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張宣撫會兵失五路
吳經略盟誓守兩關
自建炎三年八月,張浚肩負三年兵進中原之約入陝後,便置司興元府(1),全力整飭武備。欲成大事,先在用人。張浚調來劉子羽,辟任其為宣撫處置司參議軍事。那劉子羽乃劉韐之子,主張天下兵勢應以秦隴為本,與張浚之見甚合。其到任後便向張浚推薦罷免在家的大將曲端和涇原路都監吳階及其弟吳璘,並對之道:“陝西人唱,‘有文有武是曲大,有謀有勇是吳大’。”張浚甚喜,當即上書朝廷,為曲端開罪,以全族百口保其無異心。原來,在建炎二年秋,朝廷任命王庶為陝西製置使,節製陝西諸路人馬,包括涇原路兵馬總管曲端。那曲端自視甚高,天下無能入其眼者,對王庶睬也不睬。時金元帥左都監完顏婁室得知曲端倨傲,便率全部三萬軍專攻王庶的駐地延安。那延安府乃是重鎮,王庶急調曲端來援。曲端見書後冷笑,帶兵轉了幾日,連延安的邊也不曾到便回。十一月,延安府陷落,王庶大怒,前往責問。曲端坐於中軍帳中,喝令將人拿下,以失地罪推出斬首。身旁幕僚、部將見狀大驚,急上前道萬萬不可。曲端想了想,若殺王庶,終是以下犯上,先就有罪,於是奪了王庶印,將之關押起來,後在眾將勸說下才勉強將人放走。接下來,二人各向朝廷上書,打起筆墨官司。朝廷議來議去,疑曲端有異心,遂將之罷免。此番接到張浚保奏,便依舉薦授曲端為威武大將軍、宣撫處置司都統製。那曲端上任後,見張浚不過三十出頭,不覺輕看了許多,時不時還當麵頂撞。張浚向以宰輔自居,想著其為自己所薦,每每後退一步,並不與之計較。之後又命吳階為前軍統製,吳璘掌帳前親兵。曲端見張浚賞識吳家兄弟,心裏甚為不快。
建炎三年十二月,完顏婁室率軍圍攻陝州(2)。知州李彥仙雖是文官,卻甚重武備,早將洛陽、晉南的忠義民兵招募到身邊,修城疏濠,屯田練兵。那金軍視陝州為釘在河東、陝西、河南之間的一個楔子,必欲拔除而後快,因此帶了大量的鵝車、天橋、火車、衝車、砲車前來攻城。張浚接報後,一麵令其死守,一麵命曲端出兵馳援。曲端拒道:“未可也。陝州牆矮濠淺,恐難守禦,隻怕援兵未至,城已陷落。且我勞師遠行,兵馬疲憊,亦有被殲之險。不如以靜製動,待敵前來,再做計較。”遂不發一兵。張浚亦無可奈何。那李彥先堅信援軍會來,鼓舞士卒,拚死守城,日日與敵激戰,一直打到來年正月中旬,累計斃傷金兵過萬。完顏婁室見三萬大軍攻了一月,死傷無數,竟不能拿下,隻氣得發瘋,下令在士兵身後置鼓,每響一聲,便前進一步,有敢駐足觀望者斬!於是鼓點兒越敲越急,逼得金兵不避箭石,如蟻般爬上垛牆。經過幾番爭奪,陝州城終被攻破。李彥先自北門突出後,來到黃河邊,聞聽金兵正在屠城,心中不禁慘然,麵對僚屬道:“百姓遭此大難,身為一州之主,我還有何麵目苟活世上!”言罷投河自盡,時年三十六歲。
攻下陝州,完顏婁室隨即越過潼關,一路長驅直入,從北麵繞過長安,兵鋒直指環慶(3)。曲端命吳階率部當先迎敵,自己統大兵在為後援。那吳階乃多謀之將,審過地勢後,在敵必經之路彭原店設伏,將金軍前部殺得大敗。萬戶都統撒離喝狂逃四十裏後,竟坐地而哭,被金兵笑為“啼哭郎君”。婁室接報,以大兵將吳階圍住。吳階火急求援,曲端反引兵退至邠州(4),作壁上觀。吳階望援不至,隻好拚死突圍,副統製楊晟陣亡,僅逃出人馬千餘。曲端將臉一翻,責吳階作戰不力,反將之降為統領。吳階由是大恨,與曲端結成死仇。時完顏婁室因在陝州及彭原店兩戰中傷亡過大,已無力西進,遂撤回河東,休養士卒,並向粘罕請求援兵。
