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這樣一個人,被柳淺提及之時,所有人都嗅到了更深的一層意味。
“或許各位元老各位大人和柳淺心中一樣惋惜,我青川立國以來不過三任大都統。除卻艾陌大元帥之外,其餘兩位竟是如此不爭氣。一人統禦三軍十餘年未曾打過一場說得過去的勝仗,另一位本以為是顆冉冉升起的將星,卻不料最終還是吃了一場敗仗。”
對手的沉默不代表柳淺會乖乖閉上嘴,他忽而把目光看向伯河,裝作痛心疾首的樣子說道:“若是樞密院隻以成敗問責,當然也無可厚非。隻不過…這位伯河大都統好歹勝過幾場,手下丟掉的山河倒還比不上耶律鐸大都統。柳淺不得不有一問。”
柳淺抬手指了指身後的伯河,聲音再度淩厲起來:“為何他要站在此處領樞密院條條罪責,而那位至今還不斷從前線傳來敗績的將軍,還牢牢在那大都統的位置上坐著?”
“今日之審,究竟是一場真正的公平論訴!還是一場別有用心置社稷而不顧的迫害?”
青衣長衫的監軍在堂中擲地有聲道,說得堂上樞密院正使麵色由紅變白,再由白化成一臉鐵青。側席諸位元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任誰都能瞧出他們目光裏的憤怒。
這一場漫長的論訴,樞密院與耶識燕一方元老想要以“成王敗寇”之理給伯河壓上一項無可反駁的罪名,卻不料被柳淺捏著這顆棋子反將了一軍。
若是今日堂上隻有伯河和柳淺,不論再多麼有力的辯詞都會在樞密院和四位元老的強權之下化為無稽之談。可是這裏還有忽安,有帝國唯一一位親王,還有…那個不知道變通為何物的“鐵禦史”帶著的整個禦史台。
兀顏烈如坐針氈,饒是位高權重的他也感受到了來自於兩方勢力洶湧而來的壓力。他在正席之上思忖許久,才勉強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肅然道:“今日會審乃陛下旨意,柳監軍在此指天罵地,倒不知究竟是何人危言聳聽有傷社稷?”
事到如今,樞密院正使也隻能祭出陛下之名來穩住自己的立場。他相信這句簡單的兩個字足以讓在場所有人好好去掂量其中分量。
當然這些人中間不會包括孤注一擲的柳淺,他麵對兀顏烈的質問輕蔑一笑,隨後抱拳側舉頭頂之上,以示聖聽。
“陛下英明神武,自不會冤枉忠臣良將。隻是曆朝曆代玩弄權術,蒙蔽聖聽者數不勝數。柳淺今日所言自認坦蕩,隻要樞密院結案時敢將禦史台所書陳詞呈於陛下。是冤是罪…柳淺與大都統願聽聖心獨裁!”
