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戀軍旅嶽雲纏牛皋
征廣西嶽飛蕩曹成
那張用歸降後,在嶽飛協助下,果然將隊伍裁至一萬。李回見了,便依諾向朝廷奏請。不到一月,公文發來,授張用拱衛大夫,舒、蘄鎮撫使,兼知蘄州。夫妻二人自是感恩不盡,擺宴謝過李回、嶽飛後,高高興興率軍上任去了。張用走後,李回每思此事,心中總覺不是滋味兒:一個四處作亂的匪寇,被迫投降,朝廷出手便授拱衛大夫;嶽飛南征北討、屢立戰功,才不過是親衛大夫,僅高出一階,實職更是相同,這也太寡恩了!嶽飛雖不計較,然其下麵將士眾多,豈有不寒心的!於是毅然上書,自馬家渡說起,一件一件,列出嶽飛戰績,末了道:“以功推之,遍觀諸將,誰如飛者!然以官論,諸將或拜太尉或授節使,以職論,或委宣撫或開製司,盡享恩澤,而嶽飛目今所守者,僅區區一鎮撫耳!天下人議之論之,豈不謂我恩偏恩薄!所謂有功者賞,有能者上,方為聚攏人才、興邦強國之道,若僅止於言談,中興豈可望哉!”奏疏一上,群臣議論紛紛。高宗覽罷不由苦笑。嶽飛之功、之能,遠在諸將之上,自己豈有不知?若細數起來,當比李回知道得更詳盡、更清楚。隻是嶽飛與常人不同,李回書生,焉能知曉個中利害?以劉、韓、張、辛等將論,不過一介武夫,粗人而已,名、利二繩足可縛牢。嶽飛卻難測,不僅年輕,才兼文武,而且誌存高遠,內心所圖人莫能知。即以其質母押妻請求北伐來說,遍觀諸將,可有第二個?倘果如宗澤所言,其有關羽之忠,一切自不必說,朕之福也;但若所言非人,養成芒刺,自己豈不成了漢宣帝!原來自去年秋,嶽飛以母、妻並二子為質,乞請淮東一路重任,迤邐收複舊疆後,高宗欣慰之餘,卻也不免生疑:金兵南來,諸將避之唯恐不及,嶽飛反而請旨北上,其心其誌,豈非大大異於常人!於是留心加意,再不肯像以往那樣,嶽飛但有功,便十階五階地為之加官,而是細細觀察起來。蓋防範武人的祖製已深入骨髓,更何況眼下國家根基動搖,稱王者四起,據土者遍布,人心殊為難測。嶽飛出身寒微,若升拔太速,引發不臣之心,到時何人能製!不過有時靜下心來細想,也會搖頭自笑,覺得這是杞人憂天,平白尋擾。然而複一轉念,又覺得小心不為多餘,還是先看看為好。所謂帝王寡人,信疑無常,曆來如此,曆代如此,又豈止趙構一人!如今他手拿奏疏,覺得言雖刺耳,卻也在理。嶽飛已統三萬大軍,手下將領眾多,若再不升格,必致生怨。於是下旨,將嶽飛所部升為神武副軍,直隸樞密院;嶽飛為都統製,原有各營升格為軍,各將可視功加官一至三階,由嶽飛具名造冊報請樞密院核準,再由兵部備案。這年九月,公文轉來,嶽家軍上下一片歡騰:從此成為朝廷正兵,等同過去禁軍,兵餉改由朝廷直撥,再無地方拖欠之憂矣!嶽飛也由此躋身朝廷大將之列。時東南大將有四位,人稱劉、韓、張、辛,此後改為劉、韓、張、嶽。神武中軍都統製辛企宗因兵不過兩萬,降為了二等。
嶽飛接到公文,隨之將營升格為軍,各將職務也相應提升。調整過後,王貴以中軍統製提舉一行事物,張憲以前軍統製同提舉一行事物,二人正式成為嶽飛的左右手,協理全軍事務。
由於嶽家軍奉旨權留洪州,嶽飛便派人將所有家眷從歙縣接來隨軍駐屯。十月初,嶽母攜李娃及兩個孫兒至。一家人團聚,自是歡喜不迭。嶽飛看時,母親身體尚硬朗,隻是又添了幾許白發;妻子略顯發福,額上原本細細的皺紋變深了些;有些認不出的是嶽雲,才一年不見,個子長高了許多,已抵近自己的耳朵,嗓音也粗了,差不多成了個壯小夥兒。嶽母見嶽飛盯著雲兒看,忍不住歎了句:“要不是世道亂,這孩子早該進學了!”嶽飛於是問讀了哪些書。嶽雲回道:“才讀完《尚書》,正讀《孟子》。嶽飛開口道:“故曰:域(馭)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嶽雲想了想,接出下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叛)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以天下之所順,攻天下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嶽母見狀開口:“瞧你們爺倆,倒像是先生和學生,見了麵便對書。”