,臉頰上掠過片片紅雲。
走出野蒿地,但見一青丘,青丘腳下的櫟樹林邊,一戶小院在望。院內小屋茅頂柴扉,屋頂的幾圃地裏種滿了果蔬,一叢野花也開得正旺,院外竹籬笆上爬滿的紫色牽牛花正在風中向少女微微點頭。
少女輕移蓮步走進院中,剛要叩門,忽地眼珠轉了轉,躡手躡腳地潛行到窗前,忍住笑偷偷往裏瞧。
屋內陳設簡樸,卻收拾得異常幹淨。緊靠裏牆的草席上跪坐著一個青年,身前的矮幾上堆放著一塊素帛,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篆文,那青年正在聚精會神地研讀。
窗外的少女一皺眉,心中嘀咕:師兄啊師兄,你裝了滿腦子的劍譜,隻怕未等你成為一代劍俠,倒要變成“一呆劍俠”了!
這麼想著,她心頭突然掠過一絲落寞之感,每回看見師兄練劍時的專注模樣,少女總感到有莫名的不安與愁緒哽在心頭。她不能阻止師兄練劍,但在她的心底卻又十分矛盾地隱隱希望師兄不要繼續鑽研劍術。然而這一切,她說不出口,因為她知道師兄練劍是為報師仇。她這一點兒女情懷和複仇大義相比,無論如何都隻能埋在心底。
師兄心中有劍、有義、有仇,不知道有沒有我……少女佇立窗外怔怔地想著。
突然那青年右臂一動,手中多出一柄青銅劍,身形未動,長劍卻向右上方斜削出去,手腕輕抖,隻聽“喀喀喀”三聲,聲未絕,劍已回。
隻見那青年凝神細看前方,表情肅穆,片刻後輕輕歎了口氣,神色甚是沮喪。原來在右上方的屋梁上懸掛著一根細麻繩,垂下的一端係著一根短木棍,青年方才的那三劍正砍在那木棍上。
少女心疼地看著師兄沮喪的神情,改變了主意,一個箭步推門而入,笑嘻嘻地叫道:“師兄!”
那青年看見她,神色也登時舒展開來,笑道:“麗姬,你不好好練功,又去哪裏玩了?”
這男女兩人,正是從衛國逃出後避居齊國的荊軻與麗姬。
同樣的時光流逝,卻在荊軻和麗姬兩人身上造成了不同的變化。避居齊都郊野之後,麗姬陶醉在尋常百姓的生活閑趣之中,漸漸平複了她的爺爺公孫羽之死帶給她的傷痛;然而荊軻心中複仇的決心與意誌卻未曾消減,反倒與日俱增,他焦急地期望練就驚人武藝,以報師仇。
報仇,總是讓人奮不顧身,也讓荊軻忽略了身旁麗姬一日日成熟濃鬱的少女情懷。
麗姬一扁嘴,回道:“我才不願像你那樣,整日隻知道抱著把劍,都快變作冷冰冰的青銅了。你快跟它說話吧,趁早別理我!”
荊軻隻笑不語。這個小丫頭伶牙俐齒,與她鬥嘴隻能是自討苦吃,何況他剛剛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一時還不知道怎麼跟麗姬講,更不知自己能否承受她聽後的反應。
麗姬跳上草席,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根木棍,但見上麵有三道新砍的劍痕,深淺、間距幾乎無二,她高興地叫道:“師兄,你的劍法又有長進了!”
荊軻的臉上卻全無喜色,搖頭道:“苦練半年,進展微乎其微。”他指著那劍痕又道:“你看那切口處參差毛糙,且三道創痕並不連貫圓通,劍意斷續艱澀,這正是未窺得運氣之道的征象。”
麗姬聽荊軻這麼一說,再細細觀察,也看出荊軻所言非虛,不由默然。
片刻,她柔聲道:“無論如何,劍法總已有所進步,慢慢來,一定會得大成的。師兄,我相信你。”
荊軻苦笑道:“慢慢來?等到什麼時候?等到嬴政壽終正寢嗎?師父……”他猛然反應過來,將後半句話狠狠吞進了肚中,轉過頭假裝看幾上的素帛,不敢再接觸麗姬的雙眼。
急拉輕咬櫻唇,抬起蒼白而秀麗的臉龐,一雙清澈如水的明眸飽含深情地看著荊軻,輕聲道:“我不是不想報仇,我隻怕因為報仇,終有一天會再也見不到你了!”
荊軻心中“砰”地一跳,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情感在湧動——他欲言又止,可在這個時刻,他又能說些什麼?
他害怕這樣的感覺,一個兒女情長的自己是他所陌生而恐懼的。
沉默片刻,荊軻忽然驚覺,眼下實在不應該想除了習劍和報仇之外的其他事情,那些都不是此時的他所能奢望的。再不控製自己的情感,恐怕接下來的話就更難以出口。他連忙深吸一口氣,將波濤洶湧的情感壓抑下去。平靜了一會兒,他硬下心道:“麗姬,我有一事要與你商量。”
麗姬心頭一動,她直覺接下來荊軻講的事情一定會使兩人的未來發生重大的變化,至少會打破眼下這種神仙隱士般的生活。
果然,荊軻沉聲道:“我想離開齊國一段時間。”
麗姬的平靜出乎他的意料,她隻問道:“你想去何處?”
荊軻道:“趙國。”
麗姬點點頭,又問道:“可是邯鄲?”
荊軻臉上露出了一絲驚奇。
“你是不是想去找蓋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