柳淺的態度不卑不亢,三言兩語順著兀顏烈的話把問題引到了帝國皇帝的身上。這句話後,一直波瀾疊起的樞密院正堂竟是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一切好像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樞密院正副使都看著麵前桌上那被翻開的卷宗。
因為忽安和禦史台的介入,因為書生監軍留在陳詞上一句句掐著他們喉嚨的話。這一刻,盡管他們心中意願明了,卻沒有一個人知道該如何結束這一場審案。
再漫長的沉默也終歸會被打破,就在樞密院進退兩難之際,眾元老中忽然有一人站起了身來。
頃刻間,所有的目光聚焦在了那個身著狼皮大衣的老人身上。
自兩方勢力落座之後再也沒有說話的耶識翰此刻走出了側席,這一刻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平靜麵容下的一絲陰冷。堂中的柳淺不自覺握緊了雙拳,即使方才他占盡了言辭之利,卻也不敢輕視這位次席元老的能量。
可是耶識翰沒有看柳淺一眼,甚至也沒有看堂上正露出期望神色的三位樞密使。他掠過伯河與柳淺,徑直走向了對麵。
和祿親王與禦史大夫略微見禮,他的目光凝聚在了和他一樣老邁的一個人身上。
十數年來,他是耶識翰的眼中唯一的對手。
忽安同樣從坐席上站了起來,他充滿皺紋的臉像是一口古井般毫無波瀾。在撇開某些政見上不合之外,這位首席元老同樣對對麵這個老人抱有難得一見的重視。
耶識翰將手搭在了忽安麵前的桌案上,他的身軀微微前傾,靠近這個多年的老對手用隻有兩個人可以耳聞的聲音說道:“雖然我並不知道為什麼你要花如此代價保這個小子。或許這麼多年你已經習慣了我的退讓…”
“隻是這一次我也不會再退了,不管你手下還有多少震懾朝野之輩,多少伶牙俐齒之徒。伯河都必須要死。”
次席元老忽然幹啞了笑了笑,眼裏滲出的寒光頗為讓人心驚。忽安平靜聽著他寒冷的話語沒有作答,他本就皺巴巴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幾分。
“我耶識翰的喪子之恨,沒有任何人能夠攔得下來。就算是你…恐怕也承擔不起引火燒身的後果!”
耶識翰對忽安說完了這最後一句,他重新直起了身。竟是往樞密院正堂之外走去。臨出大門,他忽然回頭看了一眼兀顏烈。
“樞密院既然結不了此案,何不封卷呈與陛下?”
說罷,次席元老緩步離去,竟是丟下了堂中數位最堅實的同僚盟友。直到戈赫元老最先反應過來連忙起身。拉著身邊同僚一齊離開了坐席往堂外而去。
這一刻,對朝堂權術理解的無比透徹的元老們都理解過來次席元老方才那一句話的意思。若是將此案呈於陛下,那麼最先進宮麵聖的一方,自然要占著一些主動。
這一幕讓樞密院三位正副使尷尬無比,他們自然不敢去攔那些位高權重的一眾元老。可是耶識翰最後留下的那句話,無疑當著所有人的麵掃光了樞密院的臉麵。就在他們麵麵相覷之時,另一邊席間的幾位大人物忽然也起了身。
沒有任何告辭,忽安帶著祿親王與禦史大夫竟然也直接離去。兀顏烈麵色鐵青望著那些人的背影想要說些什麼,喉嚨裏發出了幾聲幹啞而含糊不清的聲音後卻又戛然而止。
目光從遠處收回,他又看到堂下可惡的書生監軍和兩個將軍。呼延照雖然全程沒有發過一言一語,可是此刻他臉上一副滿臉不屑的表情,更讓人覺得可惡。
可是看著這些麵目可憎的家夥,兀顏烈卻從心底生出無奈之意。他又看向席下那些禦史台的禦史們,這些人竟是已經開始收拾自己的筆墨,渾然一副審議已經被宣布結束的樣子。
這一幕更是讓兀顏烈感受到濃濃的挫折感,沉默半晌之後,他從正席之上緩緩站起了身。有些艱難的拋下了兩個字。
“休堂!”
樞密院正使拂袖而去,給今日漫長的審議劃上了一個莫名的句點。
堂中長籲之聲此起彼伏,有些人因為這句話鬆了口氣。有些人借此抒發了心中的緊張與暢快。
此處風波已了,可是今日的帝都裏,還會有更多暗流湧動。沒人知道這暫時沉寂的風暴,會在什麼時候爆發出更駭人的聲勢。
可這並不妨礙今日受審的三個人露出幾分笑容。呼延照不懂那些深不可測的權術,笑得最為開朗。
而柳淺笑得有些驕傲,他轉頭看著從他開口之時就沒有說過一句話的伯河。
伯河以笑回應,用兩個看似誇讚的字打消了柳淺所有的驕傲。
“厲害…”
伯河凝視著“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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