一句話說得嶽飛笑了,方止住問。原來,嶽母雖知讀書最為要緊,也時時督促嶽雲,卻不似當初對兒子那般嚴格。蓋她總覺得對不住孫兒。尤其是早年,嶽雲一問起娘,老人家便深感愧疚,因此疼愛多了些,管教也便鬆了些。那嶽雲也怪,但捧起書,屁股也坐不穩,心也定不下來,一拿上“兵器”,便來了精神,竹也好棍也罷,不耍上一陣再難放手。之後大了幾歲,與同村的孩子去一座頹圮的破廟玩耍,見殿側一尊神手握一對脫了漆的木錘,甚是威武,便想法兒拆下,拿回家自己舞弄起來,雖說是咬牙強掄,不覺中卻練出了腳跟和一膀子力氣。一次和鄰村的孩子摜跤,竟把一個長他兩歲的胖墩兒摔出老遠,嚇得沒人再敢和他交手。嶽母見孫兒天性喜武,並不過多阻攔,每日隻要完成了功課,多由著他去。嶽飛常年不在家,李娃又不好深說,嶽雲便撒開了韁繩,糾集同村夥伴,三天兩頭排兵布陣,打打殺殺。十二歲上,姚二爹見孫外甥錘不離手,睡覺時也放在床頭,便請鐵匠打了一對各十斤重的八棱熟鐵錘,過年時當做禮物送給了他。嶽雲喜得合不攏嘴,當即跳到庭院揮舞起來。姚二爹看了一會兒,不覺搖頭:“沒招沒式的,隻小孩子家玩兒罷了,徒耗光陰。”之後不久,便托人請了個武師指點教習。不想才過半年,嶽雲便將雙錘三十六式練得精熟,連那武師也嘖嘖稱奇。見無可再教,隻好告辭而去。嶽雲每天習練同一套路,時候長了便覺不足,於是用心琢磨,久而久之,竟創出了自己的一套錘法,且不斷改進。嶽母見孫兒已走火入魔,想要勸導他把心思多用到讀書上,卻隻聞答應,不見管用,故此學業上難有長進。這會兒見兒子張口便考,生怕爺倆兒一見麵便引出不快,因此打了個趣,把話岔開了。畢竟老人家年事已高,願意看到一家人樂樂嗬嗬的。嶽飛是孝子,母親的心思如何不知,一笑過後,便將目光轉向嶽雷,叫過來撫頭慢慢問著啟蒙所學。轉天一早,嶽飛按照多年習慣,起身出來打拳,一眼瞥見嶽雲在院外一塊平地上練錘,舞得虎虎生風,不由停住,細細看過,方知此子的功夫都花在了這上麵,於是過去詳問。嶽雲據實作答,之後不無驕傲地告訴父親,這套錘法是他自創的。
“自創?”嶽飛哼了一聲,“去,把我的瀝泉槍拿來,讓我也領教領教!”嶽雲嘴上說不敢,心裏卻巴不得,於是爺倆一槍對雙錘,各自擺開架勢。嶽飛見嶽雲不動,便命道:“拿出你的全副本事,打過來!”
嶽雲正想在父親麵前顯露顯露,見說道了句:“孩兒冒犯爹爹了!”接著舞起雙錘,晃動身形往前貼。嶽飛有心看他的功底,亦退步與他支應。初時,嶽雲尚不敢十分放開,打過一陣,見總也近不得前,好勝之心頓起,拿出自創錘法,一個猛虎出澗,挾風撲上。嶽飛不慌不忙,按上、中、下、左、右五路與之走了幾圈,覺得力道尚可,身形也還靈活,隻是殺手太少,護身不足,變化也略顯生硬,不夠自然,總體上看,缺少了實用二字。於是紅纓一抖,道了聲:“接槍!”將六十四般變化中的前十六式輪番使出,逼得嶽雲連連招架,步步後退,最後賭氣將錘一扔,坐在了地上。嶽飛收住槍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等你見識過了十八般兵器,再說自創罷!”言罷轉身而去。嶽雲傷過一陣心後,覺得爹爹說得在理,刀槍劍戟各有所長,將來上得戰場,要麵對各種兵器,光靠自己悶頭練,再練也練不出真功夫,於是找到王貴、張顯、湯懷三位叔叔。三人隻答應指點,對於進軍營一事,卻是連連搖頭,道營規有條,軍事禁地,外人不得擅入。嶽雲想起眾將來家時,牛皋對自己頗見喜歡,便腦筋一轉,拿出付苦相找上門去。牛皋聽完,當即站起:“我當什麼大事,跟我來!此乃你父的軍營,如何你倒成了外人,真是豈有此理!”及走到轅門,喚來營門官道:“你們看好了,這是嶽公子,以後出入不得阻攔!”那軍官和門兵連忙答應。嶽雲亦拱手作謝。往回走的時候,牛皋拍了拍嶽雲肩膀:“咋樣賢侄,還是你牛叔親吧!明日早些來,我帶你到各營轉轉,上下都認識認識,想讓誰教讓誰教,想和誰練和誰練,全都由著你,如何啊?”嶽雲聽了,樂得險些打滾:“多謝牛叔叔!早知他們不似牛叔叔這般敢擔當,我就該直接找牛叔叔,也省了許多口舌。”牛皋見嶽雲一口一個叔叔,心裏十分受用,當即嘿嘿道:“賢侄,一座廟一尊神,各有各的靈處,這等事,找你牛叔就算對了!”
