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回 五國城二皇思悔恨 北行路秦檜巧變節(1 / 3)

第十回

五國城二皇思悔恨

北行路秦檜巧變節

在鬆花江的中段,自依蘭起向東北一千餘裏的兩岸,逐次排列著越裏吉、越裏篤、奧裏米、盆努裏、剖阿裏(1)五個部落小國。這五個小國歸附遼朝後,被稱為五國城,其中越裏吉最靠西,被稱為五國頭城。那越裏吉地處邊遠,人煙稀少,氏族部落間亦無道路相通,生人若至此,走上幾十裏也未必遇得上村落。在越裏吉的最北邊,有個名喚葉鄂的小屯子。金天會六年初秋,屯西的土坡下露出一排棚頂,接著四周圍起一人高的籬笆。過了月餘,一隊金兵用幾輛牛車拉來了數名披頭散發的男女和一些糧食柴炭、鍋碗瓢盆、被褥稻草及耕種農具。將人安頓進去後,管事的金吏每天早上來開啟柵門,檢點人數,天黑前再數一遍,然後鎖上,每日如此。那地窩棚共有五間,按當地習俗,坐西北朝東南,地下部分由土坯砌成,每間隔有木柱;棚頂上鋪著荊笆,前邊高起為窗,後邊緊貼地麵,上覆一層厚厚的硬泥。此一地域的人多住這種窩棚,為的是寒冬風吹不透,暑夏日曬不著。不如意處是裏麵昏暗,到了雨季還要忍受憋悶潮濕,同那地牢相仿。如今在這簡陋的窩棚裏,住進來了大宋國至尊至貴的徽、欽二帝、太上皇後、太妃、皇後和一位婉儀及四名宮女。才住下時,正值中秋,一切尚可忍受,待到北風吹起,鵝毛般的大雪降下,這些人才見識了什麼是北國嚴冬。外麵白得耀眼,滴水成冰。才一探頭,胸前內衣立刻涼透;待爬出來,一陣風颼過,兩頰如刀劃一般。每次掃完窗前積雪,隻覺手指僵硬,眼睛涼如冰球,待轉回窩棚,腳下已結成硬坨,兩耳更是又癢又痛。如此徹骨的寒冬,金人隻拿給兩個小火盆,僅能燒水做飯;說到取暖,卻是地上放塊冰也化不開。徽宗年已四十有六,實在忍受不了,幾次哀求金吏給調換兩個大些的,結果不是招來訓斥便是睬也不睬。無奈之下,隻好把兩隻火盆並到最裏間,也就是太上皇帝的寢宮,讓太後、太妃、欽宗、皇後、婉儀擁著被子和自己擠在“龍床”上,苟且過活。所謂龍床,乃是兩尺高的一個長方土台,三麵靠牆,外砌土坯,上麵鋪著草簾並一塊毛氈。按照當地習俗,本該砌成火炕,但金人恨這些人在宮裏太過享受,有意讓他們受罪,幹脆填成了實心的夯土——這些人卻從哪裏知曉,隻道命該如此。於是六個人緊緊挨著,相互以體溫取暖。下麵地上,四名宮女坐著木墩,一邊圍著火盆張手,一邊嗆得不停咳嗽。打從頭場雪下過,屋裏的人每天都是這樣,炕上炕下,迎亮接黑,如同被圈養相仿。窗子暗下來後,一盞陶土捏的油燈放在豎著的半截木樁上,光焰半紅半橙,冒著細長的黑煙,彌漫出一股魚腥羊膻的混合氣味。乍一開始,聞之令人作嘔,直到挨過一月,方漸漸不覺。到了該睡之時——其實老早天就黑了,也分不出什麼晚上夜裏,炕上的人自覺打熬得差不多了,便一個個躺平了身子,相依相偎,將眼合上,盼著快些進入夢鄉。這時宮女們拍打著站起,逐個道過“皇上金安”、“娘娘萬福”,伸手掖掖被角,然後拿著燈,用樺樹皮墊手,端起一隻火盆走到冰窖般的隔壁,爬上涼透的土台,蓋嚴被子,緊緊擁在一起。待到數九隆冬,頭頂上狂風呼號,窗戶及門呼嗒呼嗒晝夜響個不停,寒氣竄進,在屋裏到處亂轉,這些人隻好把頭縮進被裏。第二天早起時,窗下散落著一層吹進來的白雪,門縫處更是堆起一條雪棱,再看溲盆,裏麵已然凍得結結實實。北國的冬夜漫長,炕上的人整日坐著不動,本來就難以入眠,遇到惡劣的天氣就更睡不著。宮裏的女人沒見識,加之身處荒野,聽著北風咆哮肆虐,如萬千鬼怪狂吼怪叫,一陣緊似一陣,唯恐棚頂被掀翻,一個個蜷縮成團,連冷帶嚇哆嗦個不停。想著暖融融的後宮、暄軟柔滑的絲被,再較之眼前,這些金嬌玉貴的娘娘嬪妃無不怨天恨地,嚶嚶啜泣,一夜過後,也不知淌下了多少眼淚。逢到這種時候,徽、欽二宗便心如針紮,愧疚無言,連身也不敢翻,唯有黯然神傷。父子倆仰麵躺著,一邊聽著蒙在被中的抽咽之聲,一邊默默地望著棚頂,任由萬千往事湧上心頭。