張浚見婁室撤至河東停下,料其是在待援,一俟秋涼再複殺來,遂以知樞密院印調秦鳳路、熙河路、涇原路、環慶路、永興路總共五路人馬於長安之北的富平。那五路人馬原是用來防備西夏的,計有馬軍六萬,步軍十二萬。一時間,大軍雲集,營帳縱橫不見邊際,無數旗幟隨風飄揚,氣勢蔚為壯觀。所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保障大軍海量供應,張浚又調以善理財政著稱的都大提舉川陝茶馬事趙開為隨軍轉運使,總攬四川財賦。那趙開久在四川,知“蜀之民力盡矣,錙銖不可加”,於是大變榷酒法,於秦州(5)置錢引物(6),在興州(7)設鑄錢司,“悉智慮於食貨,算無遺策,雖支賞不可計,而資財常有餘”,
因此軍餉、軍需源源不斷。時人譽其“一趾步而能運百貨,一咳嗽而能濟三軍”。八月初,張浚見萬事齊備,便躊躇滿誌,召集眾文武於帥司議事。待人到齊,導從官高唱:“樞密大人升堂,文武官員參拜——”於是眾人排列案前。須臾,張浚身著紫羅袍,腰係白玉帶走進,帽後直翅長過兩肩。站定後,掃視了一眼,端然坐下。眾人由是齊唱:“給樞密大人見禮。”張浚略一欠身,口稱免禮,分手讓退到兩旁。眾文武看時,但見案後之人,目光炯炯,英姿勃發,好似公瑾再世,陸遜又生,無不在心裏讚歎。曲端瞟了一眼帥案,嘴角微撇,傲然挺立。張浚神色從容,隻作未見。
“諸位同僚,”張浚朗聲開口,“本官不才,蒙皇上器重,經略川陝。臨來之時,本官曾與皇上有約,一年籌措,兩年驅敵出陝,三年率五十萬軍挺進中原。如今撫司兵精糧足,萬事齊備,正到了與敵決戰之時。還望諸位躬體聖意,戮力同心,與本官一同報效國家。”
曲端天忌他人雄心勃勃,就出自皇上之口也不受用的,聽罷當即邁步出列,將手拱了拱,開口言道:“樞密大人所講決戰之言,端以為不妥,似有急切之嫌。”此為宣撫處置司大堂,依禮,有言當先稟告,待允準方可至堂中敷陳。但曲端因張浚升吳階為秦風路副總管兼知鳳翔府,認作這是故意使他難堪,心裏生怨,全然不予理會。
張浚見曲端當頭頂撞,否定方略,心中騰地火起,兩手強摁了摁帥案,方將怒氣壓下,緩聲問道:“國家耗費大量民力物力養軍,為的便是禦敵保疆。今撫司有雄兵二十八萬,而敵不過區區數萬,何以不妥,又何以急切了些?”
曲端既心存藐視,見問當即回道:“樞密大人的雄心,端甚為欽佩,然誌雖高遠,法則失偏。金人所長者,甲重馬快,且堅韌,能敗而複戰;我所長者,不過人眾而已,實在難攖其鋒,且易動搖,一敗便不可收拾。大人受三年之約所束,強要與敵決戰,其實等同驅羊禦虎,難有取勝之望。”
堂下眾將,包括劉子羽、王庶、吳階在內,多以為決戰應慎重,但並非就不可,還要看怎樣部署措置。現在曲端將決戰說成是受三年之約所束,硬要驅羊禦虎,還當堂斷言難有取勝之望,不隻是拂張浚的臉,簡直是故意唱對台戲,因此無不吃驚。王庶、吳階對視了一眼,各自暗喜,等著看下文。劉子羽因曲端是他所薦,這時站出道:“曲將軍,這三年之約已為聖上所首肯,我等當竭力促成,何要說成束縛?至於決戰,還要看天時、地利、人謀。孰勝孰負,未可輕斷。”
曲端但曉事理,經此提醒,也該知官有上級下級,話分堂上堂下,倘退上一步,此事也便過去。偏他與眾不同,越有人勸,腦後反骨越拱——蓋天性如此。但聽他哼了一聲,轉對劉子羽道:“輕斷?自宣和以來,端與賊十數戰,請參議指教,可有哪一次輕斷過,不妨當眾講來!”
劉子羽張口結舌,瞪了曲端一眼,不再說話。
經過婁室西侵,張浚已覺出曲端乖戾,與常人殊異,但複一轉念,其既負盛名,必有過人之處;既有過人之處,與常人不同也在情理之中,便忍下了。千不曾想,萬不曾料,此人竟是逆虎,與他當堂擺起擂台!想要發作時,轉思大戰在即,還需上下同心同德,便委婉責道:“雖說未曾料勝先料敗,乃古良將常有之事,但將軍未免過於重敵輕己。中興當自川陝始,這也是將軍常說的話。不與敵決戰,一味地避敵、畏敵,中興豈不成了空話?如今兵精糧足,蓄勢待發,正當鼓舞士氣,與敵拚死一搏,奈何說出敵為虎,己為羊的話?”