第二天,嶽雲果然一早便來,跟著牛皋,與各營統領、副統領、旗頭、隊將逐一見麵行禮。牛皋吩咐道:“嶽公子是來習武的,各位都是他師傅,你們須耐心些,把自己的真本事教與他,誰要是留一手,便是不給咱老牛臉麵,你們可聽清了?”眾人皆笑著答應。牛皋又讓嶽雲一一拜過。隨後道:“這些人都是你的叔叔,以後有事便問,不必拘禮。”嶽雲忙道:“小侄記下了。日後小侄若有禮數不周之處,還望各位叔叔海涵。小侄先在這裏給各位叔叔道個煩擾。”眾將見嶽雲知禮,並無公子架子,自是個個點頭。牛皋在旁也滿心歡喜。自此而後,軍營便成了嶽雲第二個家,隻要一閑下來,人必到營中。嶽母奈不住其央求,除了飯須回來吃,別的事並不多管。嶽飛每日回來,所見唯有兩個兒子在燈下讀書寫字,卻從哪裏知曉。
且說營中將領皆是百戰中拚殺過來的,人人都有兩手,有的還身懷自家絕技,嶽雲見了,真正大開眼界,唯有虛心請教而已。幾個月後,錘法大進。一日,牛皋在校場巡視,聽到前麵不斷有人喝彩,便走過去,看時卻是雙錘對一刀一槍,三人放開了對兒,於是停住腳。但見嶽雲忽如猛虎忽似靈貓,一對錘流星環身,腳下忽南忽北,不由點頭稱讚。原來一人對多人,第一鬥得便是步法,倘腳下稍亂或遲疑,便給對手留下空隙。再細觀時,那閃、轉、騰、挪與乃父步戰六合槍的走法十分相像,因尋思,到底是父子,哪有不傳之理?——其實那是嶽雲偷著學來的。嶽飛或者無心,或者有意,連著半月,每天早上都要將六合槍走上一遍,隻是練完便離開,並不多看兒子一眼。嶽雲何等精靈,哪兒還用把著手教,不出十天,那變化的要領已在模仿中參透,又結合錘法,創出了一套“步戰六合錘”的雛形,如今初試,果然引來喝彩。這邊牛皋正思嶽飛父子有趣,一個使槍,一個用錘,場上“鐺”地一響,大刀的刀身被嶽雲一個回身迎擊砸斷,隻剩下少半截連在杆上——原來那刀是用榆木做的,正好打在疤節上。於是喝彩又起。對練結束,牛皋上前拍著肩膀道:“不錯不錯,真是將門虎子,給你牛叔臉上添光添彩!”眾人皆笑。一準備將道:“就是添光彩,也添給當爹的,如何添到了你老臉上?”牛皋聽罷嘿嘿:“常言道,叔侄如父子,如何添不得!”又轉對嶽雲,“賢侄,我說得是也不是?”眾人聽了都覺新鮮。嶽雲趁機道:“牛叔既這樣說,可是答應我入營了?”牛皋一愣,連連擺手:“這卻是大事,須你爹點頭才行;我這當叔的,到底差了一層。”於是眾人又笑。原來一旦入了兵籍,便取消不得,卻怎樣向老夫人交代?嶽雲見當兵無望,便提不起興致,整日少言寡語。牛皋為了哄他,先牽給他一匹上好的棗騮馬,之後找當地最好的銅匠,又打了一對各二十四斤重的八瓣鍍銀錘送與他,嶽雲臉上才有了喜色。