靖康二年(2)三月二十九,是徽、欽二宗刻骨銘心、至死難忘的日子。那一天,在金人的押送下,父子倆最後望了一眼令他們居於雲端之上、號令天下萬民的皇都,開始踏上了漫漫的北遷之途。行至黃河,兩人灑淚相別。徽宗與太上皇後、親王、皇孫、駙馬、帝姬、妃嬪、宮女、采女及數萬百姓為東路,由斡離布押解,經滑州走大名;欽宗與皇後、皇太子、妃嬪、宗室和不願擁立張邦昌的少數官員及數萬百姓為西路,由粘罕押解,北渡黃河走邯鄲。之後兩隊人在燕京會合,年底去往中京(3),轉年五月,又繼續前往金都會寧府。

一路之上,這些人既要忍受幹渴和饑餓帶來的痛苦,同時還要忍受金人的暴虐。在粘罕眼裏,這些在宮中、府邸過著天仙般日子的男女,全然是無用的蠢物,因此待之甚惡,連牲口都不如。牲口尚能飽食草料,這些人每天隻分得一塊幹硬的雜麵餅子,水也隻給喝一次。望著這些半死之人,粘罕自有道理,說是這樣最好,既跑不了,又省去了屙屎撒尿的麻煩。在這一路中,欽宗趙桓的境況最慘。為防他自尋短見,遇到橋呀水的跳下,金人將之牢牢地縛在騾上,想抬抬身子也不能,結果才走幾天,屁股便磨去一層皮肉,每遇顛簸,隻疼得咬牙蹙眉,臉都扭曲得變了形。到了晚間,還要捆住手腳,如同待宰的豬羊一般。欽宗每每跪地苦求,涕淚俱下,看管金兵一臉厭煩,隻當沒聽見。一日進城後歇息,有一挎籃老婦,見欽宗餓得實在可憐,手捧棗糕擠到跟前,被粘罕的親兵過來一腳踹倒,揮鞭將人抽得滿地亂滾。欽宗見了,唯有背過臉默默垂淚。斡離不管帶的東路稍好些。由於收了兩名帝姬侍寢,對徽宗便看顧許多,逢到高興,還將吃剩的酒菜送些過去。至於其他人,飯食亦比粘罕一路稍寬,遇到前來賣食的小販也不驅趕。隻是才過幾日,那些宮眷及青樓女子便寧願忍受饑渴,也不敢多吃多喝一口。原來每要方便,金兵便跟著,也不管坡下樹後,推倒便強行奸淫。有那年輕貌美的要去小解,回頭一看,跟從者竟有七八個,嚇得慌忙轉回,寧肯尿在褲裏。因此這一路女子所受得饑渴之罪並不比西邊的一路少。