曲端見說自己避敵、畏敵,如同肺管被捅,冷言回道:“端之所說,並非長敵誌氣,滅己威風,而是實在之言。大人不見,敵酋之兀術,率軍一路打過長江,降杜充於建康,追官家於海上,這難道不是虎?陝西這邊,婁室一介偏師,兵不過三萬,攻州破府,所向披靡,我數萬守軍或潰或降,這難道不是羊?還望大人先明了敵我,再說決戰!”
眼見曲端執意與張浚拉開場子,大堂一時寂靜無聲。張浚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耐過一陣,方平靜開口道:“那依曲將軍之見呢?”
曲端挺胸昂首,雄雞一般:“今敵方銳,我兵雖眾,不可與之爭鋒。彼若來時,我可按兵據險,將其困住,使之動彈不得;堅壁清野,使之難以就地籌糧,然後時出偏師,擾其糧道,耗其戰力。如此一二年,彼必困敝,士氣低落,那時方可圖也。此乃穩操勝券,唯一製勝之道。”說罷直視張浚。
若說起來,此謀略也算不錯,但性情使然,他將半年說成了一二年,又在末尾加了“唯一”二字,以為強調。
張浚不動聲色:“依你的製勝之道,大軍何日出陝,圖複中原?”
曲端本想依著前言,說不出三年,即可率軍出陝,然而見張浚話帶揶揄,便郎然道:“承平已久,兵不經戰,隻宜保疆;若要出陝,還須練兵十年,方可議論圖複。”
話音未落,“啪”的一聲,張浚將手擊於案上:“一派胡言!我問你,李彥先以義軍守陝州,斃傷敵以萬計,可是兵不經戰!吳階在彭原店將金軍前部殺得大敗,孰虎孰羊!人言你為陝西名將,本官亦寄予厚望,可你是怎麼做的——陝州不援,彭原店不救,坐觀同僚、部下生死,簡直豈有此理!似你這般畏敵怯戰,胡言亂語,如何當得七路兵馬之帥!”說完氣得渾身哆嗦,又將手一指,“限你明日交出大將軍印,都統製一職,本宣撫換人了!”
曲端逆心受激,見有部下上來求情,把手一攔:“不用等到明日,我這就讓人去取,也省得將來背負敗軍之名!”說完邁步就走。
“回來!“張浚看著曲端,臉如豬肝般漲得通紫,嘴唇哆嗦著道,“好,好,以為少了你,本官就不能打仗了!現在且問你,今秋決戰,我軍若勝,你當如何?”
曲端想也不想,將脖子一梗:“今秋決戰若勝,端當伏劍。”
張浚盯著曲端:“可敢立軍令狀否?”
曲端昂然:“區區一紙,有何不敢!”
張浚令司法參軍拿來筆墨,曲端上步便寫,押好指印後,轉對張浚道:“請宣撫大人驗看。”說罷一側身,“在這裏,當著眾文武,端也問一句,倘然不勝,宣撫大人該當如何?”
張浚早已氣得發昏,當即回道:“倘然不勝,浚也將頭輸與將軍!”說罷亦提筆書寫,簽字畫押,推與曲端。看著曲端收好,張浚又道,“你也不用站在這裏了,給你個海州團練副使,隨軍效用,下去吧!”在堂的武官最低為團練使,團練副使自然沒有站立之地。曲端冷笑一聲:“靜候大人捷音!”說完略一拱手,揚長而去。後人在史書中看到十年練兵之言及立軍令狀事,多有歎曲端桀驁不馴、自取其禍者。然而張浚由王庶扈從而來,相處有時,既不能詢問前情加以詳察;眼見曲端行事乖謬,又不能果斷處置,養其驕恣,豈非自尋敗道!
卻說兀術南侵受挫後,粘罕便上疏金廷,備言從東路直接亡宋已無可能,不如將重兵投到西路,先占陝西、四川,再由西向東包抄趙構朝廷,使之無路可逃,方可一統天下。為確保這一方略實施,他在提議扶立劉豫的同時言道,可讓劉豫在淮北一線用兵,使宋軍東西不能兩顧。倘劉豫能把宋軍趕過長江,自然最好,即便不能,待我大軍向東壓過時,其亦可自北而南牽製宋軍。金太宗看後深以為然,於是將兀術精銳西調,同時命粘罕給婁室增兵,一俟秋涼到來,便大舉攻陝。後慮粘罕兵權過重,恐將來難製,又調去三太子訛裏朵,命其為攻陝統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