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 大鵬臨宇嶽飛出世 盡忠報國嶽母刺字(1 / 3)

第一回

大鵬臨宇嶽飛出世

盡忠報國嶽母刺字

話說時下陰盛陽衰,便回到家裏,關上房門,男兒也脫不得一個懼字。戲台上更是“懼風”遍吹,以腰塌膝軟、被訓被斥為娛為樂。有人尋起究竟,見北地更甚於南國,因戲言道:“男兒懼內不須愁,為妻鏡中指根由,越過辮朝往前看,宋時河北便剃頭。”意思是說還在宋朝,北地男兒便髡額留辮,被铩過血氣,待到後來舉國入清,剃發易服,已是經曆過一回。或言我華夏一族,最是聰明勤勞,最早知道耕種蓄養,人口最多,居住疆域也最廣,秦時有著天下最強大的軍隊,唐時更是天下第一大國富國,因何到了宋時便弱,遭此摧折大辱?卻是水有源,樹有根。原來那宋朝的開國皇帝趙匡胤是靠著手握兵柄才黃袍加身的,因此對武人倍加防範。釋過大將兵權後,便製定了偃武倡文的基本國策。偃武的結果自不用說,軍隊雖眾,各級掌兵衙門也一應俱全,卻打不得仗,全然成了擺設。至於倡文,更是弱心積累的開始,影響後世深遠。或言倡文乃是盛世之舉,與弱心有何幹係?原來倡文一出,儒教大興。那儒家講仁講義,講大道講中庸,千般都對,萬般都好,隻可惜一條,就是門裏門外對不上號。你道此話怎講?比如閉上門,翻開四書五經,想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萬世不變之理,越想越覺得心裏開竅,頭腦光明,以為仁義無敵,中庸通天,當真生出“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之感悟。然而將門打開,置身世俗,卻全然搭不上界,竟是目瞪口呆:何以官場之上,明爭暗鬥,黨爭無忌,你撈我貪,大口鯨吞?又何以街衢之中,酒色財氣,紅塵滾滾,禮義廉恥,拋諸腦後?於是唯有歎息人心不古,再改變不了一絲一毫。這還是“治國”。說到“平天下”,儒家更是化經為心,以為仁義乃是大道,可暢行天下,服馭萬邦。舉目望去,“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胸懷太平。全不想利益麵前,自家兄弟尚且操戈,何況是心懷叵測的敵邦!那敵邦講得是弱肉強食,見軟便欺,哪個管你仁義不仁義!既是破門而入,便揣著一顆強盜心,拿著一把殺人刀,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同那豺狼一般無二。於是不得已隻好開戰。倘打不過,便使出最後一著——割地賠款。自宋而始,幾成模式。看官你想,如此這般地重複,那心是不是越積越弱?或言天下哪有這等事,屢屢地遭欺受侮,豈有個不思不改的?須知夫子對國人的影響,僅次於地球的吸引力——經過交叉繁衍,基因互換,一代一代,那腦袋已成榆木疙瘩,要改要革的哪裏容易!別的不說,隻那仁、義、禮、智、信、忠、恕等字,個個正大光明,誰人敢離經叛道!有了此等字據心,憑你白紙黑字,屈辱寫盡,也是仁義蒙心,視而不見。倘然不信,隻舉兩個不遠的例子,看官自會明了。二戰結束遣返戰俘,國民政府不僅未對這些曾經的殺人惡魔施以懲戒,反而以德報怨,花費大量人力物力為之體檢,將之遣回。那日俘登艦前感激涕零,待船身離岸,反覺自己不是被中國打敗的,心裏不服,高喊“我還會回來的”。蘇聯出兵東北,將六十餘萬關東軍押往西伯利亞服苦役,每天十二小時,如牲如畜,饑寒交迫,埋屍以萬計。剩餘的被遣返時,除卻委屈(我又沒禍害你),唯有慶幸,沒一個說“我還會回來的”。蓋俄有俄的文化,日有日的文化,中國有中國的文化。既然各有各的文化,便各開各的花,各結各的果。列位看官,你道儒家是不是把人關在書裏,教人萬事從經出發?其實儒家追求道德自覺、主張教化、以德服人並無不對,隻是人性即有善的一麵,可感可教的一麵,還有惡的一麵,必須抑製的一麵。夫子們看著嬰兒臉,隻道“人之初,性本善”,卻不知人由動物進化而來,隨著年齡增長,便會生出各種貪婪、各種占有欲望——此乃生存的動力或本能,唯有用法來規範約束,社會方成社會,世界方成世界。僅靠教化、感化,到頭來如何不苦果自種,演成東郭!或言何為法?法便是必須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以戒後來——哪有犯下了滔天罪行,還舒舒服服坐享報德的道理!結果必被低看賤看,且遺下積賬積怨。自然這是題外話。那趙匡胤乃一介武夫,隻把永延帝祚視為第一,以為偃武便能禁絕篡位,倡文便能管束人心,再想不到,自其侄輩起便開始納貢,蒙羞忍恥了七代(1),大宋竟亡了,取而代之的是傀儡張邦昌,可不是苦心孤詣定國策,誰想改宋來自外!到了偽楚、偽齊相繼倒台,紹興議和(2),南宋稱了臣,那北地百姓便遭了秧,被迫剃發易服,成了金人的奴隸。這即是“宋時河北便剃頭”的由來。嗟乎!我堂堂華夏,疆域萬裏,物華天寶,人傑星馳。自打偃武倡文一興,便如染疾患屙一般,將那秦王掃六合、項羽背烏江、漢武征北漠、唐宗“汗”天下(3)的雄豪陽剛之氣一泯再泯一去再去,先受遼人辱,繼被金人欺,最後終讓蒙人的鐵蹄踏平了萬裏河山,可不令人痛心疾首!或者不解,道因何正文未表,先要說出這樣一堆難堪事來?不為別的,隻為要引出一位人物,以證我炎黃子孫萬姓同祖,根脈旺盛,雖曆經磨難,卻是野火春風,英雄輩出,不屈不撓,方能走到今天!你道是哪一個,能這般代表炎黃子孫,向天下人宣示我華夏乃自強之族,不可欺辱,更不可侵犯!卻不是別人,正是本書中的嶽飛。那嶽飛乃是華夏有史可據、有碑可證、真真正正的挺拔脊梁,一等一的璀璨明珠,實實在在可以讓後世子孫拿得出來掛得上口舉得上頭頂的驕傲。雖然英雄途短,壯誌未酬,卻當之無愧地是我華夏民族乃至整個中華民族(見後記)抵禦外辱的一麵旗幟。說到這裏,或有抱恨者問:既然如此,到底因著何故,竟致嶽飛死於自家之手?白雲千載,曆史鉤沉。多少年來,考家們遍翻史籍,尋蹤覓跡,再難對英雄被害之因予以定說(4)。蓋當時三大將(5)兵權已罷,議和也已定音,嶽飛賦閑在家,與一介平民相仿,殺之實在沒有來由。高宗極富心機,深知嶽飛最可倚賴,豈有個昏了頭自毀長城的?倘然金國再次背盟(6)打來,卻指望哪個?但這隻是常理。常理隻推得常事。若要探究內中曲折,還須尋出一個“奸”字,或能開解一二。曆來華夏事,但凡人蒙冤、國受辱、社稷震蕩,多有此字魅影。切記,切記。說完這一關節,還須再說說高宗、秦檜二人。高宗趙構並非像許多書中說得那樣,是個軟弱無能的人。還在其以親王之身入金營為質時,曾與二太子斡離不同場挽弓,結果三箭皆中,令斡離不大為驚訝。後來宋軍夜襲金營,斡離不震怒,喝斥趙構以及同為人質的太宰張邦昌。趙構神情自若,張邦昌則戰栗不止。也正因如此,斡離不料定趙構必是哪個將軍之子冒充的,要求更換人質,反將其放了。你道高宗可是天生骨軟畏敵之人?再說秦檜。人人皆知秦檜充當金人內奸,是倡導議和、謀害嶽飛的千古罪人。然而在國難之初,秦檜也並非乏善可陳。靖康禍始,金人強立張邦昌為大楚皇帝以取代趙宋,百官皆從而簽名,秦檜不唯不簽,反與監察禦史馬伸共上《議狀》,乞存趙氏皇統,並首具其名(7),結果觸怒金人,將之抓來同二帝一並虜走。你道秦檜可是天生的巨奸大佞?倘然金酋一怒之下將之殺死,史書載與後人的豈不是美名?由此可知看人不能僅憑一時一事。王莽篡位前待人謙恭有禮,白居易據此言道,“向日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說的即是辨人之難。然而難也好,易也好,百姓心裏自有杆秤。不信請看西子湖畔(8),千百年來百姓敬者誰,唾者誰?