自從兩路合在一起北行,每到黃昏歇宿,女眷們便驚恐得如同惡魔將臨。太陽一落山,便有孛堇、千戶、氏族長及大小統兵將領依次前來挑人陪侍,隻除了帝後和王公大臣的正配。到那拉人之時,無數宮眷貴婦嚎叫哭罵響成一片,也不知有多少人被拽斷了衣袖,扯破了長裙。有那性情剛烈的,死死扒住牛車,任你皮鞭加身,頭發抓去幾綹,拚死就是不從。惹得金人惱了,將刀抽出,照著手腕便剁,或者幹脆朝肋間一捅。可憐這些人非死即殘,第二天被棄於道旁,再無人過問。眼見金賊施暴,男人們或背身,或蹲地,唯有掩麵悲泣。待轉天早上這些女子回來,那些王公大臣的眼神個個充滿希冀——乞盼著能帶些食物。倘自己的妾及婢女兩手空空或帶回的比他人少,那臉色便立刻冷熱不同!全不想這些女子一旦進入營帳,便是踏入了十八層地獄,能自己走著回來,已是萬般僥幸。那金賊半開化,不大避諱男女之事,加之帳內昏暗,憑你乖巧伶俐,侍酒陪宴,旋轉歌舞,一旦獸性發作,也不管當不當著人,解開了便要發泄。漢人女子自幼受禮教灌輸,哪個肯類同畜生,隻為身陷魔窟,眼睛裏看過多少粉頸濺血,也隻好合身應承。兩旁親軍校尉看著眼熱,**燃起,便紛紛上前求賜,於是逐個輪賞,直到人被糟蹋得半昏半死,氣息奄奄。但這還是頭一遭,待人緩過,還要繼續陪酒,金賊借著酒興,還要再發獸性。宴席散後,眾都統、孛堇、氏族長各選人侍寢,餘下的被一哄搶走。倘有叫罵反抗的,結果最慘,被層層下送,由將而佐,由佐而尉,再由尉而兵。到了第二天早上,人已成行屍,頭發蓬亂,目光呆滯,有的腮被撓破,有的下身淋血,還有的被咬去**,一個個活氣全無,十人倒有八人被抬回,剩下的也是兩腿蹣跚,跌跌撞撞,已然走不成路。你想人被禍害成這樣,哪裏還能帶回吃食!好容易活著回來,還要遭受親人白眼,於是便存了一死之心。待坐上牛車,這些人兩眼發直,恍恍惚惚,一聲不吭。逢到險路或過橋,牙一咬便縱身跳下,也有手拉著手的,成雙成對躍入河中,直是一幕人間慘劇。從燕京出發時,尚有幾萬女子,待到了金都會寧府,僅剩數千而已,其餘多死在途中(4)。這些人中有個別的僥幸被百姓救活,逃回南朝,金賊的獸行隨之傳遍。高宗聞後極為震怒,以至後來每遇獻俘,皆下令斬殺,一個活的不留。

與皇親國戚不同,被虜的百姓卻少受了許多罪。他們中有金匠、銀匠、泥瓦石匠、木匠、漆匠、畫匠等等,也有會造紙的,會釀酒的,會織布、染布、製衣、製帽的,總之五行八作各類人都有,甚至連做豆腐的也被裹挾在其中。金人將他們擄來,一是為了享受,二是為了繁榮百業——比起宋國之華美富庶,金國的城鎮簡直就是下三等的破街爛市!故這些人雖為草民,在金酋眼裏卻是大有用處,反不許騷擾。到後來金人貴族也學那趙宋皇室,成天沉湎於酒色歌舞、各種玩兒器,不思進取,以至一代甚於一代,當官的文恬武嬉,當兵的不再拚死,個中倒也不乏這些匠人們的一份功勞。

在風雪止息的日子裏,長夜萬籟俱寂,外麵的積雪映在窗紙上,泛出淺淡的月白色。父子二人一在炕北,一在炕南,各枕著手,追憶著往昔的一幕一幕。對逝去歲月的思戀,已成了他倆每天必做的功課。因為隻有到了這時,兩人才能不受打擾地重溫那萬萬人之上的美好歲月。這種重溫令他們忘卻身處何地,給他們帶來輕鬆,讓他們再享帝王尊嚴。白天大家坐著,為了避免窮極無聊,總要挖空心思地從往昔歲月中找出一些有趣的話題。說到興處時,便一發止不住,越來越空高興,也不知是虛慰自己,還是架哄別人。待笑過之後,便是緘默,各人失神地看著眼前,直到有人打破沉悶,又找出新的話題。每到這時,父子倆最是尷尬,也最為心虛,因為哪怕此刻有誰不經意地發出一聲歎息,也會讓二人羞愧難當,如坐針氈。雖說是君臣共處一室,飯食相同,坐臥相仿,除卻稱呼,尊卑之禮早已所剩無幾,但曾經的至高無上仍會不時地提醒他們保持帝王尊嚴。一次飯後,下麵的宮女伸手道了聲“皇上,把碗遞過來”,竟讓趙桓不知所措。皇後訓斥了幾句,那宮女便哭個不停,滿嘴都是“不活了,死了算了”,讓炕上的人既怒且羞,又無可奈何,最後還是太上皇後好言勸慰了幾句,才算平息。此等事出過幾次後,炕上的人終於明白,麵對遙遙無期的監禁,大家沒什麼不同,最終都將耗死在這異國他邦的邊遠之地,於是一切習以為常,沒有誰再過分計較上下尊卑。然而不計較別人容易,不計較自己卻難。父子倆雖不再把自己看成是君,是天,是臨禦九州萬方的帝王,卻不能不把自己看成是這間窩棚裏僅有的兩個男人。畢竟是因為他們,這些女人才來到這裏,遭受這份活罪。因此一聲歎息,哪怕是輕微的,也會刺痛他們作為男人的尊嚴。

窗紙熒熒,外麵四野俱寂。徽宗眼前出現了大慶殿,金龍盤柱,燦燦生輝。百官匍匐在地,三跪九叩,山呼拜舞。禦座之上,一人頭戴通天冠,身著袞龍袍,口含天憲,神態莊嚴——那是自己,自己曾經的過去。每到夜幕降臨,凝暈殿燈火通明,絲竹之聲纏綿悅耳,嬌娘佳麗紗裹胴體,翩躚起舞。自己坐於案後,手把金卮,品著美酒仙露;輕動玉箸,嚐著龍肝風膽,真個是把人間富貴享受到了極致。或許是應了道家的樂極生悲吧,自己才有今日之苦。趙佶頭枕著手,仰麵躺著,想著因果間的一幕一幕。不同於大車店,他們個個頭裏腳外。靠牆是年輕的太妃,呼氣均勻,他有時會用左手摸上一把,末了又隻好抽回。右側是年衰的鄭後,不停打著鼻鼾。鄭後旁是皇後朱氏,再過去是兒子趙桓和婉儀王氏。六人同睡一床,長時不脫衣,不洗身,被中的氣味兒刺鼻難聞,也不知藏了多少虱蚤!——大約叫花子便是這般過活吧!——叫花子?自己曾見過鶉衣百結的乞丐,那還是晚上悄然出宮時透過車窗看見的。轎車是往哪裏去的?對了,是去曲院街的金線巷,尋訪李師師。記得第一次相見,自己送上內府縫製的紫貂細絨短襖一件,綠光瑩瑩的瑟瑟珠兩顆。隨後打開一匣,裏麵是端溪風咮硯、李廷珪墨、玉管宣毫筆和剡溪綾紋紙一付,另有白金四鎰(5)。李師師見了,櫻唇半張,那一對美目,是何等的驚訝!對他看了又看,幾番探問,都被他以笑遮掩。接下來玉手撥弦,歌喉婉轉,發鬢廝磨,相偎送盞。半醉之後,李師師如瑤池仙子,邊舞邊唱了一曲,記得是直秘閣修撰曹覿的一首詞:“桃靨紅勻,梨腮粉薄,鴛徑無塵。鳳閣淩虛,龍池澄碧,芳意鱗鱗。清時酒聖花神,看內苑,風光又新。一部仙韶,九重鸞仗,天上長春。”李師師冰雪聰明,大約已猜到了他的身份。接下來兩人攜手,共入香帳,溫存無限,趣盡其趣。待他道明,師師白體而跪,那一份敬畏,那一份嬌媚,讓他心滿意足,愛憐頓生,唯怕涼著,一把攬在身上……。間壁傳來響動,接著草簾掀起,宮女攝腳進來添炭,隨著一陣吹氣撥弄,劈啪之聲爆響,嗆人的煙氣開始彌漫。趙佶咳了兩下。在他之後,一聲接著一聲,之後窸窸窣窣,一個個腦袋鑽入被中。宮女站起身,看也不看這邊,自提籃子去了。他兩眼跟著,覺得那高挑的背影很像徐婕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