話說河北相州湯陰縣永和鄉有個村子名叫孝悌莊(9)。在莊東口的土道旁,有棵百年的大榆樹,長得枝繁葉茂,冠如巨傘。樹下兩旁,隨意擺放著幾塊條石,盛夏時節,可供數人歇腳乘涼。條石對麵,有所不大不小的院落,外麵是一人高的黃土夯牆,上麵長著零落的雜草。柴門開在靠東一角,走進看時,院內有正房三間,一明兩暗,青灰抹頂,前麵植著兩株石榴;東邊是土窯磚砌就的兩間廂房,裏麵粉著白灰,主要用作堆放糧食;西側是道土牆,隔過去是豬圈糞池;南麵搭著一溜草棚,靠西拴著一頭耕牛,中間擺放著農具,東頭是堆起的柴禾和灶台。這家主人姓嶽名和,年紀將近四十,平日裏低頭來去,少言寡語,是村裏數一數二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其妻姚氏,乃是十裏外大堯村的私塾先生之女,自幼讀過些書,曉事達理,善良賢惠,每日裏忙些家務,幫襯著丈夫度日。嶽家有祖上留下來的幾百畝薄田,農忙時雇上幾個幫手,隻要年成無大災,吃喝用度盡夠了。唯不足的是兩口兒婚後隻育有一女,如今十七八年過去,竟未再添一丁。女兒出嫁後,家裏隻剩下夫婦二人,屋裏屋外一派冷清。嶽和倒沒什麼,忙時在地裏幹活,閑時修修農具,或者一個人悶坐,卻苦了姚氏身邊沒個說話的。這一日,嶽妻正在院中攤曬新下的麥子,忽覺腹中上來,忙放下竹耙,到隔院嘔了兩口。一連數日皆是如此。後來晚上說與丈夫。嶽和先是不信,及問實了,當即下炕,到堂屋將妻子平日供奉之物擺好,點燃香燭,跪在地上千恩萬謝,合手念道:“觀音菩薩在上,聽小民嶽和稟告:小民靠著祖上留下的薄產過活,一向安分守己,與人無爭。借出去的錢糧,還便還,再沒上門要過的。門外有棵大樹,下麵坐過多少討飯的,您老人家慧眼看得清楚,小民和拙妻或多或少,從來都是接濟的,沒讓空手走過一個。村裏人都說俺兩口指縫寬,不知積攢家業,您老人家心裏明白,俺倆從來沒有後悔過。如今您既看在拙妻日日燒香供奉的份上,給嶽家送來孩子,就請您老人家好人做到底,給送上個男娃吧!”說完叩頭不止。姚氏盤腿坐在炕上,見丈夫到底拜了菩薩,心裏泛起一陣喜悅,又想著男人家心思,把男娃看得天重,不由撫了撫肚子,隱隱擔憂起來。

崇寧二年二月十五日(10),莊上忽地飛來一隻大鳥,兩膀展開足有七八尺,比人張開兩臂還寬。那大鳥圍著榆樹盤旋了兩圈,忽扇著翅膀落在了嶽家屋頂上,之後連叫數聲離去。當天下午,姚氏產下一男嬰,約有七八斤,結結實實,啼聲響亮。嶽和聽是男娃,喜的合不攏嘴,因有巨鳥來,便給孩子起名嶽飛,乳稱鵬兒。待成年後行冠禮,姚氏又依此給兒子加了表字鵬舉。

春去春來,轉眼嶽飛已咿呀學語,姚氏開始教其認字。那嶽飛天資聰穎,才五歲便識字近千,能背誦古人詩詞百首。時有鄰村學究先生開館,嶽和將之送去啟蒙。到九歲上,先生歎嶽飛幼而知禮,天生有正氣,料想日後定能以功名顯世,恐誤在己手,遂薦給回村隱居的一位老英雄姓周名侗者。那周侗自幼習文練武,抱負甚高,十八歲便得鄉貢舉薦,後因文章不入考官眼,省試(11)幾次不第,一氣之下,便開始專心研習武功,世人皆傳河北玉麒麟盧俊義和東京禁軍教頭林衝曾慕名向其討教過槍法。時逢六賊當道,周侗有誌難展,六十歲上便回家鄉隱居,從此不問外界之事。及見到嶽飛,看其高過同齡孩子半頭,麵容端正,兩目有神,臀圓背方,站立有根,先就有了幾分喜愛。再聽其說話,嗓音清朗,元氣充盈,不覺滿意點頭。待學究將平日功課遞上,周侗並不看文章脈理,隻慢慢翻著,觀其字中氣韻是否充足,筆畫有無浮躁。所謂人如其字,字中見人。老英雄見童稚中一橫平直剛挺,一豎端正含鋒,一撇彎而有韻,一捺遒勁舒展,沉穩貫通首尾,氣勢隱顯豪靈,已知此子非是凡品,大可造就,便問起誌向。嶽飛聽先生講過澶淵之盟(12),一直耿耿在心,這時挺起胸脯道:“長大了,我便從軍,奪回燕雲十六州(13),讓遼邦納貢稱臣!”周侗心裏一震,臉上卻不露聲色:“躋身科舉,以功名立世,方是男兒正途,你難道沒有想過?”

嶽飛雉聲朗朗:“回先生,山河不全,哪裏還有男兒功名?國家蒙羞受辱,要功名又有何用呢!”

周侗大為驚愕,萬想不到,一個九歲孩子,心裏竟裝著‘山河、國家’,不由抬手捋髯,凝目再視。想著學究以前曾說過“此乃國子”的話,頓覺麟駒難得,因轉過頭道:“請先生告其父母,這孩子我收了,但吃住須在我這裏,年節方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